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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睨雪

  念雲在升平府一直住了將近十日,待過了頭七,李淳親自來接她回東宮。


  馬車甚為寬大,兩人同乘,她在馬車上一直沉默著。


  李淳知道她心裏不好受,於是攬住她的肩,陪她說話兒。


  “我母親一向隻顧著東宮裏的爭鬥,隻求我讀書上進,一味的在父親和祖父麵前討歡喜,而父親的喜好皆是照著祖父的意思來,隻要祖父說好,父親就會賞我。惟有祖母待我最慈愛,有什麽好東西都要留著等我……”


  昭德皇後仙逝已有數年,原來李淳這般天之驕子也有這樣的經曆。念雲心裏一動,輕輕靠向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寬闊堅實,沾染著宜秋宮的花草的芬芳,有家的味道。


  三伯父的仙逝對於念雲來說不過是多幾分唏噓,可韋姑姑卻是至親之人,念雲一時心中哀慟難言,時時垂淚。李淳白日裏去上朝了,她的心緒無從排遣,索性到馬廄裏去同那白馬說話。


  白馬自從上次驚了李暢,便由馬倌嚴加看管起來,再不叫人碰的,待遇也大不如從前。


  念雲帶了一口袋炒燕麥去馬廄裏,那白馬抬頭看她,眼裏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期待。


  那馬倌卻是不肯叫她近前,念雲隻得隔著柵欄把那燕麥抓在手裏喂給它吃。


  喂過食物,白馬顯得格外的溫順。念雲拍拍白馬的額頭,歎道:“你是不該來長安的,我亦不該來,離鄉背井,困在此地。若我不來此,韋姑姑尚有些許牽掛,或者還不至於就這樣去了……”


  白馬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泡子盯著她,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流露出些許同病相憐的神情來。


  “你的宿命如此,故而不得不來此。”


  念雲一驚,白馬成精開口說話了不成?扭頭一看,原來是那青色道袍手持拂塵的謝自然,自給三伯父和韋姑姑誦了經以後,又在長安城裏盤桓了數日,達官貴人爭相延請。


  念雲斂衣行禮道:“真人此言差矣。我若當初不肯回長安,郭家又奈我何?倘若我一直陪著韋姑姑,開解她,想必她不至於此。”


  謝自然將那拂塵往白馬身上掃一掃,道:“有些事,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性格便是命格,世上本無神機妙算一事,無非是算得準人,便可窺得天機。”


  性格便是命格。


  念雲一愣,一時站住,直如醍醐灌頂一般,許多似懂非懂的事倏然明了。


  她仿佛聽見了謝自然未說出的話——若算得準人,不僅可以窺得天機,或許還可以安排天機。所謂天機不可泄露,不是真的不可泄露,而是怕被人看破,生了逆轉之心刻意生變。


  是了,她身上終歸流著郭氏的血液,郭氏既然命人來接了,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便容不得她不配合。淫浸於政治數十年的郭家,對付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隻怕毫無壓力。


  她上前拉住謝自然的衣襟:“真人,既然這世上並無所謂天機,那麽,可有輪回往生呢,韋姑姑真的會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了嗎?”


  謝自然嗤笑道:“輪回往生?若今生的糾葛要留著生生世世,那前世的,再前世的糾葛怎麽算?活著都解不開的心結,一死就能解開了麽!”


  念雲不解:“真人既然是修道之人,難道自己也不信……”


  謝自然道:“我修的是人生之道,自然之道,道可道,非常道。可惜凡人偏生隻懂得求仙問道,篤信鬼神,重虛無之道,而忽視了真正的道。”


  念雲心內凜然,謝自然並不是女仙人,她隻是有一雙明察秋毫的慧眼和一顆通透的心。她懂得讀人的心術,懂得利用人的心理和弱點,假托鬼神之道,解釋人生之道,自然之道。


  既然她並不相信所謂來世,所謂鬼神,那麽,她又為何要帶著韋姑姑的骨灰千裏迢迢來求合葬、求香火?


  謝自然從她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了疑惑,隻是輕聲指點道:“聖上若有一日想起她,知道她的名諱寫在郭氏祠堂裏享受香火,自有好處。”


  “已經三十餘年了,聖上若想不起她呢?”


  謝自然十分篤定:“求而不得者,方為奇珍。不然韋賢妃何以介懷至今?”


  原來這也是她算好了的一環,隻需等待那個時機,或者……創造一個時機。


  念雲歎息:“請恕我直言,真人替韋姑姑下了偌大的一盤棋,安排下每一個環節,布下無數的棋子,究竟想要得到什麽?”


