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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琉璃美人番外

  重黎是在郊外的桃花林中醒過來的。


  他醒來時,身上堆著厚厚一層落花,站起身來的時候,花瓣撲簌著從衣衫上抖落。


  他踩著一地落紅走出來,臉上閃過深深的茫然。


  重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他原本應該在皇宮中守衛著那條密道,直到下一任繼承者出現為止,這是家族世代流傳下來的使命。


  雖然……重黎覺得,這個繼任者多半是不會出現了。


  整個重氏一族只剩下他一人,而他自己又是那種古怪的體質,怎麼可能會有後代?


  所以或許等他死了,重氏就會真真切切湮滅在時間長流中,連一點灰燼都不剩了。


  重黎抬頭看了看周圍光禿禿的枝丫,顯然這裡曾經是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但如今那些花瓣都被他踩在了腳下。


  ……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才讓這麼一大片林子盡數凋零。


  重黎對這片樹林還是有印象的,畢竟他是密道的守衛,自然知曉通往京郊的密道出來就是這處地方。


  他想不通的是,自己對於怎麼來到這裡的事情毫無記憶。


  走了兩步,重黎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抬手往自己嘴邊一抹,攤開手掌一瞧,發現掌心躺著一灘殷紅的血液。


  ……他受傷了?

  不對,這不是他的血。


  重黎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明明就一點傷都沒有,這些血又是哪兒來的?


  想了半天都沒有半分頭緒,重黎索性將這個疑惑拋到腦後,提步向密道的入口走去。


  等他鑽進密道中,頓時又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驚到了。


  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暗器箭支,甚至一路走來,重黎還可以看到不少身穿禁衛軍制服的屍體。


  ……怎麼回事?密道被發現了?

  重新返回到冷宮中,重黎遲疑了一會,悄悄潛進皇宮裡,很快就探聽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聽說皇帝寵信的幕僚為了抓拿擅闖皇宮的賊子,無意中發現了冷宮裡埋藏的密道,一直追到郊外,才終於將那賊子斬殺。


  這麼說來……密道果然是暴露了?

  那既然暴露了,他還有守在這兒的必要麼?


  重黎飛身躍到冷宮的屋檐上坐著,頭一次生出了對自己未來的茫然。


  但想來想去,他最終還是沒有離開皇宮。


  因為除了這裡,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了。


  自從父母死後,他六七歲就進入到宮中,向一個影子般活在眾人的視線之外。


  雖然沒有知道他的存在,哪怕是孤寂了點,但重黎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


  他倒是可以回南疆的……但是族人早已不在,那裡不過是片荒涼的墳場,回去只會徒增傷感。


  還有江南……原本重黎對那個地方挺有好感,也想過卸下這個重擔后就去那裡生活,可是臨出發前他卻踟躕了。


  自己一個人去……似乎也沒什麼意思。


  於是猶豫了很久,重黎還是留了下來。


  ……起碼皇宮中吃穿不愁。


  ……


  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年。


  朝堂上的局勢風雲變幻,老皇帝早年前突然撒手人寰,可惜他的兒子們都在之前那場政變中清算得差不多了,朝臣們無法,只能將遠在北方封地的皇帝親侄子請回來,擁立為王。


  至於先皇晚年極力寵信的那位幕僚,傳說中的神醫墨流,卻在新皇帝登基的那天,悄無聲息地消失於宮中,再無人見到過他的蹤影。


  這些朝政更迭的大事在旁人眼裡或許是驚心動魄,但在重黎看來不過是消磨時光的談資。


  他安靜地待在冷宮中,冷眼旁觀著宮裡宮外的波濤洶湧,只覺心頭的倦怠越來越難以壓抑。


  他想離開,但每次動身前,腳步卻怎麼都邁不開來。


  總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反覆盤旋,那個聲音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如果現在離開,他一定會後悔的。


