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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縱火

  待給所有的院子都點完燈,七喜返回來,穿過漫長的林蔭道,對著那一片黑暗的方向,稍微放慢了腳步。


  大銅鎖依舊是虛懸在門上,院子裏是一如既往的黑暗,靜謐。


  他走進去,鄭重地走到左邊靠近屋子的燈柱前,那盞昨日點過的燈,仿佛還帶著燈火的餘溫。


  他鄭重地拿開燈罩,仿佛是在紫宸殿捧起玉璽一般,加滿了燈油,點亮了燈,像玉璽蓋在五色帛的聖旨上一般,緩緩合上燈罩。


  點完一盞,他又走到下一個燈柱前,用衣袖仔細擦幹淨燈罩,添油,點燈。


  再點一盞。


  他慢慢地把六對燈柱,十二盞燈全部都點亮了。


  於是院子裏漸漸地明亮起來,透過門上的小洞和窗戶上木板的縫隙,他看到了屋裏的擺設。寬大的雕花紫檀木大榻,掛著殘破的織金帷帳,帷帳上似乎還鑲嵌著珍珠。


  窗戶邊上掛著紫色流雲錦的窗幔,靠窗的牆角擺著一隻線條流暢的描金花瓶,或許曾經是一對兒,但現在隻剩了一隻,裏麵插著不知已經枯萎多久了的花枝。


  一切都像是蒙塵的繁華,恍若美人遲暮。仿佛隻要清理掉積年的塵灰,屋裏的人便會像埋藏的寶珠一般,重見天日,重新煥發出迷人的神采。


  但,坐在屋裏的那個背影,枯瘦,蒼老,一件大紅的衣袍披在肩上,羸弱的軀體似乎已不勝衣袍的重量。披在肩上的一頭長發,已經斑白。


  那人忽然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跳起舞來。


  大紅的衣袍,花白的長發,枯瘦如鬆枝一般的手腕,鮮紅的蔻丹,枯槁的容顏。她的舞姿稱得上十分優美,可是紅袍裏的身軀反差太大,看起來就像一具華麗的骷髏,在晦暗積塵、布滿蛛絲的屋子裏,畫麵十分詭異。


  七喜不知怎麽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年輕貌美,如嬌花一般的女孩,穿著紅衣舞蹈。她旋轉,旋轉,旋轉,轉到他的麵前,嫣然一笑。


  這笑容,在一張蒼白憔悴的、沒有一點血肉感的臉上,像一張青白的人皮蒙著骷髏頭,齜著牙對他笑。那雙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射出鬼魅一般的目光。


  他隻覺得毛骨悚然,這詭異的畫麵駭得他連連後退。他想說點什麽,可是喉嚨發緊,他說不出話來。


  他捏著手裏的荷包,荷包光滑無一點花繡,觸手光滑柔軟,裏麵的珠子圓潤飽滿。


  他靠近那門上的洞口,把荷包遞過去。


  這回屋裏的人沒有傷害他,輕輕接過,將東西湊在洞口的燈光裏細看。


  七喜看不見她的眼睛了,隻看見一雙枯瘦嶙峋、皮膚幹癟的手,指甲上還染著紅豔豔似血滴一樣的蔻丹,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那雙手緩緩地打開荷包,倒出一把渾圓的琉璃珠子,拿起一粒,似乎在凝神細看。她看得很慢,一粒一粒,把每一粒珠子都仔細審視了一遍。最後,似乎聽見長長的歎息聲。


  七喜等了許久,久到整個人都快要化為石像,屋裏的人忽然把一隻像爪子一樣的手從那洞口裏伸出來,仿佛要抓住他一般。


  七喜駭然,往後退了一步,那隻手卻忽然變了手勢,指了指他手裏的火折子。


  七喜的大腦像是空白了一般,一瞬間沒有任何思考,怔怔地把火折子遞給了她。


  仿佛感覺到屋裏的人輕輕地笑了,下一個瞬間,那屋裏織金垂珠的帷帳和流雲錦的窗幔都染上了火舌,頓時熊熊燃燒起來。那穿著紅衣的豔妝骷髏亦在火中翩翩起舞,似涅槃的鳳凰,又似地獄的怨靈。


  屋裏傳來火的灼熱氣息,卻不知為何,仿佛整個世界都彌漫著透骨的陰冷。


  七喜覺得心裏有大片的悲傷排山倒海地湧出,他再也看不下去,飛快地轉身,顧不得踢翻了腳下的燈油,打開院門跑了出去。


  他像是在逃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離。腦子裏空白一片,他隻想借身體在風中的瘋狂運動來壓製一種情緒。


