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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錦書不難托

  木葉自夢裏掙紮著爬出來,猶如剛剛脫離魔掌一般,冷汗涔涔,頭昏腦漲,眼下烏青一片。


  夢裏韋姑姑的話仍絮絮在耳邊,都像是剛剛說過一樣。


  那些話並不是她臆想出來,而是過去的十多年來確確實實由韋姑姑一句一句零零碎碎地說出來,拚湊在木葉的記憶裏,深入骨血。


  韋姑姑的一生像是一本厚重的故事,充滿著血淚,卻又奇異地被她用平和掩飾。


  她的父親曾是戶部尚書,卻含冤入獄,被抄家滅族,父母都死於獄中。她那做了太子妃的姑媽受到牽連而被休棄,自盡身亡。


  年幼的她被賣入青樓,背負著血海深仇長大,色藝雙絕,成為長安教坊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在十六七歲時遇見了那命中注定的良人,那人年輕有為,情深意重,便如同折子戲裏唱的一般,郎情妾意,將她贖身,帶離苦海。


  再後來,韋姑姑卻主動離開了他,遠離了長安,躲到揚州去再也不回來,買下一套三進的寬敞院落獨自生活,直到又過了許多年,謝自然帶了一個小小女嬰來陪伴她。


  至於離開長安的緣由,一向不避諱往事的韋姑姑卻守口如瓶,始終不曾多說。木葉猜測,大約是日子久了,所謂的愛情開始淡薄,那公子開始漸漸露出負心薄幸的苗頭,於是韋姑姑不肯委曲求全,主動離開,眼不見為淨。


  隻是她的一生所經曆傷痕累累,大約再無力負擔更多的故事,她再也沒有嫁人,亦少親舊,平淡度日而已。


  “十二娘……?”


  木葉自往事裏轉過臉來,看見茴香捧著毛巾漱盂在一旁,似乎欲言又止。


  她接過毛巾擦一把臉:“什麽事?”


  “三公子來了,說來瞧瞧十二娘,在外頭坐著呢,可要叫他進來麽?”


  茴香這丫頭這點極好,懂得揣測主子的意思做事,卻不胡亂拿主意。


  木葉想起李誼說的,要叫郭鏦帶她出去騎馬,便笑起來,命茴香服侍她梳洗更衣,然後道:“請三哥進來罷。”


  郭鏦在外頭聽得,也不等丫鬟叫他,徑自便走了進來,見木葉穿一件半舊的家常衣裳,十分隨意,便也坐到榻邊的月牙凳上,微微笑著:“誼叫我多帶你出去走走——不過我瞧你今兒精神不濟,可是睡得不好?”


  木葉道:“想是昨兒入宮累著,不妨事的,三哥陪我說說話。”


  兄妹二人這是頭一次這般漫無目的地閑話,話題跳躍,卻也自在。郭鏦喜歡這個小妹隨意又率真的性子,不似大妹那般拿腔拿勢。


  郭鏦不知想起什麽,忽問:“江南冬天當真都不下雪的麽?”


  木葉想了想道:“也不盡然,一冬天總也要落那麽三五場薄雪,隻是積不下,一兩天就要化掉的——誰同你說起這些的?”


  茴香端了早膳進來,郭鏦索性陪著她又用了些,一麵笑著,“聽三伯父說的,他總喜歡嘮叨些江南風物、姑蘇淮揚的事。”


  三伯父,是宗祠裏那個溫和慈愛的老人。木葉心裏莫名的一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不覺問道:“三伯父去過江南?”


  郭鏦搖頭:“聽說早年跟著祖父征戰都是打吐蕃、平絳州,他去江南做什麽!他是有舊故在南邊……”


  記憶中韋姑姑念念不忘的那個良人是大將軍之子,家世甚好,比她大了六七歲,便是郭家這位伯父麽?

  郭鏦不曾注意到她的神色有異,仍舊嘀咕道:“我倒覺得,又濕又冷的最不好玩,積雪也沒有,都沒法在冬天捕鳥玩。”


  木葉的思緒被他拉回,忍俊不禁,“成日裏都是吃喝玩樂,父親大人難道不逼著三哥哥讀四書五經麽?”


  郭鏦吊兒郎當答道:“四書五經有什麽好讀的,我早背得了。”


  木葉毫不懷疑他說的四書五經早就背得了,因為他玩世不恭的態度後麵到底還是有著一種很儒雅很書卷的氣息,讓人覺得舒適。


  二人用過早膳,木葉忽然問:“三哥哥今兒如何有空來瞧我?”


  郭鏦的目光忽明忽暗,落在她身上似要穿透她一般,叫她莫名的不自在起來。她正以為郭鏦會答“我來瞧我妹妹豈需要什麽理由”時,他卻道:“是李淳叫我來看你的。”


  木葉不由得打了個激靈,背脊直發涼,後退了半步。她不知為何這樣怕那人,連他的名字都叫她有些膽戰心驚的。


  強自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思維才重新回到身體裏,道:“不可能,你何時同他走這樣近了?”


  郭鏦一直在盯著她的反應,見狀笑起來:“怎麽,你大約不知道我同他也是一起長大,從前一起在平康裏鬥雞走馬的。”


  木葉搖搖頭:“那是從前,人人都在變,有些人有些事恐怕已經回不去。”


  郭鏦有些泄氣,歎一聲:“你說得對,有些人,有些事,已經回不去了。”


  他緩緩自腰間摸出一封信來,遞到她麵前,“是誼,他有信給你。不過——看與不看,回與不回,皆在你自己。”


  原來這才是郭鏦今天一早跑來同她閑聊的目的,是要先探一探她的意思,方才決定替他做這個信差。不強行丟給她算完成任務,也不逼問她如何處置,叫她心生感激。


  木葉緩緩伸出手去,手指甫一接到那薄薄的信箋,卻又似燙到了一般,不自覺地縮了手。她訝然看著自己的手指,自己也覺得好笑,伸手將那信箋穩穩拿了過來,三下兩下展開。


  李家的男子,無論哪個都有叫人恐懼的力量,卻偏偏又有叫人不得不靠近的魅力。


  待看到那蒼勁又不失儒雅的字跡時,又不覺“呀”了一聲。


  郭鏦伸手來搶那信箋,笑道:“寫了什麽,叫你這樣詫異。”


  木葉將信箋遞給他,一麵道:“倒沒寫什麽要緊的,隻是這一手飛白體著實俊逸,我沒料到。”


  郭鏦展開信箋,上頭隻有寥寥數語:木槿謝去已久,銀桂甫發,芬芳十裏,似極汝家前庭者,複憶及汝。


  複憶及汝。


  隻一個“複”字,卻是無言地訴盡許許多多的繾綣心事,點出數年來不曾吐露的懷想與眷戀,意味綿長。


  郭鏦一時竟怔住,陡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感懷來,恨不得麵前的佳人是先認得他的才好。


  “待午後我回了信,三哥再替我交予他,可好?”


  郭鏦忽然回過神來,想起麵前的女孩子是自己的親生妹妹,不覺暗笑自己想太多,笑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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