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冷箭摧花
木葉愕然抬頭,見念雲軟軟地躺在了李淳懷裏,肩頭插著一支細小的羽箭。
有人要置她於死地!
木葉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已經明白今日一事的前後。
是韋賢妃。
先是阻攔李誼赴約,然後設計火燒望舒樓吸引眾人的注意力,逼著他們不得不從窗戶逃出來,跳入事先布置好的陷阱,然後射殺她。
走火不過是亂她心智,這條空曠無人的坊間道才是殺局。或許是方才落地點的位置偏了些,刺客竟容忍他們閑話了許久,方才走到路中間才下手,偏偏半路殺出來個李淳。
方才那一箭,她自認無力躲避,沒想到剛剛竟恰好躲過了一死。
身後的望舒樓裏傳出劈裏啪啦倒塌的聲音,歌伎的尖叫聲和客人的咒罵交織在一起,木葉卻恍若未聞,她身體緊繃著,不知道下一箭什麽時候,自什麽角度。
第三箭卻遲遲沒有射出來。
忽見一隊親衛自路口急速跑來,頭領大步跑到李淳麵前,單膝跪拜:“屬下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又有一個小廝從護衛中跑出來護在李淳身邊,是六福。
來的親衛有數十人,可惜不曾帶坐騎。李淳冷靜地安排兩人回東宮密報太子,兩人去尋馬車或者馬匹,其他人護送他們一同回升平府,並以最快的速度去叫梁侍醫。
這時又一隊人馬跑來,還駕著馬車。郭鏦一時驚疑地看向李淳,李淳也似有些茫然,卻見這頭領跑到郭鏦麵前:“屬下奉升平公主之命前來接三郎和十二娘回府!”
轉眼看見受傷的郭念雲,有些詫異,卻也沒說什麽。幾人忙上了馬車,郭鏦竟急得親自去駕車,飛奔回親仁坊。
升平府離的很近,僅僅半柱香的時間,就已經到了升平府的後門口。郭鏦抱起念雲衝進去,忙不迭請郎中診治。
升平公主也已經匆匆撲進來,滿滿的疼惜全寫在臉上,一看到臉色青白躺在榻上的念雲,眼淚便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不知怎的,木葉忽然在想,倘若那榻上躺著的人是她,母親會不會這樣難過?也許她隻是走來看一眼,囑咐丫鬟好好服侍?
此時念雲已經緊閉著眼睛昏睡過去。屋裏的人都緊張地看著郎中先仔細查看傷口,然後抓住她的手腕診脈。郎中表情十分的凝重,反反複複摸了三次脈搏,最後,竟“撲通”一聲跪在了升平公主麵前,一聲不吭地磕了三個響頭。
升平公主臉色十分不好,正要發作,卻見那梁侍醫從外麵跑進來,大約是因為跑得急,發髻淩亂,衣衫不整。不過此時可沒人計較他儀容,都恭恭敬敬地請他快快診視。
梁侍醫亦十分認真地翻她眼皮、查看傷口、把脈,最後竟也緩緩朝升平公主行了個大禮。
升平公主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強自定了定神,才緩緩問道:“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梁侍醫低聲回道:“箭頭淬劇毒,此毒發作極快,無藥可解,毒已隨血液入肺腑。下臣不才,實無回天之力,隻得用參湯略吊片刻,有話即可交待。”
木葉原以為隻不過是傷到肩膀,多用好藥休養月餘就無事,聞言一時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要謀害的人是她,卻是誤了郭念雲一條性命。她同姊姊向來不夠友善,可也從來就不是什麽苦大仇深。
下人自去拿參湯,升平公主坐到床邊,看看念雲,問:“箭不能拔出來?”