  她想得到什麽?她一生的痛楚便是求而不得,甚至是求亦不能求。


  謝自然從前也是一位官家小姐,父祖都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家世不薄。她三歲便與韋桃卓相識相交,後來慢慢長大,眼看著韋家敗落,看著桃卓遭受命運的淩辱而無能為力,心如刀割。


  她自幼厭棄男子,一見男子便隻覺得濁臭難耐,連家中父兄都恨不得避而遠之,隻同姊妹和丫鬟們一處。可她天資過人,十分聰穎,幾乎能夠過目不忘,姊妹們豔羨之餘未免嫉妒,都視她為怪人。


  惟有桃卓,她亦與她是一般的聰慧美麗,又待她始終如一,視她如知己,相較家中的姊妹,方知這世上真有雲泥之別。


  後來韋家出了事,桃卓勉強保住了性命,卻被賣到了教坊司,被迫去給那些汙濁的男子賣笑承歡,謝自然彼時恨不得手刃那些惡人,卻終歸無能為力。


  她的父祖,她的叔伯們,並無一人肯為一個毫無用處的小姑娘說話。


  她自那時起便立意脫離謝家,出家為女道士,陪伴桃卓左右,以一己之力佑護桃卓。


  彼時,兩個風華絕代、聰穎靈秀的少女,惺惺相惜,卻是一個披上紅妝,成為平康裏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一個超脫於萬丈紅塵之外,做了萬人景仰的活神仙。


  後來桃卓為男人所誤,她勸她一並出家為女道士,桃卓卻舍棄不了那萬丈紅塵,寧願苦守著回憶過活。


  她想得到的不過是一生一代一雙人,可她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甚至無法將心事說出來。


  她不怕眾人眼中救苦救難的女神仙跌下神壇,變成一個戀慕女子的瘋子,可她知道,桃卓所愛絕不是她。


  若她再不能為桃卓做任何事,她一生的牽念也將全部落空,修道也救不得她,祖師爺也救不得她。


  桃卓已經不在了,她還能得到什麽?她不過是受夠了曾經擺弄過桃卓的命運,她想以一己之力,扭轉整個大唐的命運。


  謝自然將拂塵朝頭頂上指一指:“你看到了什麽?”


  念雲想了想:“看到天。”


  她又指一指腳下,念雲道:“還有地。”


  謝自然收了拂塵:“天與地之間呢?”


  “是人。”


  “人,對,是人。貧窮失意者求貴人相助,疾病受苦者求醫者相救,貴人和醫者都是人,不是天地,不是神明。”


  念雲點頭:“是,憑空的求天求地,總不如求了對的人。”


  謝自然微微頷首:“桃卓一生,說是為命運所誤,不如說是為人所誤。今日我炮製了你的命運,日後千萬人的命運握在你手裏,你便知道,並無所謂天數,皆為人數。”


  念雲蹙眉:“我還是不明白。”


  謝自然笑笑:“當年我帶你到揚州,而今緣分已盡,你陪伴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我替你炮製命運,便是作為你十餘年來的報酬。”


  天道,人道,這是桃卓窮盡一生都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


  念雲依舊似懂非懂,謝真人也不多說,隻微微一笑,看向那匹白馬:“這是一匹好馬,有日行千裏之資。”


  念雲道:“可惜尚未馴服,上次德陽郡主受了不小的驚嚇。”


  謝自然道:“不屬於她——待我同它打個商量。”


  說著拂塵輕巧解開馬廄的門栓,走得進去,輕撫馬頭,仔細替它整理鬃毛,又靠著馬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麽,不多時便套上籠頭牽了出來,韁繩交到念雲手裏:“騎來試試,看你的騎術生疏了否。”


  念雲尚有些惴惴,謝自然的眼神卻十分篤定:“試試。”


  念雲隻好牽馬往前走到一片空地上,試著躍上馬背,手上絲毫不敢放鬆,緊緊拉著韁繩,抱著馬脖子。


  出乎意料的,這白馬竟出奇的溫順,仿佛謝自然真的同它打好了商量一般。


  念雲慢慢放鬆了身體,縱馬跑了幾圈,回來嘖嘖稱奇:“難怪人們都說你是女神仙!”


  謝自然隻是微笑,沒有解釋。連她這知道些底細的人都唬得住,可見世人篤信這裝神弄鬼之術有多深。


  胡馬最是野性難馴,因此胡人的馴馬師有一種藥粉,專對馬匹有效,憑它什麽性情暴躁乖張的馬,都一樣服服帖帖。這藥粉素來不外傳,外人自然不知,她的這一包還是數年前救過一個胡人的馴馬師才得的。


  念雲十分高興,一時小女兒情態流露,“真好,我要替它取個名字,你看它潔白如雪,睥睨蒼生,我叫它睨雪,謝真人,你說好不好?”


  謝自然溫和地點頭:“睨雪,很好。”


  她是應該有一匹好馬,方才那馬背上矯健秀美的身姿幾乎叫她熱淚盈眶。她記得清楚,七歲那年,韋桃卓偷得家中駿馬,兩個梳雙丫髻的小女孩騎在高大的馬背上飛奔,那是童年最縱情肆意的美好。


  往事不可追也!

  謝自然收了拂塵,合掌道:“你好好過罷,就此別過。”


  念雲愣了一愣:“謝真人,你還會來看我嗎?”


  謝自然沒有回答,轉身離去,身影迅速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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