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狸貓換王妃
深巷驚變,一切都恍然如夢。
李淳同梁侍醫一道回東宮,這一事鬧得他筋疲力盡。
他靠在車廂裏歎氣:“老頭,你看,每次巴巴的叫你出來,什麽用處都沒有,白稱一句第一禦醫。”
老頭子最受不得人家質疑他的醫術,氣得吹胡子瞪眼,忿忿道:“老夫是行醫的,不是閻羅王,怎麽能起死回生?真真是毒婦,竟用那樣見血封喉的毒藥,便是老夫當時就在身邊,也隻能多延個十天半月!”
李淳冷哼一聲:“幸虧祖父還是個明白人,要真是改立舒王,怕是今兒接了太子封冊,明兒皇上就得駕崩,她早就等不及要當皇太後呢!”
梁侍醫道:“那一道聖旨,兩樁婚事,一樁已經不成了,另一樁隻怕眼見著也得生變。我老頭子瞧著那丫頭不錯,你好好把握……”
他自然是要把握的,韋賢妃此番刺殺木葉不成,也就更不可能再接受她做舒王妃了,他正好可以趁機拉攏郭家。
李淳忽然想起郭念雲的最後那句話。她要他記住,郡夫人是郭念雲,是什麽意思?
還有她先前詭異地對木葉說的話,從今往後,你就是郭念雲。
李淳心裏一動,產生了一個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想法。難道,郭念雲根本就是在提醒他可以這樣做?
回到東宮,李淳來不及用膳更衣,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桌前:“取紙筆,研墨。”
六福見他神情疲憊,便勸道:“夜已經深了,主子不如先歇了,明日再寫罷。”
他冷冷一瞥:“幾時你來做我的主子?”
六福不敢多話,隻好取了一疊他尋常用的灑金宣來。
他掃一眼,“白紙。”
六福已經看出主子情緒不穩,忙換了紙,老老實實地磨了一硯台的墨。
李淳飽蘸了墨汁,卻對著紙沉吟了許久,直到紙上落下一個濃重的墨點,他才反應過來,扯出汙損的白紙,緩緩地在底下一張紙上落筆。
李淳讀書一向由六福服侍,所以六福也得以認識許多字。他看著李淳無比鄭重地在紙上寫下幾個字,倏然如遭雷擊,愣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主……主子,可……可是寫……錯了?”
李淳微微抬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如浸透了萬年寒冰的利刃,凜冽地劃過六福的肌膚。六福隻覺得像臘月寒天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來,頓時感到刺骨的森冷。仿佛下一刻李淳就會拿一把冰冷的利劍刺破他的胸膛,叫他莫名的害怕。
他服侍李淳有好幾年了,從來沒見過主子如此。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吱聲。
他放下筆,將墨痕未幹的挽聯輕輕卷起來,交到六福手裏:“你親自送去升平府,一定要親自交到升平公主手裏。今天發生的所有事,不要對任何人透露。”
六福低著頭,戰戰兢兢地接過挽聯,磕了一個頭:“奴才記得了。”
這是一幅挽聯,由六福親自送到升平公主手上。
升平公主接過,緩緩展開,挽聯之上,白紙黑字,赫然寫著——
悼郭氏次女之夭。
次女。
升平公主睜大了眼睛,生怕看錯了,一遍一遍確認,終於明白自己並沒有看錯。她看了看送挽聯的小廝,正是與李淳一道目睹了念雲之死的小廝。她從挽聯上移開目光,問,可還有什麽話帶給我?