梁侍醫道:“箭頭深入骨骼,拔不得。”
木葉心裏難受,跪伏在榻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綠蘿端了參湯來,升平公主卻親自接過了湯碗熟練地舀起一勺湯汁,放到嘴邊吹一吹,喂到念雲口裏。
這一刻,木葉忽然覺得她不再是遠遠坐在堂上接受她跪拜的公主,悲傷讓她眼角的皺紋更加深刻了,此時她比任何一個時候都像一位母親,一位麵對親生女兒的生命緩緩流逝卻無能為力的,絕望的母親。
她慈愛的神情,熟稔的動作,都讓木葉忽然覺得她其實一直都是一位賢良淑德的母親,隻是近年來郭氏的景況越來越艱難,她才重新做起了公主,勇敢地承擔起了生兒育女之外的另一份責任。
一碗參湯下去,念雲緩緩地動了動眼皮,一串淚珠卻滾了下來。
郭鏦沉默地接過茴香遞來的帕子,替念雲拭去眼淚。即使他早已選擇了木葉,可是這一天來得太早太早,骨子裏的血脈相連使他依然悲傷不能自持。
念雲緩緩地睜開眼睛,無力地拉著升平公主的手,努力扯出一個笑容:“阿娘,女兒不好,不能盡孝,隻能……拜托哥哥替我……照顧阿娘了……”
郭鏦緊緊咬著嘴唇,下唇上一道深重的紫痕,嘴唇早已咬出血來。
郭曖不知何時也來了,神情疲憊,皺紋深深,一日之間似老了十歲。他哀慟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臥在榻上如瀕死的蝴蝶,卻不知為何,目光又緩緩地轉向榻邊坐著的一個。
木葉不知道能說什麽來安慰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安慰。
她並不擔心父親,郭家的子孫骨子裏都有沙場的冷酷,總能在緊要關頭迅速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抉擇。
郭鏦撫著念雲的背替她順氣,念雲緩了緩,輕聲道:“阿娘,小時候我總覺得,要嫁這世上最好的男子,和他一起站在這世間最高的地方俾睨天下……”
升平公主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哽咽著輕聲道:“你是阿娘的驕傲。”
得到了母親的答複,念雲仿佛放下了一樁心事,閉上眼睛歇了片刻,緩緩地看向木葉。
木葉有些忐忑:“姊姊……”
念雲忽然握住她的手,“妹妹,你生得同我真像……”
木葉呆住,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麽。即使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自認為她們姊妹的關係也沒好到這等地步。
念雲以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她,不是怨怒,也不友好,帶著一絲歎息。被一個瀕死之人這樣盯著,那目光叫她恐懼,木葉發誓她一輩子也忘不掉。
念雲忽然微笑,目光從圍在榻邊的父母身上掃了一圈,最後仍舊落在木葉臉上,緩慢而清晰地說道:“妹妹,十三年來,我一人獨占了我們共有的一切。從現在開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微微低頭,詭秘地一笑,在她耳邊輕聲道:“從今往後,你就是……郭……念雲……”
木葉睜大眼睛,她似乎明白她在說什麽,卻又似不完全明白。念雲不再看她,已經轉向了升平公主,帶點撒嬌的腔調,“阿娘,我想同淳單獨說幾句話……”
升平公主點點頭,留戀地再看念雲一眼,似乎要將她看到自己眼裏去。終於站起身,拉著木葉的手走出去。
母親的手冰涼刺骨,好似靈魂都已經被抽離,卻依舊穩穩地握著她。木葉忍不住將自己的手覆住母親的手,傳遞一點溫暖予她。
李淳此刻才緩過神來一般,走到榻前。
“淳……”
念雲用力抬起自己的手,去握住他的手,她纖細如玉蔥兒般的十個指甲已經開始發青,她氣息奄奄。
他猶豫了片刻,扶著念雲,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淳……”
她在他的懷中微笑著伸出手來,撫摸李淳的額角眉梢,撫摸他的眼睛和嘴唇,帶著絕望的愛意。
“淳,你其實是知道有人要在那裏害木葉的對不對?”她喃喃出聲,“你看,我多傻,我以為你不想見我才要趕我走的,我偏不走。”
她的力氣快要用盡,抬起的手就要滑下去,李淳反手握住抓住她,“對不起,念雲,我欠你一條命……”
“不要緊,淳,如果我不留下,也許今日躺在此地的是你,我不後悔。所以,別說對不起。我好想和你白頭到老,想跟你兒孫滿堂……”
不知是緊張,還是疲憊,念雲說話的時候氣喘籲籲。
“念雲……”
她握著李淳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淳,告訴我你會記得我……”
她的生命在他懷中一點一點流逝,而她是他已經訂親的夫人,她是為了替他擋下一箭而死。
不知為何,此刻他竟在想著,還好不是木葉。
可眼前這楚楚可憐的麵孔叫他心裏一陣痛楚,於是將她抱得更緊一點:“是,念雲,我會記得,一輩子。”
念雲已經被毒氣侵蝕得發青的臉竟泛起一絲紅潮。
“淳,記得,你的郡夫人是……郭……念雲……”
念雲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像是再也撐不起厚重的眼皮,緩緩地閉上眼睛,像是終於能夠在心愛的人懷裏入睡了,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
一命換一命,他在心裏默念,總有一天,他要連本帶利討還的。
李淳緩緩從她手中抽出手,小心翼翼把她的身體平放在榻上,平生第一次,溫柔地替她拉上被角。她濃密的青絲散落在枕上,似熟睡一般。
他回頭看她一眼,走出去,向升平公主夫婦深深鞠一躬。隨即梁侍醫進去,片刻後出來,手裏捧著一支托盤,裏頭放著那支箭。
“請公主殿下、代國公節哀。令嬡所中的箭頭已經取出,千萬注意,箭頭上有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