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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混血胡姬

  午後李淳到底還是來了宜秋宮,正是念雲的午睡時間。


  他不是不知道念雲有這習慣,可他還是輕輕走到寢殿裏去。茴香守在念雲身旁打扇子,見了他,竟氣鼓鼓地把臉偏到一邊去。


  李淳臉上有些訕訕的,然而還是坐到桌子邊上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喝一口,水是涼的,但茴香顯然不打算像往常一樣給他換一壺熱的來。


  他隻好放下杯子。


  鈞窯瓷杯輕輕磕在紫檀木的桌麵上,發出些微的聲響,念雲便在那午睡的臥榻上轉過頭來。


  其實她心裏裝著事,是睡不實的,因此略有些動靜,也就立即清醒了。看見李淳,倒有那麽一絲詫異,卻又茫然不知所措,一下子反而愣住了。


  李淳見她醒了,便湊過去坐到榻邊,用手拂去她臉上的發絲:“念雲,你醒了?”


  依舊是這般溫柔,她心裏一酸,一時間幾乎要落淚。


  “念雲,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麽?無非是要說他受了一個舞姬的誘惑,犯下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做了不該做的事,還放了正室夫人的鴿子。


  與其聽這樣的解釋,還不如索性什麽都不要說的好。


  她忽然伸手去掩他的口,“淳,不必解釋了。你可是來叫我給那位蘭珠姑娘一個名分或者換一個住處?”


  李淳似有許多話要說,看著她低垂的眼簾,卻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隻道:“名分也不必了,隻和丁香一般就行,月銀在我私賬上撥幾吊給她。住處卻是要盡快收拾出來,還住那邊伶人們的屋子總是不好。”


  東宮的後宮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除正中間那一處承恩殿是太子住的,連著王良娣帶著幾個資曆深卻不大受寵的一並住在承恩殿,牛昭訓同其餘年輕些的妾侍便住東側的宜春宮,東北角的八風殿也住了幾個。


  西邊這幾處院落,靠近西北邊佛堂的亭子院是乳娘帶著幾位年幼的皇孫住著,除了西池院因出過幾次事,一向無人居住近乎荒廢,也就隻剩下宜秋宮了。


  蕙娘和丁香兩個住的隻是宜秋宮外頭一處別院,那別院不甚寬大,住了兩個主子已經算是擁擠,再不好添人進去。如此看來,若要給那冒蘭珠安排住處,又要一兩日便能收拾出來能住的,也就隻能是住宜秋宮的配殿了。


  先前李淳已經有了蕙娘和丁香兩個,還生了孩子,可是畢竟那都是在認識她之前。如今又來一個,念雲隻覺得心裏堵得慌,仿佛被一塊大石頭堵在胸口,氣悶得緊。


  可又不能打破那辛辛苦苦維持的賢良節儉形象,隻得命重樓去安排。


  念雲雖不大去配殿,可究竟隻是一牆之隔,時常命人打掃的。不消半日便收拾妥當,換了新的被褥,又挑了兩個原先在外頭灑掃的丫鬟進去伺候。


  那冒蘭珠倒也利落,不到一個時辰便來報到。


  進了大殿,納頭便拜,大約是有人教過禮數了,舉手投足雖不能說十成十的標準,倒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念雲上下打量她,果然是個胡姬的模樣,骨架子很大,明亮的綠色大眼睛似那波斯貓兒一般,頭發雖作中原人一般綰作望仙髻,卻是棕色的,發尾還約略看出有些蜷曲。


  穿一身湖水藍的襦裙,卻綴著許多雲母片和珠片,亮閃閃的,在外頭又加了兩層薄紗,有些怪異,也不知道李淳到底看上她哪一點了。


  念雲見她隻帶了個小包袱,有些詫異:“沒有箱籠行李?”


  冒蘭珠脆聲答道:“回郡夫人,蘭珠的物事太破舊,配不上這宜秋宮的雕梁畫棟,索性不要了。”


  這話說得好,念雲簡直答不上話來,隻好命重樓去把那些日常使用的器物取一些給她,又賞了幾匹布料給她,叫司衣那邊給做衣裳。


  念雲也不打算給自己添堵,隨意寒暄了幾句,就叫她回去歇著了。


  不多時,那偏殿裏便響起叮叮咚咚的琴聲來,琴音靡靡,似那秦淮河上一般的小調。


  到了晚間,點燈的小太監來了,抬著那六對大紅的宮燈,一絲不苟地點了,仍舊往念雲的簷下掛。念雲在屋裏瞧見,隔著窗子罵道:“不長眼的奴才,燈籠掛錯地方了都不知道!”


  點燈的小公公嚇了一大跳,抬頭瞅了瞅,簷下十二個掛鉤,掛六對燈籠自然是沒錯的,怎麽叫掛錯了地方呢?他在東宮點燈已經點了好幾年了,這點小事還是不至於出錯的。


  於是小公公認認真真地掛完十二個燈籠,朝著屋裏躬身回道:“回郡夫人的話,奴才掛得認真,不曾出錯。”


  念雲在屋裏啐道:“你們郡王如今新收了侍妾,燈籠該掛到配殿裏去才是,你還往我屋裏掛個什麽勁!”


  唬得小公公在門外道:“奴才不敢,是郡王親口跟奴才說的,今兒晚上來夫人這裏歇,還叫奴才給夫人帶個話,晚膳也來夫人這裏用。”


  念雲嘴上繼續嘀咕:“硬塞個人進來還不夠,還要來蹭吃蹭喝!”


