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唐宮妃策> 第五十章 桃殤

第五十章 桃殤

  第二天一早,下人們已準備好麻衣孝服給他們換上。前番給二姑娘治喪辦得簡單,但郭晞身份可大不相同,因此十分隆重,來往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念雲同郭鏦在一邊叩拜過了,念雲悄悄拉了他問:“可派人去揚州通知韋姑姑了麽?”


  郭鏦道:“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了,昨夜出不得城,他今兒一早已經打發人去了。”


  念雲一時又著急:“這就已經去了,那派去的人說話可機靈麽?”


  她是急著要把消息同韋姑姑說,可是聽說消息已經送出,卻又擔心她經受不起。


  郭鏦輕輕拍她的手背:“不必擔心,這樣一世糾葛,又怎會全然不知呢,她定是猜得到的,便是瞞也瞞不住,痛痛快快告知也好。”


  念雲拉著郭鏦的手,哽咽不能言。


  跪在郭晞的靈前,念雲心裏總有一種濃重的悲傷不能自勝,不知是為他和韋姑姑一世相愛卻不能相守,還是為別的什麽。


  倘若此時此刻,跪在靈前的人是韋姑姑,她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郭晞的喪事要治許多天,李淳又來看了她兩次,見她情緒不大好,也不催她回去,東宮內府的事暫時全由她的幾個丫鬟分頭打理著。


  他偏又忙得很,日日上朝回來還有許多瑣事丟不開,隻得囑郭鏦好生安撫她。


  郭晞一向待郭鏦這個侄子不錯,郭鏦的悲傷亦深刻,卻因著念雲的緣故,不敢十分放縱,隻得按捺住悲傷的情緒。


  念雲雖然自小不生活在三伯父身邊,卻是天天聽著關於他的一切長大的,在小輩裏反而感情最深,也是悲切之情最真實的。


  想起韋姑姑先前同她說起的許許多多瑣事,又聽見旁人在靈前哭訴起來,眼淚總是止不住,眼睛天天紅腫得像兩個桃子。郭鏦因時時注意著她,陪著她,算是給她一點寬慰。


  到第三日上,大家都在靈堂裏頭,卻見外頭一個人跑進了靈堂裏頭。郭曖見了,原來正是派去揚州報信的小廝。


  長安到揚州千餘裏,即使是朝廷六百裏加急軍報,也得三日才到,再從揚州返回,快馬加鞭,來回沒有六七日也不夠。


  郭曖因而吃驚道:“叫你去一趟揚州報信,怎的半路就回來了?”


  那人還沒答話,身後一人道:“也不必去揚州了。”


  聲音不大,卻奇跡般的叫嘈雜的靈堂裏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地全都轉過頭來。


  待眾人定睛看時,原來是個道姑,容貌清麗,一襲青色道袍,手裏捧著個青釉陶罐,翩翩然走出來,徑直走上了靈堂。


  屋裏的人全都一愣,隻見那道姑將陶罐放到靈前的條案上,後退幾步,在靈前深深鞠了個躬。


  念雲驚叫出聲:“謝真人!”


  堂上眾人都連忙起身行禮。


  郭曖也是一驚,大步迎上去行禮:“家兄仙去,不敢驚動謝真人大駕……”


  謝真人將拂塵一甩,微微回了個禮:“貧道奉韋夫人遺命,將夫人骨灰帶來與郭郎君合葬。生不能同衾,死願同穴,還請諸位貴人成全。”


  說罷又朝著升平公主和郭家幾兄弟微微頷首。


  郭曖忙扶住她,沉吟著問:“韋娘子已經……她是什麽時辰去的?”


  謝真人道:“初十日夜裏,約莫是子時二刻。”


  “敢問真人,韋娘子可有什麽遺言不曾?”


  謝真人搖搖頭:“沒有。韋夫人走得平靜,自己沐浴更了衣,收拾妥當,同我焚了香,隻說一句‘三郎來接我了’,躺下不多時便去了。”


  所有人都聽得心驚,她過世的時辰隻比郭晞晚了一刻鍾。郭晞臥病在床時心心念念的也是這位韋娘子,如今去了,相隔著萬水千山,相隔著數十年的阻隔,韋娘子竟也跟著他去了,實在是可歌可泣。


  府上從前認得她的想起她的好處,不認得她的也被這樣的感情所震撼,在場的人莫不為之下淚,莫能仰視。


  郭曖上前一步,又再次向謝真人行禮道:“承蒙真人看重,郭某鬥膽請求真人,可否替國公靈前誦經?”


