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割席斷義
聽見寢殿裏的爭吵聲和瓷器碎裂的脆響,外頭幾個丫鬟麵麵相覷,誰也不敢進去勸阻,卻又擔心主子,隻得在外頭焦急地張望。
不多時安靜下去,隻見李淳從寢殿裏出來,麵色陰沉,徑直往外頭走去。重樓悄悄跟在後頭看著,見他隻是往崇文殿去了,才暗暗舒了一口氣,回去瞧自家主子去了。
茴香見郡王出來,便趕緊去瞧念雲,屋裏也沒點燈,念雲蜷縮在黑暗中,聽見聲音,卻是不願意給人看見自己這狼狽的模樣,低聲道:“下去罷,無事,不必進來伺候。”
“可是十一娘,方才郡王……”
“我說了無事,你也下去罷。”
茴香隻得出去。
念雲一直倚著雕花的榻,蹲在地上沒有起身。又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頭低沉的男子聲音響起:“七喜願陪夫人小酌幾杯,可以進來麽?”
念雲被李淳這樣發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氣,心情抑鬱到極點,自然是睡不著的,都道是借酒消愁,此時來陪她小酌幾杯,這個七喜倒是很對她的脾氣。
“進來罷。”
七喜推門進來,沒有掌燈。念雲因在黑暗中許久,眼睛早已適應,勉強瞧見他的輪廓。他並未穿赭石色的內監服,而是隨意地穿了一件皂色便服,懷裏抱著一個大酒壇子。
他把酒壇子放到桌上,隨即走過來,輕輕扶起念雲,借著微弱的光線瞧見念雲臉上似乎有傷,於是低聲問道:“夫人可要洗個臉?”
七喜雖是內監之身,可到底是男子,念雲不大習慣讓他服侍,因道,“我自己來罷。”
七喜也不堅持,門外丫鬟們早已備好溫水,七喜將臉盆端進來,擱在臉盆架上,然後也不再看她,沉默地點了一支燭台放到桌上。
光線黯淡,並不刺眼,念雲背過身去,對著妝台清理臉上的血汙狼藉。
估摸著她清洗完了,七喜走過去,拿出一片剪成月牙形的膏藥和一小盒療傷祛疤的傷藥。
黃澄澄的銅鏡看不清麵容,念雲索性仰起臉,七喜將袖子挽起,仔細替她抹了藥,貼上膏藥。
念雲走到桌前,七喜早已斟滿了酒,念雲舉杯一飲而盡。
她倒不是那麽怪淳,她看得出來,對於李謜的事他是難受的,心中積鬱無處發泄。
她亦不想怪誼,他們的立場不同,他是舒王,她的東宮的人。
可為什麽他們之間終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呢?她和誼之間的過往,又怎能同別人說得清?
於是念雲不說話,七喜亦不勸慰,隻默默地陪她發呆,飲酒。
不知過了多久,七喜再倒酒時,發現酒壇已經空空如也。
念雲輕歎一聲,站起來,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方才發覺自己已經微醺,好在七喜適時扶住了她。
她自嘲道:“真是不濟,醉了!”
七喜道:“想是夫人晚間沒用膳,酒又喝得急,自然是容易醉了。”
念雲扶額苦笑,七喜扶她到榻上,又到門口去喚了茴香綠蘿來服侍她更衣,自己便告退了。
郭鏦對東宮的事一向都是耳聰目明的,丹鳳門外的糾葛和東宮內爆發的爭執都算不得隱秘,他很快就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可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樁事便連內宅爭鬥都算不上,根本就是李淳和念雲夫妻兩個之間的事,他雖是大舅子,可到底在他們之間還是外人,便是曉得妹妹受了委屈,也不好插手去管。
郭鏦如今雖有個尉衛卿的職位,實際上並不繁忙,依舊隔三差五的去平康裏尋那些士子們飲酒作詩。
早先那一批士子中的佼佼者到如今基本都有了不錯的職位,哪有他這般清閑,想要聚齊之前的那些人已經不容易,倒是多了一些新進的毛頭小子,才學亦不及子厚、宗仁他們。
郭鏦一時心裏鬱結難舒,自灌了許多黃湯,醉醺醺的騎馬往親仁坊公主府走去。
走著走著,沒來由的一抬頭,竟驀然見“舒王府”三個暗淡的金字闖入眼簾。從平康裏回公主府實際上並不經過舒王府,可不知怎的竟走到這裏來。
這兩扇大門,從前他無數次走進去,甚至有時候進門不下馬,直接縱馬跑到後園去,彼時誼也不過是一笑,倆人拍拍肩膀哥倆好,下人們也都見怪不怪。
到後來,他決定把妹妹托付給誼,他期待著她穿上鮮豔的釵鈿禮衣,十六抬的大轎,莊嚴而氣派地被抬進這兩扇大門,成為這裏的主人。
可是後來,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時光輪轉,他們都已回不去。
是人為,還是命定?
