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失去
安然顯然看出了花音的緊張,微微一笑坐在了她的身旁。花音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突然覺得自己繼續這樣花癡下去,指不定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隨即趕忙撇過了頭,故意看向了另一側。
“在想什麽?”安然打破沉默,轉頭看向花音,雖是夜色中,但不難看出,她的小臉已經變得緋紅。安然顯然沒有看過花音臉紅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
花音的臉更紅了,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被人小瞧了,遂清了清嗓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學著七師兄的腔調道:“想不到這窮山惡水的,還挺出挑人。”
安然顯然沒想到花音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想想自己頭一遭被人調戲,竟然還是被一個比他小了萬歲的小女子,心裏頗為好笑,禁不住又多看了她幾眼。
夜色中的花音麵色有些許模糊,但唯一讓人一眼便難忘的是她那異常明亮又狡黠的眼睛,似乎比這天上的明月還要亮上幾分。
安然記得自己曾經聽過民間有這樣一句話——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短短的相處,花音留給他的印象一向是毛躁又活潑,膽大包天又帶著一股任性。現在的她難得流露出一絲小女兒的情態,本是明媚的眼睛似乎變成了一汪深潭,幽深且寧靜。她雙手環膝,小巧的下巴放在腿上,眼睛無神地盯著一個方向,安靜得仿佛一幅畫卷。安然曾經想過一個人可以有很多麵,卻沒有想過,原來可以有如此之多。沉靜的,活潑的,沉思的,灑脫的,單純的,聰明的,還有迷人的。
現在的花音,便是沉靜又迷人的。
迷人。
花音被安然看得有些不自在,卻天生又有股不服輸地勁兒,隻憋著一口氣依樣回瞪著他。
安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眼神頗為無奈。他垂首從寬袖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慢慢地剝開了,遞到了花音麵前。
花音其實很想告訴安然,她最討厭吃的便是桂花糕。可她卻沒說,微笑著拿起一塊,送到了口中。
“見你晚飯也沒怎麽用,特意給你帶過來的。”安然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在同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聊著家常。
花音已食不知味,這會兒隻顧著緊張,連好不好吃都分辨不出,隻是“嗯”了一聲,想想又太過敷衍,便轉頭衝安然感激地一笑。
兩人第一次獨處,但話並不多。花音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靜謐,難得的文靜。安然一隻手托著油紙包,時不時地瞟花音幾眼,麵上的神情時而探究,時而憂傷,時而無奈,但隻要與花音四目相對,他便會做出一副溫柔的樣子,讓從未諳情事的花音心中很是受用。
不遠處的地方,遠閣將手中花音最愛的烤羊腿扔到了一旁,麵上的落寞讓人看上去分外心疼。他看著仙障包裹中並肩而坐的兩個人,明明心痛萬分,卻仍忍不住想,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
花音第一次失眠了,因為安然。因為他溫和的笑容,因為他的翩翩風度,還因為他將是她未來的夫君。
安然也失眠了,除了花音,卻是因為抉擇和無盡的權衡。
想法的不同也許注定了一件事情的發展方向隻能是一個悲劇,而外界的因素像一股激流,湧著這局裏的人,致使兩人的腳步根本無法去停留。或者,不能停留。
事後很多年,花音回想起那晚安然特意來尋她,想必應當不是因為她是他將來的妻子,隻是,她是勃亝山的客人,且在這裏受了委屈,而他平日裏所受的教養告訴他不能慢待了客人,他也隻是為了盡地主之宜而已。當然,花音也承認自己的這個想法有些過於偏激,但細想起來,最起碼大部分原因亦是如此。
其實花音一點都不想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況且這個地方也不怎麽待見她。估計是覺得她搶了小師弟,不,是小師妹的夫婿,所以,這山上的人除了幺哥和安然,對她均是橫眉冷對,絲毫沒有花音剛救了他們時的那股子感激涕零的熱情勁兒。
花音忍不住冷笑,再細去研究安然的表情,瞬間也覺得在他平靜的麵色的底下卻是令人疏遠的客套。
“老娘呆不下去了!”花音一腳踹翻了榻前的三足幾,衝紅櫻一頓嚷嚷,“我就看慎石不是什麽好東西,養了一群白眼狼,虧我還大老遠地跑來救他們!早知道應該讓他們都去死!”
紅櫻磕著一包不知從哪弄來的糖炒栗子,抬頭閑閑地瞟了花音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你也不是特意來救他們的,你是為了救安然,他們隻是順便。人家不待見你是有原因的,好歹你也搶了人家的大師兄不是。”
花音瞪著紅櫻作勢要打她,紅櫻笑著躲了,繼續不知死活地嬉笑道:“你哪是在氣他們知恩不圖報,其實你氣的是桑安然對你態度。要我說你也甭放在心上,他都答應要娶你了,你管他什麽態度呢。這以後成了親,關在房中慢慢教育便是了,就憑你的手段,還怕他訓不服帖?”