六福低著頭,模仿著主子的口氣說,十一娘初聞驚天往事,又值胞妹暴亡,想必痛不欲生,還請公主和國公代為勸慰。
升平公主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看了他一眼,揮手叫他下去。
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壓了下來,升平府一如既往地點上了許多的燈籠,此時府上兩位小娘子住的小院都被親衛嚴密看守起來,任何人不許隨意出入。
丫鬟們已經給郭念雲洗幹淨身子,換上了幹淨的殮衣。
被劇毒侵蝕的身體麵色青黑,又被丫鬟們塗上了厚厚的胭脂水粉也掩蓋,紅唇鮮亮,躺在錦被之中,看起來十分詭異。
就在念雲的榻前,郭家的幾位主事人齊聚,召開了一次氣氛沉悶的會議。
升平公主麵色凝重,完全看不出來剛剛哭過,可是她眼裏的憔悴無法掩飾。
郭晞是被下人們抬著過來的。他疲憊地靠在躺椅上,膝上蓋著一條深灰色的羊毛毯子,形容枯槁,雙目渾濁。他早已看不見東西了,但是這渾濁的雙目冷冷地“看”向升平公主的方向,還是讓這位帝女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正是因為她偏心一直養在身邊的長女,一力堅持將念雲許給李淳,並在郭曖的壽宴上直接拍板敲定,才導致了今日的悲劇。
他想說的太多,能說的卻太少。他失去了一個花蕾一般的好侄女,可是不知為什麽,他竟然覺得有點暗自慶幸,死去的不是那一個。
韋賢妃同韋桃卓的舊事,在郭家長輩中不算秘密,升平公主簡單幾句話,大家便都已了然,心裏也有了決斷,隻是誰都不願意開口說出來罷了。
自聖上登基,廣陵郡王的父親便以嫡長子被立為太子。廣陵郡王作為皇長孫,又天資聰穎、才識過人,一向很受聖上及昭德皇後喜愛。
論出身,論血緣,都是太子勝一籌。
李淳這個皇長孫,太子的子嗣裏頭再沒有能稍微跟他比肩的,聖上亦十分喜歡他。聖上百年之後,倘若是太子登基,那麽廣陵郡王幾乎可以說是當仁不讓的儲君。
這幅挽聯,李淳劍走偏鋒,但算不得十分凶險。
若將她們姊妹二人身份替換,對外宣稱十二娘暴病身亡,以木葉代念雲仍舊按計劃嫁去東宮,韋賢妃自然樂見其成,她一樣達到了破壞李誼婚約、不同木葉做婆媳的目的,自然也就不會揭露此事。
而木葉回長安的時間不長,拋頭露麵的機會又少,況且兩姊妹生得又十分相似,自然不怕外人揭發。
而對於郭家來說,已經損失了一個女兒,且韋賢妃已經表明了立場,與郭家決裂,此時尚能維係同東宮的關係,正是求之不得的。
木葉同李誼正打得火熱,倘若此時她嫁與李淳,對舒王也是一個心理上的打擊。既然他現在已經是敵人,就必須落井下石,這主意簡直是妙哉。
年邁的郭晞咳嗽一聲,向四周抬了抬下巴,最後依然是麵對著升平公主,“諸位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低聲道:“我聽從各位叔伯的意見。”
左手右手都是肉,可是此時已經不能平衡了,隻有砍掉已經血肉模糊的一邊,狠心刮掉腐肉,才能站住腳跟。
孤注一擲。
“舒王為人太重感情,不是帝王之材。若想重振郭氏一門,切不可得罪東宮。”
郭晞歎一口氣,他臉上的皺紋像刀子刻出來的一般。升平公主嘴唇都咬出血來,緊緊地捏著拳頭,捏得骨節發白。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大家沉默地表示了意見統一。
他抬手示意身後的弟弟們將他抬到門邊。
升平公主緩緩地幫他打開門。
郭晞深吸一口氣,對守在外麵的管家娘子道:“郭十二娘突發急病,不治身亡,安排兩邊的府上治喪——派人通知舒王府。”
靈柩已經移出臥室,被安放在了廳上,郭家的幾個長輩忙著安排兩邊府上的治喪事宜,升平公主和郭曖來不及悲痛,在準備著喪帖和對舒王府和宮裏的說辭。
木葉和郭鏦自然沒有機會參與這樣決定他們命運的會議,他們被帶到木葉的院子裏禁足。
她更不會想到,此時此刻,靈堂裏被吊唁的人正是她郭木葉,而坐在屋裏發呆的人,才是“悲傷過度不能自持”的姊姊郭念雲。
木葉隱隱約約意識到還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在屋裏枯坐到天明,神思恍惚。待站起身時,膝蓋發軟,好在茴香伸手扶住了她。她似做夢一樣走出屋子,見郭鏦一言不發,跪在木葉的院子裏,麵朝著紫藤架下的秋千。
“三哥……”
郭鏦回過頭來,歎一口氣:“木葉,對不起。”
她緩緩伸出手來撫摸郭鏦狼藉的麵容,輕聲道:“三哥哥,你傷心糊塗了,你一直待我這樣好,我們該對姊姊說一聲對不起的。”
郭鏦仍舊跪在地上,伸手抱住木葉,將臉貼在她的腰上,竟止不住嗚咽起來。
他明明知道,郭家選擇的,其實一直都是東宮,可他孤注一擲,自以為是在韜光養晦,奮起時必能成就一番事業,不料叫自己的妹妹成了屈死鬼。
他沒來由地害怕,他幾乎不能想象,假如在那條路上,她沒有忽然停下腳步替他察看傷口,假如那支冷箭插在她的胸口,他該如何是好。
同木葉這些日子的朝夕相伴,比和念雲十幾年來說的話還要多,他早已把這個忽然出現的妹妹當做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木葉輕輕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臉,溫柔的神情也叫他心如刀割。
他拉住木葉的袖子:“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在你身邊,一直在。”
“謝謝你,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