  ……這個地方有他等待了許久的東西,重黎不知道會是什麼,但直覺那一定是對他來說相當重要、甚至重逾性命的珍寶。


  就是因為這個念頭的阻攔,重黎鬼使神差地又在冷宮中待了三年。


  不過這之後的三年裡,重黎也不是全無收穫的。


  他無意中發現,自己的毒人之體似乎消失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某一天練劍時弄傷了手,但是滲出的鮮血滴落在花草上時,那些植物卻沒有枯萎,反而照常盛放。


  重黎很清楚,自己的血液里含有劇毒,以前他也試過不小心將鮮血撒在花草上,那些花草立即便萎謝了,毫無例外。


  震驚之下,他馬上又試驗了好幾遍,發現血液里果然不再含毒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毒人之體無緣無故就被解開了?


  重黎思考良久,最後沿著那條密道返回到當年醒過來的桃花林中。


  他有預感,這裡將會有解答他疑問的鑰匙。


  果不其然,在樹林里漫無目的地晃蕩了一陣,重黎忽然聽見了一聲微弱的響動。


  若不是他五官靈敏,這絲幾不可聞的動靜就會被忽略掉了。


  重黎分開密密麻麻的枝葉,循著聲音的來源處走了一會,就來到了一條溪流邊。


  溪邊有一個趴著一個白衣少女,她上半身倚在岸上,下半身卻浸泡在溪水中,濃密烏黑的長發蓋住了她的臉龐,看不清長相如何。


  重黎見她似乎陷入了昏迷,連忙飛奔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人從溪水中抱出來,尋了處乾燥的地方放她下來,遲疑了幾秒,抬手拂開了遮擋少女面龐的髮絲。


  重黎:「……」


  看清了少女的面容,重黎頓時愣住了。


  這個少女很美,美得不似真人,她大概是重黎見過的最為漂亮的女人。


  但他震驚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因為少女的容貌……太熟悉了。


  不是見過很多次的那種熟悉,重黎非常確定自己從來不認識她,而是看到的第一眼,就打從靈魂深處冒出來的震撼。


  彷彿是午夜夢回的一縷幽香,光是看著她,重黎心中就不可抑制地泛起柔軟。


  又歡喜又酸澀,他似乎等待了太久,動作間都帶著不敢置信的小心謹慎,以致於伸出手去輕輕觸碰少女的臉頰時,指尖仍在顫抖不已。


  然而就在重黎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少女的臉龐,她就倏地睜開雙眼,重黎冷不防對上她看過來的視線,立刻閃電般將手收回,做賊心虛地將頭別開,不敢去直視她。


  「我、我以為你昏過去了……」重黎結結巴巴解釋,「我沒有惡意……」


  等了許久,重黎都沒有得到少女的回應,疑惑地皺了皺眉,他鼓起勇氣轉過頭,恰好便撞上了那少女含笑的目光。


  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璀璨如星,更難得的是眼神純澈,宛如一汪清泉,能直直地看進人心底里去。


  重黎就在這雙眼睛中,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再是青澀的少年,重黎的身上已經完全展露出屬於成年人的風采,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少女看著看著,就落下淚來。


  她哭泣的樣子沒有半分狼狽,依然美得驚心,縱使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也依舊倔強地睜大雙眼,死死地盯著重黎看,似乎怕他會在下一秒忽然消失不見。


  重黎看見眼淚就慌了,他一個大男人,身上不會隨身帶著手帕,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衣袖來給她擦眼淚,邊擦邊輕聲哄道: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說話了……你別哭……」


  或許是太久沒有與人交流,說到最後,重黎只能反覆念叨著「你別哭」三個字。


  少女只是默默地流著淚,連抽噎聲都不曾發出,反倒是重黎兵荒馬亂、手足無措,看上去比她更加狼狽。


  但是重黎的安慰並不是沒有效果的,起碼少女見他為難地皺起眉頭,便忽然彎起唇,綻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看她終於笑起來,重黎的心陡然平靜下來,他舒了口氣,輕柔地替少女擦乾淨臉上的淚痕,一邊問:


