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英雄最後的印記

  在屋子隨意轉了轉，視線落在了窗前的小木桌上。撫了撫桌面，乾淨，一塵不染，看得出來是天天打掃過的。


  桌上整齊碼著幾本書，有《高中英語》、《朱自清散文集》、《中外名著大全》，其中最醒目的，當數最底下一個有些破皮的黑色筆記本。


  她瞬間意識到，這屋子曾是楊小凱的房間。


  蘇小芸沒有偷窺別人隱私的癖好。但此時，卻莫名的，有想一窺究竟的衝動念頭。


  經過短暫的內心掙扎，她抽出了筆記本，帶著不規則的心跳，顫抖著翻開。


  入目的，是一行工整方正的小字：警營隨筆，楊小凱，2013年9月16日。


  再然後，便是新兵連日常、訓練心得、內務整理要領之類零碎的片段。文字樸實而風趣，看得出是個陽光樂觀青年。


  再往後，便記了些與戰友相處的點滴。看得出來部隊生活極其枯燥，他甚至別開生面的為大伙兒起了綽號。


  什麼「許猴子」、「大嘴」「路三兒」、「小白」、「鏟車」……蘇小芸被一個個有趣的綽號逗樂，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看到「秦隊」兩個字時，她微愣幾秒，才反應過來指的秦銘揚。


  從楊小凱的字裡行間，不難看出他對秦銘揚的敬畏和崇拜，因為他破天荒的沒給他起綽號。


  「第一次看到秦隊，就覺得他不好接觸，一臉威嚴不說，就那雙火眼精金，看得兄弟們像無所遁形的小妖，哪兒還敢造次……」


  「路三兒說，秦隊明明年紀不大，卻成天一張撲克臉，瞅著挺讓人發怵……唉，每天早上的越野五公里，真叫人吃不消，我都還沒睡醒……」


  「我今天又犯錯了，我也不知道為啥，這幾天情緒一直不高，好幾樣科目不達標，都感覺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每天高強度的訓練不說，半夜做夢還會夢到在火場，在施救現場，還有各種車禍后慘不忍睹的畫面……班長和指導員開導了我許多，晚飯後秦隊找到了我，只說了句，這一個月內，我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其餘時間全由他支配。」


  「……我要崩潰了，都說秦隊是中隊的活閻王，兄弟們說的一點都沒錯。看起來我像是被特殊照顧，誰知道我有多苦？今晚的單雙杠我掉隊了，秦隊嚴厲的批評了我，罰我跑負重，又陪我單練到熄燈時間……」


  「秦隊的雷厲風行，我算是嘗到厲害了。不過還別說，這一個月來，我的體能、技能簡直突飛猛進，連隊里的老兵也驚訝不已。或許秦隊說的對，我不笨，也不孬，只是一塊未經打磨的璞玉……為了這句話，我會努力，爭氣。」


  「剛剛在澡房，聽到小白髮牢騷，說秦隊怎麼怎麼嚴苛，我突然有些替他抱不平。其實這樣的埋怨我開始也有，可是我現在卻慢慢明白了秦隊的用心。俗話說，嚴將嚴兵，像我們身為24小時隨時待命的消防員，要完成各種各樣的任務，不把自己訓練的更強大是不行的。」


  「今天好熱，簡直要把人烤暈。下午午睡后，我們只訓練了一個小時。秦隊還親自去買了冰水、雪糕回來，整整41支呢，包括昨天的冰鎮西瓜，都是他自掏腰包，嘿嘿。」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本屆的消防田徑大比武中，我跟許猴子有幸代表中隊參加了這次比賽，還分別取得了第一、第二的好成績。大家都很高興，特別是秦隊，特意讓食堂加餐，大伙兒甭提多高興了！」


  「如果說訓練只是為了讓我們蓄積能量，那麼每一次的出警，則是奔赴沒有硝煙的戰場。等待我們，是各種危險、和未知。今天秦隊受傷了，確切的說，是因為救我被突然墜落的木條砸中。我當時就懵了，心裡很難過。倒是秦隊，一聲不吭的指揮著現場，等去醫院時，后腰都腫得老高了，都怪我太不小心，連累到了秦隊。他倒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還反而安慰我說只是皮肉傷……」


