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桃之夭夭
三天後,念雲宣布了對薛七喜的處罰,念在初犯,且認罪態度較好,杖責四十,罰俸三年,此後七喜不再負責火燭,暫時配到司衣房挑水。
這場莫名其妙的大火讓蕙娘徹底的消失了,待大火熄滅時,人們隻找到了一截燒得黑黢黢看不出麵目的軀體,太子下令以郡王側室的規格,賜錢厚葬。
一個院落被燒毀,念雲親自與工匠設計商議,拆除院牆及殘餘建築地基,將地麵翻一遍,不再建房屋。
郭鏦命人送來許多上好的桃樹,其中又夾雜碧桃、絳桃、紅葉桃、千瓣紅等許多品種,念雲命人種下,好好侍弄。
但念雲從來沒有去過那片桃林。
那裏有蕙娘的魂,他們之間冤冤相報,最後蕙娘死在了她手裏,定是恨她入骨,巴不得做鬼也不放過她的。
她不敢和李淳說,更不敢告訴他,是她為了報複,坑害了蕙娘,又是她刻意縱火燒死了她。
可一閉上眼睛,仿佛就看見蕙娘在對她冷笑。
之前懷著婉婉的時候,大約是胎兒陽氣甚重,倒也不覺得,這會兒越發明顯,以致於夜不成寐,不時失眠。
李淳半夜醒來,忽然見念雲大睜著雙眼盯著帳子頂,嚇了一大跳,這數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讓她枕著自己的胳膊入睡,偶爾獨自睡崇文殿的時候他竟想不起來自己多年來是怎樣過的。
他臂彎圈著她的姿勢緊了緊,讓她的身體緊緊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念雲察覺,亦朝他懷裏縮了縮,似一隻怯懦的小獸。
他篤定她有心事。
“念雲。”
“嗯?”
他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眼角眉梢,微微的酥癢,他的呼吸輕輕噴在她耳畔:“我是你的夫君,若有什麽事,你不必藏在心裏。”
她感受著他帶來的暖意,良久,方緩緩道:“淳,若有一天,殿下登基了,你是會好好輔佐他的吧?”
李淳不知她如何說起這個,道:“那是自然。”
念雲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坐上了那個位置,你也是會以天下為先,勵精圖治的吧?”
他的吻落在念雲濃密的睫羽上,“我會,我會。念雲,若有那麽一天,我一定會以天下以大唐的江山社稷為重,掌管好李氏列祖列宗留給我的大好山河,保護好你們母子。有我在,我保證不會為了彼此之間爭權奪利而置李唐江山於不顧,我保證你是後宮第一人。”
念雲得了他的保證,忽然覺得疲憊,慢慢滑落到幽深的夢境裏去。
李淳知道她必定是胡思亂想了些什麽,有心開解,便叫了郭鏦到宜秋宮去陪伴她。
郭鏦一進門,見她又在發呆,笑道:“我的好妹妹,這是怎麽了,你家相公又納妾了不成?”
念雲抬頭望向那桃林的方向:“我心裏總是不安穩。”
郭鏦走過來,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那是天意。”
“不,三哥哥,那不是天意,是我手上開始沾染血腥。”
郭鏦的身子明顯一震,卻很快消化了這不算小的消息:“沾了血腥又如何,所謂以德報怨,則何以報德?你說,則天皇後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可憑良心說,玄宗皇帝的開元盛世,有沒有她的功勞?”
這句話卻說道念雲的心坎裏去了,她此時她想的,便是家國天下。大唐朝若不能好好地存在下去,再大的是非成敗,都沒有用處。
則天皇後雖然冒天下之大不韙登基做了史無前例的女皇帝,可是她夙興夜寐,給人民帶來了實際的利益。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武皇在位的時候,遠遠比仁弱中宗皇帝統治下的日子好過。
郭鏦見她表情輕鬆了幾分,依舊是滿不在乎的,笑著拉起她:“走,咱們去桃花林裏散步去,看哥哥給你的桃花開了沒有!”
念雲像被燙了的貓一樣跳起來,甩開了郭鏦的手:“我不去!”
郭鏦大笑:“你要去,三哥陪你去!你怕什麽?她活著的時候都鬥不過你,現在她死了,你還怕?”
念雲仍舊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去,我一輩子不去那兒!”
郭鏦安慰道:“桃木最是辟邪,我就是怕你久思成慮,才特意搜羅了那麽多珍貴的桃樹來!有碧桃,有絳桃,有千葉紅,有垂絲雪,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品種。你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念雲仍是抗拒,“不去。”
郭鏦鼻子裏哼了一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剛開始,你就這副德性了,往後還有幾十年,你再不出宜秋宮了麽!”
念雲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剛開始?不不不,三哥哥,你瘋了,你這個大野心家!”