  「你怎麼會昏倒在這裡?」


  少女凝視著他,緩慢地搖了搖頭,卻沒有開口說話。


  重黎意會:「你不記得了?」


  少女遲疑了幾秒,點點頭。


  「那真是巧了。」重黎隨口說,「我有一次在這裡醒過來,也是發現自己忘掉了很多東西。」


  「你說,」他開玩笑問,「這片樹林不是有專門吸食人類記憶的精怪吧?」


  少女抿抿唇,微微一笑,眼底深處卻極快地閃過一絲落寞。


  重黎注意到她不曾開口好奇地猜測:「你莫不是不能說話?」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重黎繼續猜:「你是想說,你是喉嚨受損,無法說話?」


  少女肯定了他的猜測。


  重黎心中泛起一絲憐惜,他的聲音放得更輕:「你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還是搖頭。


  她的表情很平靜,但提起「家」這個字眼時,她的睫毛微顫,下意識地往重黎的方向遞去一瞥。


  她對我動作很細微,但一直留意著她一舉一動的重黎自然是看見了,頓了頓,嘆息:「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決計不行……」


  少女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對自己的判決。


  「既然如此。」重黎忍耐了很久,終於遵循著內心的渴望,撫上了少女的烏髮,「你暫且跟我走吧。」


  一句話,蓋棺定論。


  重黎難得出門一趟,誰料隨手撿到了一個絕色傾城的女孩子。


  他把少女帶回了宮中,安置在冷宮的一座宮殿里,反正這裡素來荒涼,想怎麼住都沒關係。


  原本重黎看她十指纖纖,料想她定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女兒,自小錦衣玉食,受不得一丁點苦,但養起來卻發現她十分讓人省心。


  少女不挑食,除了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基本上重黎喂什麼,她都來者不拒。


  而重黎在投喂的過程中竟然也找到了一絲愉悅的滿足感。


  他總覺得少女太瘦了,當時將她從桃花林中抱回來,身上凸起的骨頭摸上去十分礙眼,所以他逮著機會就給少女投喂各種食物。


  ——反正御膳房做出的花樣多,重黎從不怕她吃厭。


  在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少女的進食頻率從一日兩次增加到三次,後來順利接受了夜宵的存在,重黎的餵養效果也總算見效了。


  少女消瘦的兩頰長了點肉,臉色漸漸變得紅潤,看上去健康了許多,身材也不再像是風一吹就倒,望上去起伏更明顯,有了婀娜的曲線。


  既然順利長胖了,那她以前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重黎琢磨了許久,最終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潛進後宮中。


  他觀察了好幾日,發現有幾個妃嬪的身材與少女差不對,於是挑了個受寵的嬪妃,潛進她的宮殿中順走了幾件衣服。


  反正這種寵妃衣服多得塞不下,只要不是特意去查看,基本上都發現不了衣服丟了,至於發現了又如何……與他何干,這宮中,除非他自願,否則無人能找到他。


  帶著衣服返回少女所住的房間,重黎獻寶似的將這些綉工精美的衣裙堆在她面前:「阿月,你試試合不合身,要不喜歡的話,我再去給你找別的。」


  阿月是少女的名字,不過這個名字也是重黎猜的。少女不能說話,所以之前問到她名字的時候,她只是用手指了指天上一輪明月,於是重黎便擅作主張地用「月」字來稱呼她了。


  少女不反對,重黎便當她是默認了,反正他自覺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


  「阿月,如何,你可喜歡?」少女摩挲著他帶來的衣服,許久都沒有表示,重黎有些按捺不住了,再次問了一遍,然後他首先自我懷疑,「要不……我再去那幾件給你選?」


  少女笑著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想,轉頭將衣服收了起來。


  重黎覺得她肯定是不喜歡這份禮物的,於是接下來的幾天都假裝不著痕迹地觀察她,試圖找出少女真正的喜好。


  結果他發現,少女對繡花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


  這便好辦了。


  重黎琢磨著,直接跑到了尚服司,將裡面珍藏起來的綾羅綢緞一股腦地拿出來送到少女面前,果然得到了她驚喜的目光。


  而更驚喜的是,少女花了半月時間,用那些布匹給重黎做了身新衣裳。


  雖然重黎慣常穿黑衣,而少女做的卻是月白的袍子,但他依然毫不猶豫地換上了那身衣裳。


  ……不得不說,尺寸合身,異常舒適。


  有了少女的陪伴,重黎甚至覺得在宮中的時光變得無比快樂,但他從未忘記要替少女治好病,好讓她能重新開口說話,於是隔一段時間就帶她去京城中的醫館看病,甚至有一次還把宮中的太醫綁了來為她診脈,還是一無所獲。


