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隱情
屋外簡單洗了個熱水臉，一進屋，蘇小芸就被桌上噴香的飯菜勾得邁不動步。
青椒炒臘肉、紅亮亮的臘腸片兒、蒸雞蛋、素炒青筍，外加一盆菌絲土雞湯。
「快，快坐下吃，這大晚上的，肯定餓壞了。」老太太笑呵呵拉過蘇小暖：「這陣子天天下雨，沒啥好菜，你們將就吃……」
她這麼一說，反倒弄得蘇小芸有些不好意思了，畢竟是自己厚著臉皮跟來的啊……
「娘，您也別忙活了，坐下一塊兒吃吧。」秦銘揚將她拉回位置上，遞上碗筷，又扭頭喚小姐妹倆：「大妹，二妹……」
「來了！」姐妹倆嘻嘻哈哈蹦了出來，手上還拿著嶄新的畫冊。
「你們兩個能不能吃完飯才看……小心弄髒了。」老太太笑罵著，扯過倆閨女，又熱情的給蘇小芸盛湯。
「阿姨，我自己來就好。」蘇小芸連忙雙手接過，不住道謝。
「天冷，先喝湯暖暖身子。」老太太笑眯眯的，臨末又小心翼翼的問：「合口味不？」
蘇小芸喝了一小口，整個人表情瞬間一亮。果然濃郁鮮美，混合著菌菇的清香，味道堪稱一絕！
一路沒怎麼吃東西的她，眼下早就餓了，美味當前，便再也顧不得斯文，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
「好喝。」她咂咂嘴，極為認真評價：「比大飯店的味道還要好。」
老太太樂不可支，一邊給她夾菜，一邊不住說：「那就多吃點，來，多吃點。」
蘇小芸笑應著，偷偷看向秦銘揚，見他正用腐乳拌著米飯，吃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其樂融融吃過飯，蘇小芸主動幫忙收拾碗筷，卻被老太太推到了電視機旁，塞給了她遙控器和一盤炒花生，還吩咐大妹端來了火盆。
電視機是創維牌挺老式的一款，因為長期受潮，屏幕有些花了，看起來紫紅一片十分模糊。
蘇小芸在家看電視的時間也少，看不看倒沒什麼，想到母女幾個長期下去鐵定傷眼睛，於是決定去找秦銘揚，看看他能不能給修修。
剛起身，卻被水泥牆上的各種獎狀給吸引住了。
獎狀有新有舊，密密麻麻貼著，沒有一絲灰塵，在昏黃的燈下，泛著淺淡的光。
蘇小芸走近一瞧，下面一排是大妹的，全是學校頒發的「三好學生」、「優秀學生」之類的獎狀，而最上面的一排，卻是一名叫「楊小凱」的。
踮腳伸長脖子仔細看了看日期和頒發單位，獎狀右下角的學校跟大妹一致，內容大同小異，越到後面，便是中學的。
這楊小凱是誰？
蘇小芸皺眉，直覺告訴她其中定有隱情，可還沒來得及細想，手機響了。
摁下接聽鍵，是林芩打來的，倒沒什麼要緊事，就是問了問她這邊的情況，感覺如何云云。
因為房屋地處山坳，信號著實不好，蘇小芸只得打開大門來到屋外。簡短同她說了會，自動省略了途中車子拋錨偶遇秦銘揚一事。
掛了電話，隨手點開移動網路，上面顯示僅有一格2g網路，幾個群的信息量如排山倒海般涌了出來，嘀嘀嘀響個不停，大有將她吞噬的架勢。
挑幾條瞧了瞧，內容仍是那些老生常談的問題。譬如男朋友劈腿小姐妹怎麼辦，愛上了自己的上司該如何相處，又或者怎樣撩印象超好的小學弟之類……
公眾號的私信也爆滿，不過眼下條件有限，她也有些無力，只好統一回復了條：「因事外出幾日，多有不便。有事等回去后再逐一解答。提前祝大家元旦快樂。」
編輯好后，蘇小芸伸高手臂，又在院子尋了幾個特好位置晃了晃，總算大功告成。