  他從那個院子跑到了後花園,跑過一池的浮萍,跑過大片無花的牡丹,跑過紫薇,跑過木槿,一直跑回了他住的司寢房廂房。


  小啞巴的世界裏一片黑暗和寂靜,早已睡熟。七喜也沒脫衣服,直接跳上了對麵的榻上,拉起被子蒙住頭。


  腦子裏那個詭異的笑容依然揮之不去,那一襲紅衣就在他眼前旋轉,再旋轉,花白的頭發飛揚起來,幾乎要纏到他脖子上來,纏得他窒息,躺在榻上亦不能幸免。


  他跳起來,跑到門外,拿起簷下的一個水桶,往水缸裏舀了一桶冷水,舉到自己頭頂上,兜頭潑下來。


  這般深秋天氣,寒意透骨。


  他打著哆嗦,雙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蹲下來,把臉埋在了自己的臂彎裏。


  這個姿勢不知道保持了多久,他忽然聽見一陣喧嘩,似乎有人在喊“走火了”。他抬起頭,遠處隱隱的有火光透出。


  起火的方向,正是那個院子。


  七喜慢慢抬起頭,聽了一會兒聲響,見廂房裏開始有人跟著跑出去,方才就身邊提起木桶,也跟著跑了過去。


  他到那裏的時候,火光已經吞噬了整個院子,不斷能聽見屋檁倒塌斷裂的劈裏啪啦聲,和器物破碎的爆響。


  已經有很多人圍在院子旁邊,拿著水盆和水桶,不斷地往院子周圍的地上、牆上、樹木花草上潑水,努力使火勢不蔓延出來。


  七喜用力地將一桶水潑到火裏,但並沒有什麽用,火苗依然呼呼上竄,倒好像他潑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油一樣。


  屋裏沒有任何聲息。跳躍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那個枯瘦的身影依然在跳舞,她的紅衣被風脹滿,又被火舌舔舐著,眼神如此絕望。


  他用自己濕透的衣袖掩住口鼻,一頭往火中衝去。


  “來人,快給我拉住他!綁了!”


  他清晰地聽見身後的聲音,是郡夫人。他才剛剛要衝進火中,就被人用力地拉了出來。老薛公公帶著幾個內侍太監,幾個人不由分說就拿繩子把他給五花大綁了。


  “薛公公,我……”


  七喜話還沒說完,薛公公揚手就是五六個耳光劈頭蓋臉扇過來,扇得七喜頭發暈,嘴裏被塞上一團布頭,拉到郡夫人的院子裏去了,扔在配殿一間閑置的空屋子裏,門被人鎖上。


  七喜頭昏腦漲地蜷縮在地上,身子被五花大綁著,他爬不起來。衣裳漸漸的被體溫焐幹,身子卻依舊在瑟瑟發抖。


  人聲漸息的時候,大約已經是下半夜。聽得郡夫人在外麵吩咐什麽,漸漸的走近了,身後似乎有一幫丫鬟仆人,走進院子裏來。


  但聲音又漸漸的遠了,似乎是去了正廳裏,又隔了不知多久,才聽得說話聲再次近了,才像是到了門外。接著是嘩啦啦門鎖的響聲,房門打開,念雲披著一件豆青色的衣裳走進來。


  綠蘿走過去,將他嘴裏的布頭扯出,扶他起來。七喜蓬著頭,臉上幾道紅腫的手指印,額頭上一大塊汙漬,狼狽不堪。


  重樓搬了一把藤椅來給念雲坐下,念雲看著他,緩緩道:“七喜。”


  七喜略有幾分呆滯地抬起頭。


  “鬆綁吧。”


  玉竹和綠蘿兩個人一起上來,七手八腳地替他解開了繩子,扔到一邊。七喜的手腳被捆得麻木,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上。


  沒有人扶他,他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慢慢恢複了知覺,爬將起來,躬身垂手站在那裏。念雲看了他半天,問:“是你方才去那邊院子裏點燈,不小心走的火?”


  “是,是我不小心掉落了火折子,我以為火折子已經熄了,沒想到火星子走了火……”


  念雲靜默了許久,才道:“司寢房內侍薛七喜,掌管燈燭,意外失手遺落了火折子致使走火,燒毀了一座院落。”


  頓了頓,又吩咐道:“去告訴郡王,走火的時候天色已晚,待到發現,火勢已經失控。姨娘徐氏不幸罹難。”


  七喜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裏,石雕一樣。


  老薛公公從念雲身後走出來,一腳踹在七喜的腿窩裏,踹得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他自己也重重地跪下,磕一個頭:“郡夫人恕罪,是老奴管束不嚴,禦下無方,老奴該死!”


  七喜的膝蓋被這一下撞擊磕得生疼。可是他覺得,身上有另一個地方更疼,是心裏。


  師父跟他說過,不要問不該問的,不要做不該做的,皇城裏的是非都很危險,不要卷到這些是非中來。


  可他卻終究還是卷了進來。


  七喜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七喜知錯。”


  老薛公公鐵青著臉,深深地歎一口氣,“老奴罪該萬死,老奴管不了這兔崽子了!”


  念雲平靜地看著他,慢慢地接過茴香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薛公公,這事也怪不到你頭上。你年紀也大了,東宮的事,也不必你事事費心了,明日我叫司寢房調整一下,往後,你也不必再帶著他了。”


  老薛公公連忙叩頭:“老奴謝過郡夫人。”


  念雲站起來,道:“七喜認錯態度良好,念在是初犯,我會回明郡王和太子殿下,盡量從輕處罰。薛公公,帶他去柴房,閉門反思三天。”


  念雲走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七喜沉悶而壓抑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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