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子不孝（三）
我，摸著滾燙的臉，眼前那張猙獰的麵孔是我養育了四十年的兒子。
這四十年來，我為他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我的青春年華，我的忍氣吞聲。當還不是那麽開放的年代，當人是會被餓死，當別人兩雙手撐起一個家，而我卻隻能邊做著小籠包邊背著夢生把汗滴在皮裏……
“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夢生口水飛濺，臉由著那極度的憤怒而漲的通紅，朝著我大聲嚷道。
“我的兒啊，我親生的兒子！為了一個女人你居然打了你的生母！你居然叫我滾！你……你……你知道她是個什麽貨色，什麽樣的人嗎？！”我痛哭著，撕扯著聲，指著那個蒙蔽了我兒子的張浮玲，全身氣的顫抖。
“不管她是什麽樣的人我都愛她！我都需要她！倒是你，你從來就不知道我要什麽，我想什麽，你隻會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如果要在你們當中選一個的話，還是你走吧！”
我，再也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掩著麵，奪了門，便朝外麵飛奔而去。
我的內心一直告訴我，是那個叫張浮玲的女人蠱惑了我的兒子，所以夢生才會這樣……才會這樣對我。
但也許，是我錯了。
是我從小一直把他捧在手心，
是我的百般溺愛，
讓他從來不知做寡母的孤苦，
讓他不懂何為恩情，何為做人的根本……
我就這樣走在人流湍急的馬路之上，也許是方才的情緒太過激動，我長久不犯的高血壓便就這樣一股腦的湧了上來。
我的眼前忽兒一片漆黑，天與地都失了顏色。
我，昏倒在了馬路的中央。
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夢生，隻是一個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
夢生，他沒有來，至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在我與張浮玲之中，他是真的選擇了後者，選擇了那個他真正在乎的人。
人，期待了一輩子的希望，
到老了才失去，
那為什麽不讓我在最苦難的年代餓死，
最起碼，我還是為了我的希望而死，
可如今，我卻已是枯木，
而我的雙手卻早已皺巴不堪，
包不出那曾經的美味了。
……
那時從醫院的窗外望去，我覺著整個天空都是無色的，都是暗淡的。可暗淡的卻不隻是天空，也是我那顆過了近70年的心。
出院後的我，接到了養老院的入院通知，我苦笑了幾聲，收拾好了行禮，便隨著那來接我的人搬到了這家養老院。
剛來時候的我，情緒那是十分低落的。我並不想理睬別人，就像別人也不願意理睬我一樣。
可是那天我剛吃好了午飯，猛的站起卻是感覺一陣頭暈目眩，腿腳無力，頃刻就倒在了地上不停地顫抖，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的時候，趴在我的床頭的是一個頭發全白，麵容和藹，看上去比我還老上個十歲的老頭。
他，就這麽睡著，寧靜的睡著，好像這個世界無比的和諧，而他隻活在夢中……
我推了推他，他帶著依舊朦朧未醒的眼，伸了個懶腰，就這麽如暖陽般的笑著，對我說：“還好我發現的早，再晚個一會兒啊，你這個命說不定就保不住咯！”
“誰要你多管閑事！死了倒反而利索。”
我知道他是好心，可對一切已然看淡的我，心中更是念想著早日離去，忍不住責怪了他兩句。
他，並沒有因此生氣，卻是臉上懸掛著太陽走到了窗外的旁邊拉開了窗簾，推開那扇緊閉著的窗門。
花兒的芳香由那徐來的風輕輕帶到了我的鼻間，蝶在花間漫舞，拿著噴射嘴的清潔員朝著花間不停地撒著水，從我這方向看去他的噴射嘴噴出的水反著豔陽的光，五彩斑斕好似彩虹。這，是一幅極美的畫，在彩虹的下方有蝶舞有百花而在彩虹的上方卻托著太陽。
我，呆然了片刻。而他卻笑著站在那窗的一側，對我說：“吹吹風，你的心會通暢些，人，自然也就精神了。”
我，低下了頭，斜開了眼，並沒有理睬他。在我的眼中他不知我心中的孤苦固然才能夠談笑如今輕鬆，而這樣的人自然與我也無共同話好講。
