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魂遊蓬萊仙境
貞元十三年,廣陵郡夫人郭氏順利產下嫡長女,因慕上官婉兒之才,又取溫柔賢淑之意,太子李誦親自替她取了乳名,叫作婉婉。
這一次念雲恢複得很快,不過月餘就已經完全康複,很快又重新接手了內府的事務。
這日念雲斜倚在榻上午睡,倏忽間仿佛是在騰雲駕霧,不知去向何處。待靠近了,方才發現原來是一座仙山,樓閣玲瓏,五彩雲環繞,其中似乎影影綽綽許多仙娥搖曳著身姿走動。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所見過大明宮,那不是凡間所在。
正詫異著,忽見前方一道姑,手持拂塵,躬身行了個禮:“尊上算得今日娘娘來造訪,特命貧道在此恭迎娘娘。”
念雲定睛一看,竟是一張熟麵孔。
“謝真人,你如何在此?”
謝真人拂塵一甩,“貧道今已位列仙班,在尊上座前做一個度恨仙姑,化度世間諸般愛恨癡嗔。”
念雲仿佛知道謝真人已經殯天一般,點頭道:“如此,真人也算是得其所。”
卻又想起一事,遂問:“韋姑姑可度化了麽?”
謝真人微微垂眸:“此是仙家事,不宜多說,不過,桃卓亦得其所。”
念雲想了一想,又問:“既然仙家事不可多說,那麽凡間事可說得麽,真人為何叫我娘娘?”
謝真人卻搖了搖頭,指一指她懷中:“非也,夫人的命格被強行逆轉,故令堂生產時多受了諸般苦楚,已經無法預知。這一位,方是天生鳳命,真命天女也。”
念雲大驚,看向懷中,發覺懷中果然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淡紅色的繈褓裏紅撲撲的小臉,可不正是她的婉婉麽?
不不不,她的女兒怎會天生鳳命?李淳是太子的長子,她的女兒是太子的嫡長孫女,未來即是大唐的郡主,甚至公主,何來的真命天女?
念雲著急起來,拉住謝真人的衣袖:“真人,你一定是弄錯了,婉婉怎會做娘娘?”
謝真人微微蹙眉,又仔細掐指一算,抬起頭來:“沒有錯,今日娘娘第一次遊我蓬萊仙境,貧道特來引路,請帶娘娘隨貧道來。”
念雲一手抱緊了婉婉,似生怕謝真人來搶一般,連連後退,“不,不,你弄錯了,不是婉婉,你等的人不是婉婉……”
謝真人歎一口氣:“你既不願意,且去罷,往後她自會再來。”
說著將拂塵往念雲麵門甩來,念雲後退一步,卻不想一腳踏空,半空裏跌落下來,大叫一聲,卻仍舊是抱緊了懷中的婉婉不敢鬆手。
茴香知道念雲午睡後要喝一杯溫水,故一直守在榻邊,覷著水溫略低了便再溫一溫。聽見念雲驚叫,連忙過去看,又見她滿頭大汗,趕緊搖醒了她:“十一娘,十一娘,可是做惡夢了麽?”
念雲這才清醒過來,看明白自己仍舊在宜秋宮的寢殿裏,深吸一口氣,就著茴香的手喝了水,問道:“婉婉呢?”
茴香道:“還在後邊睡著,十一娘若要看她,叫乳娘抱來便是。”
念雲點點頭。
待乳娘抱了婉婉來,是用一個鵝黃色的繈褓包裹的,夢裏卻是淺紅色。念雲看一眼粉妝玉琢的小女兒,仍舊在繈褓裏睡得安穩,呼吸均勻,才放下心來。
茴香道:“方才尉衛卿來了,在外頭廳裏坐著呢,可要出去見見?”
三哥哥,是三哥哥,念雲每次不知所措的時候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見,自然要見。
念雲匆匆忙忙叫茴香和玉竹進來替她重新梳了頭,便走出寢殿:“三哥哥!”
郭鏦寵溺地拍拍她產後尚未恢複的圓嘟嘟的小胖臉,“來看看你,看你在午睡,就沒叫你。”
左右端詳了一遍,眉頭慢慢擰起來:“怎麽,睡得不好?”
果然又被他看出來。念雲低頭:“三哥哥,托你打聽一件事,謝真人如今在何處?”
郭鏦道:“前一向你生婉婉,外頭的事不知道。我倒是聽說了,說是謝真人已經在終南山上登仙,長安城裏好多人替她焚香設案祭拜呢!”
“是終南山,不是蓬萊仙山?”
郭鏦笑起來:“誰知道蓬萊仙山在哪裏,也沒人見她怎麽登仙的,隻是謝真人修行的時候不是一直都在終南山上麽……你如何忽然問起她來?”
念雲便把適才的夢說了一遍,郭鏦道:“不過一場夢罷了,莫要庸人自擾。你想想,若聖上百年之後是太子殿下登基,婉婉自然要做郡主的,哪怕淳失了策,任是哪個叔叔也不能娶親侄女不是?”