夜裡又濕又冷，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正縮著脖子準備回屋，卻被窗前一閃一閃的紅點嚇了一跳。
細細一看，是秦銘揚。
夜色沉沉，窗下光線晦暗，他挺拔的身軀隱在黑暗中，模糊而孤寂，僅從他靠著柱子默默抽煙的動作中，感覺他有心事。
「你在這兒幹嘛？」
「沒什麼。」秦銘揚微仰著頭，若無其事的說。
見蘇小芸搓了搓手，他頓了頓道：「外面冷，進去吧。」
見他一副不願多談的模樣，蘇小芸撇撇嘴。走了幾步，她鼓起勇氣扭頭問：「楊小凱是誰？」
秦銘揚背影一僵，他掐滅手中的煙頭，帶著陌生逼人的氣息，直直看向蘇小暖，譏道：「怎麼了蘇老師？是不是又找到素材了？下一步打算怎麼做?採訪我？還是採訪剛剛那個老太太？」
被他莫名其妙低吼了頓，蘇小芸氣懵了。她不過有些好奇，壓根兒沒有其他目的，被秦銘揚這麼一說，倒像極了某些無良記者。
於是她脖子一揚，毫不示弱的頂了回去：「你胡說！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誰，再說毫無價值的事有什麼好寫的！」
「毫無價值？！」秦銘揚怒氣沖沖走向她，一把將她扯至窗前，指著屋內不停忙活的老婦人，壓低嗓子道：「你剛剛看到的楊小凱，就是她兒子！我戰友，我失去的兄弟！這下，你明白了嗎？」
蘇小芸愣住，仰頭看了看情緒有些激動的秦銘揚，他剛硬粗獷的臉上寫滿了生人勿近，狹長的烏眸深沉而冷峻，甚至夾雜著一絲……痛楚。
是的，痛楚。
他語速有些急，帶著微不可察的哽咽。在眸光微閃的一瞬間，蘇小芸看到了他眼中滿溢的水汽。
她與秦銘揚接觸不多，感覺他是個寡言的性子，但大多還算和顏悅色，第一次見到這他副模樣，蘇小芸有些愕然。
他說，楊小凱是他的戰友，是老太太的兒子……
反應過來的一瞬間，蘇小芸恨不得咬舌自裁以彌補過失，想想自己當真淺薄的緊。
「我不管你有意無意，有些傷口不要再揭了！給老人一點念想吧，如果你還有一絲良知的話。」
蘇小芸心頭一震，悶悶的有些難受，為自己的莽撞無知羞愧不已。就在她呆立原地的時候，秦銘揚已繞過她，大步回了屋內。
緩緩掀眸，再次睇向屋中時，只見他已恢復了來時的從容平靜，握著老太太的手閑話家常，笑意溫和，與方才的一臉寒霜判若兩人。
默默望著著親密聊天的兩人，又見秦銘揚從背包里掏出幾套保暖內衣，一雙黑色的短筒皮靴，和一堆葯。
望著床上一堆東西，蘇小芸眼眶有些發熱。
洗過臉和腳，換上乾淨暖和的手織拖鞋，蘇小芸拎起沾滿泥污的小皮靴，正準備去院子刷洗乾淨，卻被聞訊趕來的老太太奪了過去：「閨女，快放下，讓我來。」
「阿姨，還是讓我自己來吧。」方才一時失言，已經讓她夠無地自容的了，蘇小芸說什麼也不讓老太太幫忙。
「姨幫你刷……」老太太心疼的拍拍她的手，轉身去屋外拎起秦銘揚的鞋子，在院里沖她大聲道：「山路不好走，你頭一回來，肯定累壞了！再說你們城裡姑娘哪做過這些?」
蘇小芸心裡過意不去，正要去幫忙，卻覺臂上一緊，秦銘揚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
見她一臉不解，他低聲解釋：「讓她忙活去吧，這樣她會覺得自己被需要。」
蘇小芸微怔，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想到秦銘揚外形看來糙漢子一枚，心思倒是極為細膩。
看著忙活不停的老太太，再迎向他幽深落寞的眼眸，蘇小芸心莫名有些隱隱的疼。正想寬慰幾句，秦銘揚卻已轉身去了左側的屋子。