  所有大夫都搖頭稱無能為力,只有那位被他蒙了眼綁來的老太醫顫顫巍巍地說了名字,建議讓他們去找那個人碰碰運氣。


  ——數年前失蹤的神醫墨流。


  重黎想了想,先詢問少女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找神醫,得到肯定的答覆,他們便離開皇宮,一路順水往江南飄去。


  傳聞幾個月前有人在江南一帶窺見過那位神醫的蹤跡,雖然時隔那麼久,不知墨流還會不會停留在那兒,但重黎也只能去試一試。


  找不到的話……留在江南也不錯。


  不過老天還是眷顧他的,他還沒動身去尋找,墨流就主動找上了門。


  彼時重黎剛租下了郊外一處安靜的房屋,還沒坐上一會,院外就踏進來一個人。


  重黎對這個人沒什麼印象,來人也不看他,目光徑直落在他身後默默喝茶的少女身上。


  「月兒……」重黎聽見他這樣叫,「你還活著……」


  來人的相貌十分顯眼,特別是那一頭白髮,走在街上肯定會讓人側目。


  「你認識阿月?」重黎早前就聽說了神醫墨流的特徵是白衣白髮,倒沒有攔他,只是皺著眉將少女擋在身後,問。


  「認識……何止認識……」墨流眼也不眨,深深地凝望著少女的面容,袖袍下的雙手控制不住地在顫抖。


  但想比起他的激動,少女的反應就平淡多了,她只是淡淡地回望,眼神無波無瀾。


  在這淡然的注視下,墨流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本了冷水,頓時清醒過來,嘴裡一片苦澀:


  「月兒,當年是我不好……」


  「當年?」重黎越發疑惑,「什麼當年?」


  正在他想繼續深究下去時,少女及時扯了扯他的衣袖,重黎便立刻將這些疑問拋到九霄雲外。


  比起追究這些,顯然正事要緊。


  「神醫。」因為有求於人,重黎態度十分禮貌,「阿月她嗓子受損,說不了話,你可否為她診上一脈?」


  墨流等了許久,發現少女都沒有表露出平靜之外的其他反應,似乎自己在她眼中只是個不想乾的陌生人,心頭黯然。


  這時又聽見了重黎的問話,因不想在這個情敵面前墮了氣勢,於是立馬冷聲道:「你若早些時候來找我,她便無需受苦了。」


  重黎忍了忍,覺得的確是自己理虧,才沒有出言相諷。


  算了……只要能治好阿月,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墨流的醫術非常有保證,三天之後,他便宣布少女不日就能痊癒了。


  儘管墨流本人不想離開,但每次看見少女,他都會不期然地想起這個人自刎在他面前的凄美景象。


  雖然不知道侍月是怎麼會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但是,只要她活著就好。


  至於自己……大概是沒有資格陪在她身邊了。


  重黎對墨流還是存著感激的,見他要走,親自把人送了出去,但墨流臨轉身前,腳步卻一頓,喃喃道:「月兒她本應是我的夫人……」


  重黎不假思索反駁:「不可能!」


  墨流冷笑:「你若待她不好,我隨時都能讓你死。」


  重黎毫不示弱:「我們倆的事,就不勞你一個外人費心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個脾氣古怪的神醫,重黎舒了口氣,轉身剛想往房裡走,卻發現少女已亭亭立在門前。


  不知她是何時醒來的,也不知她站在那裡看了多久,在與重黎對視了一會後,她忽然勾起溫柔的淺笑,對著重黎喚道:


  「夫君。」


  微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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