  「剛剛出警回來，大家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今天的第六次了……」


  一頁，一頁，蘇小芸靜靜翻著。厚厚的筆記本，記錄下了警營里所有的片斷，真實而可貴，也是這位已逝英雄留下的最後印記。


  「你在做什麼？」一道清冽的嗓音驀地自門口響起。


  蘇小芸一驚，將筆記本手忙腳亂放回原位，轉身道：「沒，沒什麼。」


  「隨便亂翻別人的東西，似乎很不道德。」秦銘揚濃眉微蹙，十分介意的斜了她一眼。


  「又不是故意的……」蘇小芸心虛的嘟嚷了句，況且裡面也沒寫什麼機密的東西，這人動不動就拿道德說事，挺讓人不爽的。


  「你們玩文字的似乎都挺能說會道，不過往往更多是狡辯。」秦銘揚毫不客氣說著，大步走上前來，親手將書籍整理了一番。


  蘇小芸不想與他爭辯這個問題，偏著頭輕聲問：「楊小凱……是怎麼犧牲的？」


  秦銘揚手一頓，脊背略僵了僵。


  「可以跟我講講嗎？」蘇小芸用極具誠懇的目光看向他。


  「執行任務。」兩人身距不過半米，秦銘揚喉間隱忍的痛楚和鼻息間的沉重，她甚至都能清晰感受到。


  她不再說話，也絲毫沒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安靜的等他說下文。


  秦銘揚從口袋摸出煙，偏頭點燃，目光恍惚而飄遠：「一家啤酒城著火，火勢很大，濃煙加上滅火產生的蒸汽，能見度基本為零。小凱在大廳救人時，被棚頂的鐵柱砸傷了腹部，嚴重內出血……」


  寥寥數語，低沉而緩慢，蘇小芸卻聽得心驚肉跳。


  她甚至能想象當時的情況有多麼驚險，多麼殘酷和絕望，當火舌四處蔓延，瘋狂吞噬著一切時，濃煙滾滾中，消防戰士們無懼無畏，奮力撲火……


  本想儘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眼角還是有些發熱。


  「所以你一有休假就會來這裡？」


  「對，這是責任，也是承諾。」


  秦銘揚輕吐一口煙圈，視線無聲落向書桌，雙目有些赤紅。


  蘇小芸喉頭有些發緊，對這樣一名優秀的戰士充滿敬佩，又為鮮活的生命逝去感到惋惜，更為失去兒子的田阿姨感到痛心……


  剛剛秦銘揚說，他們是生死兄弟。


  失去至愛親朋，蘇小芸也經歷過，那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午夜夢回時抓心撓肝、痛不欲生的感覺，她不敢再觸及。


  氣氛愈顯沉重，兩人一時無話。


  夜色深深，山裡的冬夜刺骨的寒。蘇小芸轉身，指了指拾掇整齊的床鋪，面帶尷尬的說：「那個，阿姨好像誤會了……」


  秦銘揚微怔，目光越過她瘦削的肩頭，頓時瞭然。


  他眯眼，探身取過桌頭的搪瓷杯蓋，將指間的煙蒂摁滅：「老太太那我去說，你睡吧。」


  蘇小芸點點頭，沒忘記給手機充電。尋找插座時，目光落在了秦銘揚正欲拉門的手臂上，心頭盤旋已久的疑問脫口而出：「做消防員，你後悔嗎？」


  秦銘揚側頭，面無表情睨了她一眼，反問：「為什麼要後悔？」


  蘇小芸訕笑著補充：「畢竟，這是特別危險的職業，而且……」


  而且每天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突髮狀況，傷亡率實在太高了，譬如這房間的主人……


  後面這句話蘇小芸沒說，秦銘揚卻懂她的意思。


  「任何工作都需要人來做，既然選擇了，就沒想過後悔。沒有當過兵的人，根本無法體會那種把命交到戰友手裡的感覺。」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