  謝真人時常出入皇親貴戚之家,在長安城裏名望甚高,許多達官貴人家中都替她設了神位,早晚叩拜,尚請不到她。況且她已經十餘年不曾來長安,若能得她親自誦經,乃是極大的榮耀。


  謝真人道:“善哉!貧道一向度生不度死,自有僧人去念那往生咒。”


  郭曖以為她是拒絕了,卻不料她又道:“貧道同韋夫人相交半世,惟允諾過她一人,待她仙去之後親自替她誦經。若貴府上肯讓韋夫人同國公合葬,貧道一並誦經倒是合情合理。”


  韋姑姑一生的牽掛,除了念雲,也不過就是郭晞一人而已。郭晞妻室已經去世,不曾續弦,論理說該是同正妻合葬,沒道理同那沒名沒分的女人葬到一起。況且,韋桃卓早年同皇上的糾葛,升平公主夫婦何嚐不知。


  可若謝真人能替郭家誦經,又是極大的名望,不愁那些迷信謝真人的朝臣和百姓不對郭家另眼相看,對郭家好處多多。


  但合葬又有許多種方式,倘若謝真人堅持要按照正妻的規製安葬韋桃卓,卻是有些難,郭晞到底是個國公身份,不與先行入土的正妻合葬總歸是說不過去。


  升平公主於是試探道:“真人說得甚是,隻是韋夫人身份特殊,名分上該如何稱呼是好?”


  謝真人合掌道:“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昔年國公替韋夫人贖身的時候,是給望舒樓下過聘的,後來韋夫人雖然去往揚州長住,卻也不曾收到郭家的休書。”


  她並不提郭晞的正妻,郭晞當時往望舒樓下聘,也是替韋氏贖身,自然隻算是納妾,並不是三媒六聘自郭家正門抬入的。


  如此,便等於承認韋夫人是妾,隻是以妾的身份同穴合葬,這個要求並不高。


  郭曖忙不迭點頭:“是,是,多年來韋夫人居住的廂房也一直保持著原狀,時時有人打掃的。”


  謝自然卻不徐不疾繼續提條件:“雖是妾室,但到底有合葬的名分,若隻是這般把骨灰放在一起也不妥,需在國公夫人的牌位上加上韋夫人的名諱。”


  一般來說,尋常人家的妾室是不能夠在祠堂裏正式寫牌位供奉的,名諱寫上牌位供奉,便意味著韋氏要享受平妻的待遇,在郭家祠堂裏世世代代接受郭家子孫的香火。


  郭曖尚有些遲疑,升平公主卻果斷走過去,將那骨灰罐子端端正正地擺到郭晞的枕邊,拈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個頭。


  沒有人號令,靈堂裏所有的人,此刻都跟著升平公主,寂然無聲地跪下磕頭。


  升平公主磕完頭,站起來環顧四周道:“昔年韋夫人出走江南,實是情非得已,國公生前念念不忘數十年的也惟有韋夫人一人。韋夫人對我們郭家有恩,郭家卻是欠了她的。生不能同衾,今日我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提議將韋夫人與國公合葬,諸位可有異議?”


  既有謝真人提議,又有升平公主發話,因此眾人都默認了此事。


  小輩裏頭諸人無非是被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所震撼,念雲對於韋桃卓的感情卻是非同尋常,想起十餘年來的撫育教導,悲哀不能自勝。


  謝自然是修道之人,雖然同韋桃卓一向交好,卻並未十分動容,還勸慰道:“不必傷懷,韋夫人一世淒苦,又棄不下塵緣,去了反而是解脫。”


  說罷走到念雲身旁,目光看似平靜無波,卻分明是在她身上流轉。


  念雲熟悉這樣的目光,在揚州的許多年裏,每每謝自然有話同韋姑姑的時候,便是這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韋姑姑便同她走到一邊去說話。


  沒想到揚州一別,竟是訣別。念雲上前給謝自然磕頭,“郭氏在韋姑姑膝下十餘年,未能盡兒女之孝,本應郭氏替韋姑姑養老送終,卻由真人代勞,郭氏在此給真人磕頭。”


  從前在揚州的時候謝自然常喚她名字“木葉”,如今卻改換名字,故而她索性自稱“郭氏”。


  謝自然大約也了然於胸,並未詫異,安然受了她三個響頭,方才伸手扶她起身,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在東宮好好生活,記住了,你是大富大貴母儀天下之命格。”


  念雲愕然,想要多問兩句,卻又見她已經不打算再多說,隻是維持著千年不變的淡然表情道:“你不必內疚,天意如此,也不枉貧道同她的清水之交。”


  念雲隻好垂首道:“待七七之後,郭氏願在翠屏山道觀中打三天平安蘸,供奉一盞十斤的油燈。”


  謝自然微微頷首:“也好。”


  待得安頓了謝自然去誦經,郭曖私下裏對升平公主道:“謝真人誦經固然是件好事,可夫人未免答應得太爽快了些,畢竟那韋娘子出身望舒樓……”


  升平公主正色道:“夫君此言差矣。當初趙國公自望舒樓下聘納了韋夫人回來不假,可韋夫人到底也是韋尚書的千金,陛下後來也替韋尚書昭雪了冤情。外頭人若知道咱們郭家是以她為趙國公的平妻,反而該說咱們念舊情呢。”


  郭曖猶自惴惴:“可陛下同她……”


  公主伸出手指一點他的額頭,“你也真是死腦筋,陛下可敢追諡她做貴妃麽?陛下若對她還有半分惦念,必然心懷愧疚,郭家給了她一個牌位,陛下該感激咱們郭家才是!”


  郭曖恍然大悟:“是,是,還是夫人想得透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