  話音剛落,卻見簾子一動,一襲火紅的袍子閃動,李淳挑簾而入。


  念雲怏怏住嘴,李淳湊到她耳邊,曖昧地在她耳後吐了一口熱氣,低聲笑道:“夫人可是……吃醋了?”


  念雲麵上飛紅,轉過身去:“誰吃醋!”


  這時丫鬟擺了晚膳上來,兩人在桌前坐了,念雲夾了一塊雞肋,咬得哢擦哢擦的響,仿佛啃的是李淳的骨頭一樣痛快。


  啃完了,深吸一口氣道:“這幾年來你身邊服侍的人確實少了些,你若喜歡,我再替你尋幾個好的來,正兒八經的行一回禮,抬個姨娘。”


  李淳微微揚起嘴角:“那……那讓我猜猜你是為什麽生氣了?要不然,你是嫌棄我挑的人不好?”


  何止是不好,簡直是糟糕透頂。一個被賣到賤籍的混血私生胡姬,容貌也不過爾爾。真不知道李淳這廝是看中她們哪一點了,至於急色到這地步?

  李淳握住她去夾菜的手,眼裏滿是笑意:“看你這滿臉嫌棄!我知道了,在你眼裏,這天下再找不出你覺得能配得上我的好女子了。”


  若真要再給他挑那麽一兩個侍妾,東宮裏上上下下的幾百號丫鬟,甚至把升平公主府裏她認得的略出眾的丫鬟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竟真的沒想出合意的人來。


  被他一語道破,她一時竟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李淳替她夾了些菜,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放心——”


  念雲等了半天,他到底也還是沒說出下文,隻好低頭繼續默默用飯。


  用過飯,李淳道:“我去配殿裏瞧瞧,待會便回來。”


  念雲有些遲疑,像是沒聽清一般,又問了一句:“還回來麽?”


  李淳頓了頓,“外頭我怎睡得安穩。”


  他自正殿裏出去,繞過一道抄手遊廊,到那配殿裏去。配殿的布置都是按照正殿,隻是規製略減,地方也狹窄許多。


  那冒蘭珠不喜歡屋裏靜悄悄的,於是在屋頂上掛了好幾個造型十分囉嗦的風鈴,大約是貝殼、琉璃還有小銅鈴之類的一大串,稍有些風動便叮叮咚咚個不停。


  屋裏還熏了香,似是安息香一類,氣味濃烈。李淳習慣了念雲屋裏那淡淡的花草蔬果的香氣,乍一聞到這樣的濃香,微微蹙眉。


  冒蘭珠從屋裏旋轉著出來,身上隻穿了一件水紅色的肚兜和杏黃的石榴裙,披著長長的彩練,光著兩條胳膊,十個指甲上塗滿紅豔豔的蔻丹。


  李淳被她鬧得頭暈目眩,揉一揉太陽穴,“你說你知道那杜柳氏的來頭,現在我該給你的都給了,你說與我聽。”


  冒蘭珠的舞終於停下來,在桌上取了一隻描花三彩茶碗,在那配套的三彩茶壺中斟一碗與李淳:“夫君且飲一杯。”


  李淳接在手裏,卻聞到那衝鼻的酒氣,方知她拿茶壺裝的是烈酒,於是放了下來:“明日要上朝。”


  冒蘭珠顯然沒有聽懂,反而湊過來,把身子貼上去,又把那碗送到他嘴邊:“明日上朝便上朝,今晚飲幾杯何妨!”


  李淳推開她的手,退後一步:“你莫要同我耍花招,若讓我知道你是在騙我,就別怪我要翻臉!”


  冒蘭珠翻一翻眼睛,嘟嘴道:“杜柳氏!誰知道誰是那杜柳氏,難道也是郡王的女人麽?”


  李淳氣結,上前一步,本想揪住她的領子,可她身上實在無衣裳可揪,隻得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少廢話,你若不好生說出來,這屋裏的一切,本郡王怎麽給你的,便怎麽收回去,叫你連歌舞坊都待不了,到城西和叫花子們去睡茅棚!”


  冒蘭珠一聽要趕她走,才有些怕了,“蘭珠……是真不知道啊!歌舞坊的姐妹們都知道蘭珠……蘭珠仰慕郡王已久,前兒在那宜春北苑的假山後頭,不知什麽人扔了個紙團給我,教我什麽時辰到內坊前頭空地去排舞,然後見了郡王便說知道杜柳氏,如此必定能達成所願,蘭珠就……就照做了啊……”


  李淳隻覺得一大群烏鴉呼喇喇從頭頂上飛過。隻怪他一時心急想查明真相,敢情這是又被人擺了一道啊!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可看見那扔紙團的人什麽模樣了麽?”


  冒蘭珠認真地想了想,“看見了,穿赭石色衣裳,蒙著臉。”


  這說了等於沒說。東宮最常見的太監服便是赭石色,要想混進來做什麽,自然得弄一套這樣衣裳。東宮上上下下也有數百個太監,每人每年都能得兩三套這樣的衣裳,上哪查去?


  李淳轉身準備回正殿,那冒蘭珠卻在背後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蘭珠……還能住這兒嗎?”


  李淳無奈,“你住著罷,不要弄出太多動靜來吵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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