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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揚州舊事

  木葉想問問他後來可曾再回過揚州,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自那時候便知道我的身份麽?”


  李誼想了想,“起初也是不知,不過,送你回去的時候便知道了,你的養母是個奇女子。”


  養母名韋桃卓,年已近五旬,卻仍是十足優雅美麗,她是屬於年紀越大便越香醇,窖藏美酒的那一類女子,據說從前也是尚書府的千金小姐。韋桃卓一向不許她叫“阿娘”,因此她喚她作“韋姑姑”。


  木葉詫異:“你早就認得她?”


  李誼自知說漏了嘴,便輕描淡寫地帶過:“去揚州的時候,曾有人托我代為探視一二。”


  韋桃卓是木葉自幼最為親近的人,如今亦是十分惦念,聽見同她有關的事難免好奇,因此追問道:“有人要你去探視韋姑姑?”


  李誼不想多說,隻笑道:“都是上一輩的事了,她早年在長安生活過,自然有些老朋友。”


  韋桃卓少年時家中遭遇極大變故,顛沛流離最後定居揚州,離開長安已近三十年,想來再說起她也未必能知道了,木葉於是不再深究,與他絮絮說起揚州的一些瑣事來。


  自大明宮回來,木葉也心情愉悅,可是身體卻頗為疲憊,尤其是那繁瑣的束腰衣服箍得腰上一道一道的紅痕,沉重的首飾墜得脖子酸痛不已。茴香服侍她卸掉這些累贅,泡了個舒服的花瓣浴,便早早就寢。


  恍惚間似夢非夢,一個女道士手持拂塵,翩然而來,笑吟吟輕撫她的額頭,木葉,木葉,這是你的宿命。


  木葉認得她,她是東極真人謝自然。


  謝真人少年便隱居深山悟道,中年下山遊曆,腳步遍及名山大川,世人不得見她,傳得神乎其神。


  在揚州那漫長而又短暫的歲月裏,年幼的木葉曾許多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得道女仙人,她總是非花非霧,夜半來天明去,同韋姑姑徹夜的促膝長談,據說她是韋姑姑少年時的摯友。


  木葉仰起頭看她,忽而覺得迷惑:謝真人,我的宿命是什麽?

  謝真人不答,隻是低眉淺笑。木葉再看去,那麵孔卻又變成了韋姑姑,神情溫柔而哀婉。


  木葉不忍,伸出手去想要撫平她眼角眉梢的憂傷,卻驀然發現自己的手小小的,白胖如一截嫩藕,是一隻嬰兒的手臂。她驚叫出聲,想問一問韋姑姑是怎麽回事,卻隻聽見自己咿咿呀呀的稚嫩哭聲。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隻柔軟的小小繈褓裏,被韋姑姑抱在懷中,以一隻小小木湯匙喂進一點點不知是羊乳還是牛乳的芬芳液體。


  她聽見謝真人在旁輕聲說,卓兒,我實在不忍你這般孤苦,覓得一個小伴兒與你。


  韋桃卓憐惜地看著懷中瘦弱如小貓的人兒,蹙眉說,可惜你我這般年紀,恐怕等不及她兒女繞膝就要駕鶴西歸了,可憐她將孤苦無依……


  謝真人眯起眼睛,神秘一笑,漫聲說,怕什麽,這小娃兒是公主的女兒,將門之後,身上流著皇族的血液,你我百年之後自有庇佑,再不濟也能進宮當個娘娘吧!


  韋桃卓大驚問,那你這賊道姑是如何騙得她爺娘把這龍胎鳳雛交予你的?

  謝真人將拂塵一甩,得意道,長安的貴人篤信仙人,不過一句命格硬克爺娘,還不是像燙手山芋一般立時三刻就交予我了,倒生怕我反悔呢!

  韋桃卓似乎對那家的父母有些不齒,卻又好奇問,當真可憐,是哪個公主?

  謝真人說,四公主,升平。


  韋桃卓的神色便十分古怪起來,仿佛有無數的前塵往事翻湧而出,卻良久無言,惟有一滴眼淚滾燙地落到她的小臉上,歎息著說,世事艱難,人生飄零,落葉偏生還要歸根,取名木葉吧。


  那飄渺的話語,似真似幻。木葉想要翻一個身,卻發現自己似乎已是一個幼童,在繞著桃花樹追逐螢火蟲,小燈籠一樣的點點光亮照著落英繽紛。那二人似乎遠遠坐著絮絮低語,可是聲音卻無比的清晰。


  卓兒,你當初便不如隨了我去悟道遊曆,不知多自在。


  你明知我去不得的,我心裏有枷鎖,走到天涯海角都是牢籠,不如囚在一處,免去好多顛沛流離。


  忘掉一個男子真有這般艱難?


  倘若沒有那個男子,我便要日日受噩夢和仇恨的折磨,所以我隻得日日銘記他所有的溫情與美好。


  可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過不去。我的爺娘兄弟,我一家數十口鋃鐺入獄受盡折磨,我阿爺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猶自喊冤不止,阿娘在地牢裏日日垂淚至雙目泣血,我小姑姑拿著一紙休書懸梁自盡,我妹妹被天殺的獄卒玷汙致死,她才五歲啊!錦衣玉食,轉瞬荒塚。十六歲以前,我夜夜噩夢,頂著一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在望舒樓裏如畫皮一般,咽淚裝歡。直到遇見那樣一個男子,使我自噩夢裏走出來,放下仇恨,我才得那麽一絲陽光照耀。


  可他終不能佑護你。


  所以我離開他,不叫自己真正等到絕望的那一天,隻記住他最好的模樣,記住他最溫情脈脈的表情。


  倘若你有過複仇的機會,也許你能活得更輕鬆一點。


  或許吧,等我終於長大了,我的仇人們卻都已經作了古,多可惜,就算天下都握在手裏又有什麽意思。


  卓兒,你總生活在往事裏。


  往事之重,足以碾碎我的一生。


  木葉聽得呆住,桃花落了滿肩,韋姑姑的一字一句入耳,字字銳痛,心如刀割,臉上不知何時已是一片冰涼濡濕。


  她努力往桃花深處跑去,下意識的不想再聽見那些殘酷的字句,那絮絮的聲音便也模糊起來,仿佛霧裏的揮手別離。


  她忽然又不忍丟下韋姑姑一人,折過身來往回跑,卻看見另一個自己,正由韋姑姑一字一句地講解大部頭的《呂氏春秋》。


  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顯然有些讀不懂那深奧的字句,咬著筆杆,甚覺乏味,一臉懊惱地問,謝真人說姑姑最會彈琵琶,飛天舞也跳得極好,還會作詩,為何不教木葉呢?


  韋桃卓輕輕將小女孩摟在懷裏說,歌舞不過是以色事人的手段罷了,韋姑姑少年時辛苦學藝另有目的,你當然不用。詩詞歌賦讀多了太容易悲秋傷春,姑姑也不願你做個愁腸百結的才女,多讀史書,以史為鏡,能做到明理、通達,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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