郭鏦直視了她的眼睛,指著自己的心窩,正色道:“我從來都是我,郭鏦,從未背叛自己的心。你既然留下了,就應該好好去活著,以最好的方式活著。有人要你死,你就先讓她死;有人威脅到你的好日子,你就不能讓他得逞。你如果因此而覺得內疚不安,那麽你的日子,又談何安好?”
念雲默然。
郭鏦不由分說地拉起她:“我吃的是泥土裏生長出來的稻米菽麥,喝的是人間的井水,我有什麽理由遺世獨立?但我不是什麽野心家,我隻希望能在現世裏過好一點。你哥哥沒有本事,不能為你傾盡天下。但是,我不想在任何時候看到我的妹妹傷心難過、戰戰兢兢,走!”
念雲低垂了眼簾,嘴唇翕動著,終究跟著他一步一步挪向了那桃林。
那一片桃林,早已沒了焦土的痕跡。但是因為新栽種不久,並沒有開出像樣的桃花來,隻有零星幾個瘦小的花骨朵兒,長出了不多的新葉,遠遠望去依然蕭索。
念雲在桃林旁邊的林蔭道上停下來,躊躇許久,終於緩緩邁出了步子。郭鏦看得出來,她的腿一直在裙底顫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的顫抖,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
郭鏦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涼,手心裏全是冷汗。
他寬厚的手掌覆蓋在她的手上,體溫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像一種沉默的安慰。她漸漸的覺得心安,緩緩的,一步一步走在桃林間。
他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個世上,最讓人恐懼的一切,都來自於自己的心。可怕的不是敵人,不是宿命,是心魔。”
念雲抬起頭來看他,他的眸子閃亮,看不到一絲陰霾,看不到野心和謀略。也許真的如他所說,他隻是他,他胸中有無數的野心和權謀,然而權力卻並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
“三哥哥,謝謝你。”
郭鏦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沒有做聲。
走到桃林間,忽然聽到沉悶而壓抑的哭聲。念雲一驚,不由得地打了個寒顫。
兩人這樣手牽著手,雖然是親兄妹,可叫人看見還是不合適。
郭鏦放開念雲的手,回頭四望,在一棵碧桃樹下看到一個瘦長的身影,在樹下的石墩子上坐著,背對著他們,一隻手隨意地放在身前的石幾上,露出蒼白修長的手指。
他一個人,背影清瘦孤涼,隻是這樣靜靜地坐著,竟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寂寥。
赭石色的衣裳,黑色的袖口,他穿著明明是尋常的內侍宮袍,可是那氣質,倒像個憂鬱的沒落公子,頗有魏晉遺風,格外的不協調。
他看了看念雲,念雲順著他的目光,輕聲道:“是個小太監,叫七喜。”
七喜聽得有人聲,回過頭來,見是她,遠遠的便站起來,垂手立在一旁。念雲走過去,他忙行禮:“郡夫人。”
念雲指一指郭鏦:“這是我三哥,尉衛卿郭鏦。”
七喜也行了一禮。
郭鏦見他眼角尚有淚痕,不覺起疑,問道:“你在這裏哭什麽?”
七喜躬身回道:“適才想起這裏有人曾因我而死,十分不安,又自傷身世,故而垂淚。不想驚擾了主子,是七喜該死。”
“自傷身世?我看你和宮裏的公公們不一樣。若是換掉這身衣服,倒像個公子哥兒。你為何會來東宮做奴才?”
“七喜不敢。若說我有什麽不同,或許是祖上積德,蒙家主看重,讀過幾句閑書罷了。如今舊主子已經家破人亡,也就沒有那些道理了,便和別人是一樣的。”
大凡入宮來做公公的,不過是生活所迫,又功名無望,便賣身入宮混個生活罷了。
郭鏦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已經擇定了新主子,就應該知道,在舊主子身邊的一切習慣和往事都要從你的骨子裏剔除。無所謂身世,無所謂過往,你隻是東宮的一個內侍。”
念雲知道七喜定是為了上次的事介懷,可那件事,也等於是七喜已經通過了她的考核。
她溫然扶起七喜:“七喜,你若實在放不下,我在城外有二十畝良田可贈予你,雖不能叫你富甲一方,但隻要用心經營,可保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見七喜沉默著,念雲停了片刻,又道:“倘若你願意留在東宮,等你在司衣房三月期滿,我便安排你到宜秋宮來聽差。”
一個宦人,離開了宮,還能去哪?天下之大,已無容身之處,縱有二十畝良田又如何!
七喜閉了閉眼,然後再睜開時,眼裏已是一片堅毅。他雙膝跪下,重重地朝念雲磕一個頭:“七喜知錯了,從今往後,七喜願聽候郡夫人差遣,再無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