「山裡冷，快進屋吧。」老太太動作很是麻利，不大會兒已收拾妥當。
望著她紅通通的雙手，蘇小芸忙將她拖到火盆前，執意讓她暖和暖和，然後很真誠的說：「謝謝阿姨……」
「傻孩子，謝啥？」老太太一臉嗔怪，反握住她頗為感慨的說：「其實姨要謝謝你才對……」
「謝我？」
「是啊，姨謝謝你。」老太太用滿是裂口的指節摩挲著她細白的手背，緩緩道：「銘揚是個好孩子，這兩年多虧有他，姨才能撐到現在。現在看到你，總算是放心了……」
蘇小芸心頭一跳，直覺她誤會了什麼，正要解釋，卻見老太太滿是歲月溝壑的臉上鍍上了一層哀傷，她滿含淚水的笑望著蘇小芸，口中喃喃道：「真是討人喜歡的姑娘啊……要是小凱還活著，今年也該討媳婦兒了……」
她說得很輕，因極力剋制，聲音有些沙啞，低沉而悲愴，似一把鋸齒在心頭來回划拉，令人心裡很是難受。
「阿姨……」蘇小暖哽咽著攥緊老人的手，想說點什麼，無奈喉頭髮緊，任她平日如何妙語連珠才華橫溢，硬是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你看我這老婆子，跟你叨叨這些做啥？莫不是老糊塗了咋的？」老太太吸溜了下鼻子，強笑道：「山裡冷，你早些睡吧，我、我這就去給你取被子……」
開了一天車，又走了不少山路，蘇小芸眼下的確又困又乏，於是起身隨老太太進了裡屋，幫忙一起收拾。
「這些都是我洗好的，銘揚來了才拿出來用哩。」老太太捋著毛毯，對蘇小芸解釋。
望著嶄新的床被，蘇小暖知道這是山裡人最隆重的待客方式。正暗自感動間，卻見老太太從屋角的老式木櫃抱出長長的雙人枕頭，一下慌了。
「阿姨，您這是……」
老太太沒注意到她一臉窘色，徑自說道：「來，看看被子薄不？覺著冷的話，我再去加床薄毯……」
蘇小芸急的漲紅了臉，一個勁兒的說：「不、不冷，那個……阿姨，我看您是誤會了，其實我跟秦銘揚……」
話還沒說完，便被老太太出聲打斷：「這有啥？姨又不是老古板，再說這都什麼年代了……嘖……銘揚這孩子，估計又陪老爺子說話去了……」
老爺子？
見她一臉怔愣，老太太頓了頓，輕嘆一聲，指了指左側亮燈的屋子：「就是大妹她爺爺。老爺子前年中了風，不能下地，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
「……小凱的事沒敢跟他說，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家裡人都瞞著哩……銘揚每回來，都要陪他說會子話……」
蘇小芸靜靜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
有關類似的新聞報道她看過很多，也對訓練場上英勇矯健的軍人身姿暗自喝過彩，更對萬千奮戰在一線的官兵們充滿敬意，可當切切實實人走進他們家庭時，那種直面的感受，瞬間擊中了她心內最柔軟的地方。。
她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哽咽著說：「阿姨，您真了不起，教育出了小凱這麼優秀的兒子……他是英雄，您應該為他自豪……」
「是啊，他是好孩子……」老太太含淚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你也早些歇著吧，啊。」
蘇小芸點點頭，目送老太太離開，卻再也沒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