花音怒極反笑,直追著她打到了洞口,卻與遠閣撞了個滿懷。他的身後還跟著抹脖子使眼色的瑜珖和麵無表情的安然與幺哥。
想起剛剛紅櫻說的那些話,花音頓時紅了臉。
遠閣的臉像掛上了一層數九寒霜,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陰沉的氣息。花音心裏咯噔一下,忍不住瞪了紅櫻一眼。紅櫻也不知是怕還是羞,早已紅了臉,垂首立在了一旁。
遠閣在紅櫻麵前站定了,似乎強忍著心中的怒氣:“紅櫻,你前些時日教花音媚術,教引她做出那些出格的事,我沒與你計較,想著你必是意識到自個兒做錯了,沒想到,今兒你又對花音說這些不知羞恥的話!若你是無意,倒也罷了,現如今看來,倒像是狐妖的本性!若果真如此,我如何再讓花音與你相處!”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均是一愣。紅櫻抬起頭望向遠閣的眼中已包了一包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囁喏道:“這不過是句玩笑話,若木公子何必將紅櫻說得如此不堪?”
花音回過神來,忙幫腔道:“是啊,大師兄,你錯怪紅櫻了。”
“錯怪?”遠閣冷冷地望著花音,“難不成,你真希望像她說得那樣做?”
“若木遠閣!”幺哥雖清楚遠閣對花音的感情,但對他這冷不丁的抽風相當看不慣,趕忙擋在了花音和紅櫻麵前,還未開口便被花音拉到了一旁。
花音掃了一眼遠閣,卻走到了一直未發一眼的安然麵前,定定神,道:“桑公子,紅櫻的話隻是笑言,還望您不要放在心上。你對我什麽態度,我看得很清楚。若您覺得我們的婚事是場交易,若您覺得這交易還算劃算,那結個親也未嚐不可,這人世間的婚姻包括這仙家的婚事,沒有哪個不是權衡利弊之後的政治聯姻,估計兩廂情願的也隻有戲本子裏才會時時出現。可若您覺得這婚事不情不願,那大可不必委屈自己,我做不出馴夫的事,更不想勉強了你,所以,這婚事,還希望你能考慮清楚。”
花音說完,又瞟了一眼遠閣,擦著安然的肩膀昂首而去。
遠閣隻覺得渾身冰冷,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一把抓住了花音的手腕,眾目睽睽之下,兩人一同消失。
瑜珖衝安然尷尬一笑,心思卻完全放到了已泣不成聲的紅櫻身上,有心要安慰,卻礙於外人在場,隻好搓著手幹著急。
安然麵無表情地立在當地,心中卻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一直覺得自己偽飾得很好,好到幾乎連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是真的想娶花音。可花音卻看清了他,毫不保留地,不留一點情麵。隻是,他不想娶花音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她,而是,不想委屈了她。隻是,這一點,花音並未看透。
幺哥望著安然,眼神複雜,道:“我同你說過,花音會讀心術。”
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油然而生,安然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山頂上,花音站定,甩開遠閣的手,突然盯著他,目光灼灼地問:“大師兄,你喜歡我麽?”
遠閣神色尷尬,移開了目光。
花音卻鐵了心要將話說清楚,不依不饒地轉到遠閣麵前,又問:“大師兄,你喜歡我麽?”
“是!”遠閣望向花音,眼神堅定,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花音絲毫不意外遠閣的回答,而她也並未因為這句話而高興,麵上反而出現了悲戚的神色。“大師兄,你知道麽,我寧可你回答不是。”
遠閣麵色一僵。
花音垂首,轉身看向了別處。山腳下的樹林鬱鬱蔥蔥,嫩綠色的樹葉在晨光下閃著光,有些刺眼。花音揉了下紅了的眼眶,悠悠地道:“想愛不敢愛,比欺騙一個人更混蛋!”
遠閣不動聲色地立在花音身後,語氣生澀:“是,你說的對。我以為我會偽飾得很好,可是,我高估了自己。師傅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若不想失去你,這一生,隻能看著你嫁給桑安然。無數個夜裏,我曾一次次地衡量,最終,我寧可永遠都不要得到你,也要看你平平安安的。”
花音的心被觸動了,但她卻並未回答,而遠閣也無需她的回答。兩個人像兩座雕像一樣立在山頂,風起,掀起無限的冷意。
許久,遠閣道:“父神近日催著我出師回家,畢竟家族的事也不能荒廢。我一直在猶豫。昨日師傅找我談起,並對我說,回府之後便要向你母親商議你們的婚事。師傅說,你的婚禮越快舉辦對你就越有益處。我想,既然你已知道了我的心意,那我也不想再隱瞞下去。”遠閣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要壓抑心中不斷湧起的酸澀,“花音,我永遠都無法看你嫁給別人。所以,原諒我無法親自送你出嫁了。”
兩行清淚滑落,花音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