第九十八章 隻身力挽乾坤
薛楚兒帶著念雲到了綺月樓,尋了一處僻靜的屋子坐下,方細細道來。
那代州的守將姓秦,是個鐵麵霹靂的性子,因在家排行第三,軍中給了個綽號,就叫作“鐵三”。那鐵三的堂叔原先是安祿山手下的一員小將,安史之亂平定以後被判株連九族,因而秦家老小皆獲罪。
他堂叔在叛軍中官階也不高,不過是出於無奈,又因那鐵三彼時不過十歲,活了下來。後來鐵三在昭靖太子府中做幕僚,昭靖太子去世後便去投了軍,頗建了些軍功,一路做到代州守將。
那鐵三駐守代州的時候,以鐵腕政策約束士兵不得劫掠邊境百姓,不得幹擾正常行商坐賈等,雖然算不得一個十分清廉的官,但也頗得民心。
薛楚兒道:“那鐵三因為早先是昭靖太子府中的幕僚,故而朝臣皆把他歸為舒王一派。他一向自詡是個忠臣,但據我所知,他所忠的恐怕未必是舒王,甚至未必是昭靖太子,而是他心裏的家國天下,是大唐的江山社稷。”
念雲聽出些門道來,“如此說來,我們可以從這秦鐵三身上入手,攔住這支代軍拖延些時候?”
薛楚兒點點頭:“正是如此。若是郡夫人相信楚兒,楚兒願親自往蒲州一趟。”
舒王若少了這一支大軍的支持,她有理由相信,以李淳的手段,皇城裏三日之內大局可定。
念雲握一握楚兒纖若無骨的手:“楚兒,你既已經嫁與了我哥哥,我便隻認你是郭家的人,自當榮辱與共。隻是這等非常時期,你一人前往,我擔心你的安危。”
薛楚兒笑笑:“楚兒也隻當自己是郭家的人,所以有此議。倘若郭氏一門有失,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這時外頭有人將門敲了三下:“郭五郎可在麽?”
念雲抬頭看向薛楚兒,楚兒揚聲問道:“何事?”
外頭道:“外頭有位小哥說是送郭五郎的坐騎來了。”
念雲跳起來,打開門,見是綺月樓的一個管事嬤嬤,便問:“可知道是誰麽?”
那嬤嬤道指一指樓下道:“喏,人還在那裏等著呐。”
念雲噔噔噔跑下樓,見一個瘦瘦高高的人穿著小廝的衣裳立在廳裏,雙手操在袖筒裏,不是七喜又是誰!
“七喜!”
七喜抬頭見了念雲提著裙裾下樓來,微微躬身:“德陽郡主怕夫人往來不便,命七喜來送睨雪給夫人。”
念雲一愣,“你不是在神策軍中,暢兒如何找到你的?”
七喜低頭道:“郡主發現七喜同茴香、綠蘿皆不在宜秋宮,故而起了疑心,命人來尋的七喜。七喜人微言輕,神策軍中有尉衛卿處理,自當無事,七喜不放心夫人。”
多了一個幫手,念雲自然高興,於是同薛楚兒商量定,由薛楚兒騎睨雪去蒲州尋秦鐵三,務必使他自通化門入城,念雲在城裏設法接應。
當下念雲在綺月樓換了一身蔥綠色的騎裝,係一條鬆花色的貂鼠抹額,自騎了七喜的馬,帶了七喜往自家在東市西市的鋪子裏去安排。
蒲州在長安的東北方向,通化門正在長安城東北角,代軍若是趕來,多半是要往通化門外駐紮。既然那秦鐵三是個忠君愛民的好將領,那便叫他看看城中的氣象罷。
這天寒地凍的時候,自有無數瑟縮在城裏城外等待救濟的貧苦百姓及乞丐浪人,此時倘若有人施粥,必定趨之若鶩,不說聚集十萬八萬人,至少數千人是不成問題的。
郭家在城門外隔三差五的施粥已經有數年時間,每年冬天都會在那些鋪子的庫房裏存下大量的米糧以防冰雪災害天氣。
念雲即刻去召集了那些鋪子的掌櫃,陳明利害,調集了大量的米糧,向外放出風聲去,宣布郭五郎在通化門外連續施粥五日,並將親自到場監督。
繁華的東市西市自有許多多嘴多舌的夥計,不過數個時辰的時間,便已經鬧到
郭五郎本身就是長安城裏一個神龍見頭不見尾的人物,加之先前已經傳出去,郭五郎便是廣陵郡夫人,許多人已經想起來曾經有一篇傳唱一時的傳奇文中那個楚孝王妃也是影射了廣陵郡夫人。
便是不為領粥,見一見那位據說有傾國傾城之姿的廣陵郡夫人也是好的,哪怕什麽天寒地凍呢!