頓了頓,又道:“天生鳳命,真名天女,想必不是一般的妃嬪,該是皇後才對。倘若太子殿下出了什麽變故,東宮一派必定要一網打盡,又怎會叫婉婉做皇後?”
想想也是這樣的道理,陛下百年之後無論是不是太子登基,婉婉都不會是什麽鳳命。
“說到此事,我正有另一件事要說與你聽。”
念雲忙問:“何事?”
“前幾日,舒王府也得了一個孩子,隻比婉婉小了一個月。”
念雲大驚:“是男是女?”
郭鏦道:“是個女娃兒。”
念雲這才放下心來。
倘若誼有個兒子,長大後娶她的婉婉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是個女兒,自然也就沒所謂了。
她想了想,問,“誼可娶親了麽?”
郭鏦搖搖頭:“他不曾婚娶,孩子是個通房丫鬟生的,那丫鬟似乎叫……叫蘭心吧。”
是了,她記得那個丫鬟,誼當年病重的時候,都是蘭心伺候在側,她嫁入東宮以後,來托牛昭訓見她的,也是蘭心。如今她也算是得其所,為他生下的女兒。
誼也已經有了他的生活呢。
念雲緩緩走出大殿,感受外麵的風拂過麵頰,一如當年的城外陌上騎馬並肩而行。
往事都已隨風散去,李誼於她,也不過是一個相熟的故人而已,並無其他意義。
一招一式的傾囊相授,那些長長短短的信箋,溫情脈脈的文字,都已經成為了昨日黃花。
許久,念雲才道:“你替我準備些禮物去賀他罷。”
“你沒有什麽話要帶了?”
念雲搖搖頭。過去的都過去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可一想到婉婉,念雲心裏仍舊是不踏實。雖說天生鳳命聽起來不錯,可皇女做皇後,則除非是——亡國。
大唐一百八十年的基業,便是經曆了武周改製、安史之亂,依舊巍然屹立,豈能就這般轟然倒下?李氏王朝若毀於一旦,他們這些皇子皇孫一樣不會有好下場,這比太子做不成皇帝還要糟糕得多。
李淳下朝回來,一進宜秋宮便見念雲維持著一個望穿秋水的姿態站在台階上,鬢角被吹亂,幾縷發絲柔柔地垂下來,拂在臉頰上,勾勒出風的痕跡。
他心裏溫柔的一隅被觸動,竟站在階前半晌沒有進門。曾幾何時,在公主府,在她閨房前,他也曾這樣站著看她,那時她對他懷著那樣深的戒備,時時如驚弓之鳥。
就這樣一晃,數年的時間就已經過去了,她和他,兒女雙全。如今她這樣站在這裏,是在等他回來。
每一次他來宜秋宮,隻要看到院子裏那一對兒橘黃色的燈柱,心裏就無比寧靜,知道是她在等他回來,心就似漂泊在外的孤帆終於回到了屬於他的港灣。
兩人不知站了多久,念雲回過神來,見到他,嘴角慢慢彎起一個溫柔如水的弧度,向前幾步:“淳,你回來了。”
他忍不住將她圈在懷裏。
念雲心事重重,麵對桌上幾個菜,其實吃不下。李淳發覺她吃得極少,抬起頭來看她,她忙道:“看我生下婉婉之後胖得,該要少吃些了。”
李淳站起來,摟一摟她的肩膀:“想是廚娘做的不合口味,我去弄幾個小菜給我夫人嚐嚐。”
念雲可不知道李淳這堂堂郡王還會下廚,心想他還不得把她的小廚房給拆了啊。她到底好奇,於是回報了他一個甜得膩死人的笑容:“好啊,本夫人拭目以待。”
李淳自往廚下去了,念雲略坐了片刻,還是尾隨他去了小廚房裏。
廚娘蹲在一邊幫他燒火,倒是李淳,大模大樣地揮著鍋鏟在燒菜。念雲大大的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他。
他也不怕念雲看,大喇喇的站在那裏,該加什麽佐料,先放什麽後放什麽,一切都有條不紊。
她忽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抬頭看見李淳正無比熟稔地往魚裏麵加切碎的紫蘇葉。
念雲愕然,忽然問:“婉婉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我總是吃到這紫蘇魚,都是你做的?”
李淳笑道:“那你以為還能是誰?”
她心裏有什麽東西被砰然擊碎,又似蜜糖一般化開,滲透到五髒六腑去。難怪那些時候李淳仿佛總是回來得很晚,她一向以為他是悄悄地先去瞧了冒蘭珠,故也不曾點破,沒想到他竟是從偏門直接去了廚下。
她看著他熟練地將烹好的魚盛在盤子裏,忍不住走到他背後去,雙臂環住他的腰身。一晃數年,他的身姿比新婚時候更顯挺拔,亦多了成熟的男子氣息。從前隻覺得他生得好看,如今竟是怎麽也看不夠一樣。
李淳轉過身來抱她:“念雲,你有心事?”
她的心事,自然是兒女。可這不過是一個夢罷了,也許不過是她庸人自擾,為人父母,常懷千日憂罷了,便是說與他聽,徒增他的煩惱,又有何用?
念雲嗅著他懷中熟悉的氣息,“淳,你在我身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