我本來以為我與他的交集就這樣便結束了，卻從沒想過這隻是開始……
那，是中秋節的前幾天。養老院的孤老們組織起了活動一起動著手做著自己心愛的月餅，可我卻並不想做。
因為我無人團圓，我也不能團圓。
正當我一個人躲在房中吹著那漸涼的風，心中百般哀楚的時候，他，卻推開了我的房門拿著蒸籠和一袋麵粉放在了我的麵前，笑著對我說：“做小籠吧，做你最拿手的。”
“你怎麽知道我會做小籠？”我驚奇的望著眼前這個暖麵的老頭，問著他道。
而他卻隻是這麽傻傻的憨笑著，繼而又神秘著道：“秘密。”
我，還未做回答。隻見他突然站了起來拉住我的手便往那養老院的食堂走去。
我並不明白為什麽養老院那天的食堂會一個人也沒有，我也並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牽著我的手去往我曾經最熟悉，而如今卻又最陌生的地方。
但我雖然並不明白，並不懂的，
我卻知道他此時的雙手是如此的溫暖……
“做吧……做你最拿手的。現在這個地方隻有你一個人，隻屬於你。”
我，好想拒絕，好想說不，可是為何，當嘴唇顫抖的那一刻卻還是“嗯”了出來。
我拿起了薑將它去皮洗淨切成了末，拿來了豬肉將它剁成了肉末……
我，就這樣一步一步嫻熟的做著，可當我捏著小籠的皺褶的時候卻還是眼一模糊手一顫抖將原本工整的小籠捏了個奇醜無比。
“我不做了，我做不下去了。”我將手中的小籠扔在了桌上，兩手撐在了桌上泣不成聲。
果然，這個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背棄了我，
就連我唯一會的東西，
也因著時間的逝去，
化為了記憶裏的過去……
我的淚不停的流著，而那個暖麵的老頭卻突然走到了我的身後，伸出了他溫暖的雙手就這麽貼在了我的手背撐起了我拿向了另一個小籠漂亮的捏著皺皮……
“你……你會包小籠？”我詫異的轉過了頭去，而他卻隻是認真的看著我手中的小籠微笑著道：“如果你的眼睛不行，我就替你去看；如果你的雙手顫抖，我就撫著你去握。這個世間沒有什麽能奪去你的最愛，這個世間也沒有什麽能奪去你的幸福。即使你的歲月，即使你的容顏皆已蒼老，可我們過了那麽久的年歲便應該比那些年輕人更為清楚更為明白——隻有我們才真的懂愛，因為我們用了一生才學會了這個道理。”
我的淚再次一瀉千裏流了下來，
這次不是為了那份背棄，
這次隻為我心中的那份溫暖……
我很慶幸在我蒼白年老的歲月裏，能有這麽一個人陪伴著我。
他的暖讓我明白，世間並不是那麽淒苦，而活著便有生命的意義。
自那一日他手貼著我包小籠之後，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便忽兒拉近，成了最暖心的朋友。
在和他的接觸中，我逐漸重拾了微笑，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了我的人生，我過去的歲月。
我，跳起了舞，在那陽光之下，在這裏，我重新開始的地方。
我的眼越發的明亮了起來，可偶爾嘴邊的那一絲哀歎卻還是被他望在了眼中。
……
那一天，我依舊記憶猶新，好似它就在昨日。
還記得那天，天氣格外的炎熱，樹上的知了一個勁的叫著，讓人感覺煩躁不安。
那一天的他，十分奇怪。一大清早的便背上了行囊，朝著我淡淡一笑，對著我道：“我的孫子接我去住個兩天，我去和他聚聚，過兩天就回來。”
我，望著他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何，心中卻是感覺一陣不安。當我當時卻並未多想，隻是朝著他微微笑著，揮了揮手，說了一聲再見。
但我卻沒想到說好的再見，
卻成了再不能見。
他，死在了那條道上
——那條通往我家路方向的道上。
據說是由於天氣太過炎熱，他中了暑倒在人行道上沒有人敢攙扶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機就這樣丟了性命。
在他死之後，我才從周圍的人的口中慢慢的了解到，他原來是一名老兵，他的家人全都死在了戰火之中而唯獨他一人活了下來。獨活的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便有了更深一層次理解，更深一層次的釋然。他將國家給予他的，他曾靠著自己汗水所獲得的所有的金錢全都投入到了公益事業，資助了學校也資助了養老院。而這所養老院其中一部分的捐款便來源於他，因此他才與常人不同，被給了一些特殊的待遇。
