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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從今往後,我就是郭念雲

  從早上開始天氣就變了,烏雲密布,黑壓壓地堆在頭頂上,十分沉悶,讓人覺得不安。不多時雨滴漸漸的落下來,但隻是稀稀落落,仿佛老天也在傷心落淚,暗自垂零。


  到午時依然沒有下很大的雨,烏雲也並沒有散去,隻叫人覺得還有極大的暴雨在後頭,壓抑得十分難受。


  人們仿佛是剛剛記起被禁足在院子裏的郭鏦和木葉,直到下午,郭曖才親自帶了個丫鬟來給他們送喪服。


  除了看守院子的親衛們,所有的人幾乎都到前麵去忙靈堂裏的事或者招待前來吊唁的賓客了。


  尚未出嫁的女兒早夭,大多數人都是派下人來送一份禮物,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主人的哀悼。但因為木葉是未過門的舒王妃,所以該來的回帖倒是一張不少。


  郭曖推開院門的時候,郭鏦依然跪在秋千架旁,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懺悔的姿態,像一座石雕。


  木葉舉著一把油紙傘跪坐在他旁邊,傘整個的遮在郭鏦頭頂上,雨雖一直不見大,木葉渾身已經濕透,顯然這個姿勢已經保持了很久很久,雨水順著她的臉頰緩緩地落下來,順著濕透的衣裳,又回歸到土裏。


  郭曖覺得心酸。


  他猶記得十多年前那個女道士把她帶走的情形,女嬰隻得那麽一點兒大,在女道士的懷裏哭得一張臉皺巴巴的,沒有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情願。


  如今她回來了,甚至在這一天,取代了自幼承歡膝下的長女。


  他可以看得出這兩姊妹之間並不親厚,可正如念雲臨終前說的,前十三年的寵愛由念雲一人包攬,往後的歲月則全部是木葉來獨自麵對。


  今天他是第一次仔細端詳她的容貌,雖然是在雨中,因為悲傷而紅腫了眼睛,鉛華不施,形容有些狼狽,可是那眉眼,同念雲是一模一樣的,都繼承了他七八分,臉是升平公主的,圓潤柔和,到下巴處卻是尖尖的,比她們的母親更多幾重嫵媚。


  木葉神態中多幾分落拓不羈的英氣和野性,這是民間的生活留給她的痕跡。


  還有這個兒子,向來恃寵而驕,在長安城裏是個有名的二世祖,從來都沒個正形。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忽然像是長大了,承擔著屬於他的責任,努力保護著妹妹。


  郭曖神色複雜地看著兩個兒女,半晌沒有說話,仿佛自己也一並化作了石像。


  身旁的丫鬟輕聲提醒了一句:“國公……”


  木葉聽見聲音,緩緩地回頭,“父親。”


  因為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身體和表情都有些僵硬。郭鏦也緩緩地轉頭,目光卻重重地從木葉臉上掃過,帶著淒惶,帶著悲愴,最終才停留在郭曖臉上,卻沒有出聲,仿佛在等待他宣布一件極其不情願卻無可奈何的事。


  郭曖也看著他,四目交匯,一切都帶著些許了然的悲涼。


  對視了許久,郭曖緩緩的將目光收回,看看丫鬟手裏捧的喪服,丫鬟低下頭,一字一句地說:“請三郎、十一娘更衣。”


  木葉愣愣地盯著丫鬟腳上的絲履,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又重複了一遍:“請三郎、十一娘入室更衣。”


  木葉抬頭看看郭曖,又看看郭鏦,二人皆沒有說話。她忽然明白了郭鏦的跪不是為了念雲,而是為了這個秋千架下再也不會有一個無憂無慮蕩秋千的郭木葉。


  原來這就是姊姊臨終前說的那句話,從今往後,你就是郭念雲。


  姊姊多聰明,她得不到的男人,她就狠狠地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他心裏,然後,活下來的她還得一生一世地背負姊姊的人生。


  她忽然釋然了,其實同李誼說不說清楚已經不重要,既然他連來赴約都做不到,還指望他能對抗韋賢妃,或者放棄一切帶她離開嗎?