“尉衛卿既然來了,進去喝碗茶罷。”
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郭鏦慢慢籠著馬籠頭回過身去,正是這舒王府的主人,大約是剛從宮裏回來,騎在那匹大青馬上,一襲青衣,長身玉立。
大門緩緩打開,門上的椒圖獸仍舊麵目冷冷,似耀武揚威地瞪著這曾經的座上賓。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這裏了,他想要托付到這裏的人,已經變成了廣陵郡夫人,此時正在東宮裏忍受煎熬。而這煎熬,正有不小的一部分是來自麵前這人。
這懦夫,當初若非他先放棄了,哪有今日這些事!
郭鏦看著他,酒意上湧,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怒氣,抬手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李誼,我當初錯認了你這混賬!”
李誼雖然早就知道郭鏦跟著念雲站到了東宮的陣營去,可畢竟早先曾相知相與,麵子上一向都是客客氣氣的,年節下亦時時有禮尚往來。
今日不知他怎的發了這樣大的火,竟這般連名帶姓的指著他鼻子罵,有些無奈:“本王怎的混賬了?”
郭鏦馭馬向前兩步,怒目而視:“你害六皇子,你害六皇子也就罷了,罷了,你要做儲君,誰不知道你是司馬昭之心!”
他這一靠近,李誼便已經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見他在馬背上還有些搖搖晃晃的,知道他是醉了,遂向自家的一隊親衛吩咐道:“尉衛卿喝多了,護送他回公主府罷,莫叫他胡說。”
郭鏦卻大聲喝道:“郭某無需你舒王府的人護送!李誼,你這懦夫,你這小人,你這黑心狡詐的亂臣賊子!你在朝堂上弄些手段也就罷了,你還要坑害婦孺,不擇手段,竟往念雲身上潑髒水!”
李誼冷冷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本王是不是亂臣賊子,聖上自有明斷!郭鏦,你再胡言亂語,本王給你一盆冰水醒醒腦子!”
郭鏦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自腰間拔出佩劍來。王府的親衛一驚,以為他要行刺,連忙圍過去護駕,將李誼的馬強行退後數步,把兩人隔離開來。
郭鏦卻並沒有前進,似乎完全沒有半點攻擊的意圖,隻是紅著眼睛,逼視李誼許久。
他深吸一口氣,揮動長劍在麵前的虛空裏長長地劃了一道,仿佛割開了一條深深的鴻溝一般:“李誼,我郭鏦,今生今世,與你割席斷義,此生,你我再無幹係!”
李誼看著他,心裏狠狠的一抽,臉上卻並無太多表情,淡淡地:“也好。”
也好。
郭鏦將那佩劍“咣當”一聲扔在李誼麵前的地上,雙腿一夾馬背,絕無半點遲疑,策馬揚鞭而去。那動作如此利落果決,仿佛方才那醉醺醺叱罵他的人從來就不是他一樣。
李誼抬頭望一望自家的兩扇朱漆大門,多少次,兩人攜手一起進進出出,指點江山,引為知己。從今往後,那恣意而睿智的少年離開了,將永遠不會再踏進來。
一如他和念雲,今生今世,都隻能是敵人。
郭鏦會醉?
李誼苦笑,少年時何嚐不曾抱著酒壇子對酒當歌,什麽好酒沒品過,誰醉了也不見郭鏦醉。便是一時狂態盡出,他豈不知他眼裏從來都是一片清明。
他今日跑到舒王府來醉罵,不過是向整個朝堂表明態度——麵對舒王一派的發難,他郭鏦,或者說是郭家和升平公主府,正式的,徹底的站到了東宮的陣營。
他明白的,郭鏦亦知道他明白,這是他們相交多年的默契。
他是舒王,從韋賢妃認養了他的那天開始,她給了他一個相對更舒適一點的童年,卻也把一個沉重的包袱放在了他肩上。
不是他想爭儲,而是他身後的人,龐大的勢力和盤根錯節的世係,推著他向前,容不得他不爭。
可他若真的努力去爭了,甚至贏得了天下,將置她於何地?
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兒女繞膝,她不願意跟他走了。那個時候,他身後的人是不會放過她的,她隻有死路一條。
還是由他來選擇吧,他順著他們的意思去爭儲,讓天下人都知道舒王心懷不軌,但他不會贏的。
她的夫君不是等閑之輩呢,他有足夠的手段反敗為勝,他一點也不擔心。她想在這皇城裏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會走下去的。
讓她也恨他,這樣,等到某一天,她的劍洞穿他胸膛的時候,她不會那麽難過。
他說過,他的命,隻有她能取,他記得呢,對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讓她身邊的人都看到是他負了她。可其實,我不負卿,卻負了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