在念雲的安排下,這一次施粥卻不光是在城門口,而是沿途三十餘裏,每隔一裏便設兩口大鍋,卻不再直接發放米糧,而是令所有來領粥的人每次領一碗,若再吃便要重新排隊,可領到吃飽為止。
如此一來,便把領粥的人最大限度地滯留在路上。聽說連續五日都在這通化門外,許多人甚至拖兒帶女,直接在通化門外的路上搭了茅棚住著。
通化門外蜿蜒數十裏,幾乎被前來領救濟粥米的貧民和乞丐圍得水泄不通。
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此外,這四麵八方湧過來的大量社會底層小人物也是小道消息傳播的最佳載體,很快就有消息散布出去,道是大明宮中的皇帝陛下已經病起沉屙,馬上就要傳位於太子殿下了,此次廣陵郡夫人比從前力度更大的一次施粥正是為了皇帝陛下祈福,也為了昭顯太子殿下的親仁愛民。
到了第二日傍晚,念雲騎著一匹黃驃馬,在通化門外那綿延數十裏的施粥隊伍的盡頭攏住了韁繩。
薛楚兒已經悄悄遞來了消息,那支五萬人的代軍已經在數十裏以外,打算趕在城門關閉之前自通化門進城。
正麵的交鋒無可避免。
雪早已停了,那一襲蔥綠色的身影落在銀裝素裹的背景下,似一株逆風生長的楊樹,纖瘦而傲岸。北風呼嘯著拂過她如雪的肌膚,她巍然不動,目光深深地投向路的盡頭。
今時今日,兩個弱柳扶風般的女子,用自己柔弱的臂膀來麵對五萬邊軍的鐵騎。
遠遠的似乎已經聽見馬蹄聲,先是一條線,慢慢的變成一堵淡黃色的牆,挾裹著漫天的塵沙,咆哮而來。地麵似乎能感覺到震動,是五萬騎兵的馬蹄和步兵的牛皮六合靴一起踏在地上所帶來的氣勢。
郭念雲不閃不避,靜靜地等著那淡黃色的牆一點一點逼近,方看清那是急速行軍所掀起的塵埃和細碎揚起的雪沫,混合在每個人口中呼出的白氣中,如天兵天將般吞雲吐霧。
倘若此刻她是隻身一人,她甚至毫不懷疑這五萬鐵騎根本看不見她的存在,會直接從她身上踏過去。
隻是,她的身後是綿延數十裏的破茅棚,以及熙熙攘攘擠在一處,目光虔誠地看著自己雙手捧著熱粥的苦難的人民,陣勢甚至不遜於這五萬邊軍。
於是這個蔥綠色的身影在蕭瑟的寒冬和穿著暗沉破敗衣裳的人群前麵分外醒目起來。甚至,逼得那最前頭縱馬馳騁、全副武裝的男子不得不減緩了速度,最終勒馬站在了她麵前。
他同她之間隔著約莫兩丈的距離,但他生得魁梧,天生帶著統帥的氣息,總像是在俯視她。他的周身散發出冰冷的氣息,仿佛鎧甲上凝結的霜並非因為寒冷的天氣,而是自他體內散發出來的森然冷意。
她是執掌東宮多年的郡夫人,東宮雖無千軍萬馬,可也賦予了她雍容的氣度,並不會因為他的氣勢而窘迫。她的眸光淡然,向前兩步,雙手抱拳一揖:“秦將軍氣勢赳赳,果然非常人也!”
她俊美出塵的容貌、清朗卻聲調偏高的聲線和獸紋腰帶束起的纖腰都使人能夠分辨出來,麵前這企圖獨擋這千軍萬馬的單騎分明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那人的半掩在鐵盔之下的濃眉微微擰起來:“閣下是……”
念雲衝他抱拳道:“在下廣陵郡夫人郭念雲,奉太子殿下之命在城門外賑濟災民!”
秦鐵三握著韁繩的手僵了僵,的眉毛擰得更緊了。雖然早就聽聞這位太子殿下仁善寬和的名聲,可是早不賑災晚不賑災,這會子特意弄了這麽多難民擋在通化門外,分明是拿定他不會從這成千上萬饑民的血肉之軀上踏過去。如果他估計得不錯,這裏距通化門起碼有三十裏!
他的目光刀子一般劃過念雲的臉,一字一句地寒聲道:“明知本將率領代軍這幾日入城,太子殿下可是要拿這些無辜百姓來阻擋本將的兵馬麽!”
念雲像是看不見他眼裏的寒光,迎著他的目光朗聲道:“秦將軍想是多年不知長安城裏的事了,本夫人多年來一直在城門外開倉賑災,眼下正是青黃不接之時,便是聽聞將軍今日入城,方才親自前來迎接,如何說拿無辜百姓阻攔兵馬?”
那秦鐵三隻聽聞太子軟弱無能,故願助舒王一臂之力,卻不知還有這麽一回事,一時竟被噎住了。過了一刻方道:“既然如此,本將軍今日趕著進城述職,夫人且安排讓一讓路,自是感激不盡。”
念雲下這等血本,幾乎要搬空了郭家大部分的存糧,又豈能輕易便放他過去,於是溫然道:“將軍說笑了,這賑災的粥米最後一鍋約莫到酉時三刻便散完了,都在等著搶最後一鍋粥好留著夜裏填肚子,如何說遣散就遣散得了?阻了將軍的歸程,實在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