  既然已經嫁不了李誼,那麽嫁誰都是一樣的。做郭念雲,嫁給李淳,還能叫韋賢妃繼續束手無策,又有何不可。


  始終沉默著的郭曖看向她,黑沉沉的眸中湧動著許多難以言喻的感情,洶湧地交織在一起。


  反倒是木葉先打破沉默,向郭曖行了一禮:“女兒知道了,這便去前堂替妹妹守靈,父親請節哀。”


  木葉的表現遠遠比郭曖想的要淡定,她沒有哭鬧,也沒有爭辯自己並不是念雲的事實,甚至讓他覺得親自來宣布這個消息顯得有些多餘。


  郭曖親自候這兩兄妹換了縞素衣裳,陪他們去靈堂。


  這是從未有過的禮遇,木葉想,也許就是這一刻,她已經開始了郭念雲的人生。


  靈堂的兩扇厚重的木門緩緩打開,木葉款款走進那個地獄一般凝重的地方,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她身上聖潔的素衣,長發隻鬆鬆地將一部分挽起一個簡單的髻,其餘飄散在腦後肩頭,麵容蒼白憔悴,都使她看起來像剛剛從棺槨中爬出來的一樣。


  仿佛就在那個瞬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狂風卷著落葉,蓄勢待發。


  木葉走到靈堂正中央,恭恭敬敬地向叔伯們和父母一一行禮。她的右手手指輕輕撫過左手腕上的血管,摸著自己的脈搏,感受著它們在指腹上突突跳動。


  如果她是一個貞烈的女子,她此時是不是應該拿一把裁嫁衣的鋒利剪刀藏在袖中,抵在這溫熱的血管上,大聲說如果真的要逼她,就立時死在此地?


  她跪下來,伏在地上,鄭重地向跪在麵前的長輩們行了一個大禮,姿勢一絲不苟,連她自己都覺得,那一刻,她就是那個以禮數到位而著稱的郭念雲。


  叔伯們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該如何回應他,隻是一陣死一般的肅穆,她在心裏對自己苦笑。


  她跪下向“木葉”的靈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環視眾人:“木葉妹妹福薄,回府不過兩月便遭此厄運,實在是天妒紅顏,往後,隻得念雲與哥哥們服侍父親、母親了!還要煩勞諸位叔伯,替妹妹把舒王府的聘禮送還。”


  本來這話不該她這般說,可是她十分明白,她這個當事人是最不應該破壞計劃的,所有人都在等她一個肯定的答複。


  這也是她給自己的命運下的判決書。


  窗外一道閃電赫然劃破天際,一瞬間照得天地如同白晝,二十四支香燭同時搖曳起來,顯得更加晦暗。緊接著一個驚雷,暴雨傾盆。


  木葉的眼裏像是有那麽一大串珠子,串珠子的線在那個瞬間忽然被雷聲擊斷,淚珠隨著雨水一起跌落下來,又快又急,不斷地掉在眼前的地麵上,很快便是濡濕一片。


  仿佛是在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哀哀淒淒地哭起來,為剛剛回到長安不久就夭亡的二姑娘而悲傷,眼淚暈染了挽聯上的墨跡。


  掛在最前麵的第一幅挽聯,是李淳親筆寫的,挽聯上一筆一劃的,寫著的是她的人生。


  木葉一身縞素,跪在自己的靈前,將那一張一張的紙錢丟到火盆裏去,聽著所有的人哭訴對她的哀悼。她幾乎有一種錯覺,覺得躺在新製的梓木棺中的人就是她自己。


  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原來還有這麽多人記著她在這個家裏的點點滴滴。


  從此,她就不再是她,她的夫君也不是誼了。念雲帶著她的人生走了,從此她要活在念雲的人生裏,她是郭念雲,是即將過門的廣陵郡夫人。


  她不知道這慟哭的人中有多少眼淚是真的,但她的悲傷應該是最深重的,因為死去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從袖子裏摸出一根通體瑩白的羊脂玉簪子,鳳尾斜飛,上有一縷碧綠的翡翠紋。


  這是誼送她的簪子,隻可惜,她無法再佩戴了。


  她拉過郭鏦,無比眷戀地用手指再摩挲一下玉簪的花紋,遞到郭鏦的手裏:“替我還給誼,告訴他,從今往後,我就是郭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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