……”
小魚的淚，早就濕了滿臉，聽著趙奶奶的故事，感受那個年代直到如今的這份深深的牽絆與過往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麵對才對。
趙奶奶慈祥的笑著，伸出了手去摸著小魚的頭，一邊摸著一邊說道：“孩子，我不悲傷。活了大半輩子我才終於明白有些愛是在骨髓中的，它遠比血液更深，它遠比命更重。”
……
趙奶奶那日應著餘光的臉，蹭著紫紅揮灑在了小魚的眼中。
她，向她微笑的著揮了揮手，道了聲別。
而趙奶奶卻也在紫紅的餘暉中慈目的望著，目送著她離去……
第二日的天格外的湛藍，微風徐來，格外舒爽，趙奶奶不知從哪裏借來了一輛小型的自行車踏了上去在那養老院的後庭之中繞著圈騎行。
那，是一個心願，
一個和最愛之人未完成的心願。
“如果我能再年輕十歲的話，我一定能騎著自行車帶你趕上山坡，就像那年輕人一般順著那徐來之風，體會那宛如天空般的翱翔。”
這是他，在死前的一天，曾經開著玩笑和趙奶奶說過的話，但如今卻成了她最後的念想。
人生唯一的迷離。
她，展開了雙手，好似刹那回到那50年前，她依舊青春朝氣，年輕貌美的時代。
那裏，沒有饑餓，沒有苦難，
沒有貧窮，沒有心酸，
有的，剩的，
隻有他
——那個年輕黑發的他，坐在她的前方，和她一起展開了雙手乘風破浪，騎著車翱翔在天空……
她，倒下了。
微笑著，倒下了……
那日暖陽襲來，揮灑在這極苦的人間，讓她的眼中沒有恨，沒有怨，有的隻是花間的芳香和那抹放下一切的微笑。
當小魚前往後庭去尋找趙奶奶的時候，她早已倒在了地上，大聲的喘著氣息。
“趙奶奶，你堅持住，我這就去給你找醫生！”小魚慌忙地跑到了她的跟前一把托起了她的身子將她抱在懷裏，哭著道。
而趙奶奶卻隻是伸出了顫微皺巴的手就這樣死死的抓著小魚的胳膊，搖了搖頭，繼而抬起，望著這片廣闊無垠的虛空，釋然的笑著：
“孩子，不用了，我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就讓我抱著這一絲美好就這麽走吧。
人的這一生很短很短，而我卻好像活了很長很長。
在短與長之間，做決定的並不是你的苦，你眼中的淚，而是生活的份量，愛的重量和所放下的一切。
這輩子，苦也苦了，愛也愛了，雖然唯一的遺憾是我到最後也沒能見到夢生一麵，聽到他再叫我一聲媽，但，卻已夠了。
我有了夠多的了就不要再貪心了，就讓我和他在一起，去到他去的地方，把這句心中埋藏著，還未說出口的話，就這樣告訴他……告訴他……（我愛你，愛在骨髓，愛在晚陽花開）”
趙奶奶，微笑著倒下了手臂，就這麽靜靜的躺在小魚的懷中，躺在了她最美好的回憶之中。
“你來的太晚了，你為什麽現在才來？！”小魚抱著趙奶奶的身軀大聲的哭泣，然而不知何時一個中年男子的腳步卻向她靠攏，一把撲倒在了地上，聲嘶力竭的哭著：
“媽！！！！！！！媽！！！！！！！！是我來的太晚了！！！！是兒子我來的太晚了啊！！！！！”男子不停地摸著眼淚，顫抖著雙手將她冰冷左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右臉旁，抽搐著悲戚道：“是我眼瞎，我愛上了那個心如毒蠍的女人，直到她把我這多年來經營所得的財產就這麽卷走，我才真切的明白您所說的話，您對我的愛……”
夢生痛哭著，將左手握成了拳頭不停地敲擊著地麵，就這麽不停的敲擊著……
但人走了，是再也回不來的。
小魚，繼承了那個白發老頭的意誌，今日清晨，敲了夢生的門將手中的信放在了他的門前。雖然他與趙奶奶最後還是未能見到，但小魚知道她——趙奶奶，在天國正微笑著……
人的生活，並不是偶像劇，沒有那麽的圓滿，也沒有浮誇的曲折與苦難。
也許你想等著一個圓滿的結局，但我卻想負責任的告訴你——人世間的巧合太少，跌宕起伏的太少，而能圓滿的卻又更少。
但正因如此，我們才是真切的活著；正因如此，我們才能學會著自愈，從苦難中爬起，正真學會微笑著……
而我卻隻是小雨，隻是小魚家的一隻狗，人類的世界太過複雜有豈是我那雙黑白之眼所能真切的看明白的？
我隻知道，我會伴著小魚繼續在“人間極苦”的道路上行走，直到生命的終點，但愛卻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