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思念如風
唐七糖半趴在七零八落的朱檀身上哭了好久,直到她塞在懷中的幾顆骰子跳了幾跳,才叫醒了她似的,使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四周。
她有片刻的茫然,最終眼睛定格在朱檀身上,抽泣著起了身。
爬出車廂,外面的血腥味並不比車內淡,馬倒在地上,爛成一灘泥似的鋪開了一大堆。
唐七糖開始機械的撿拾起四周的枯樹枝,一點一點地堆在馬身上,車身上,直到將他們堆成一座小山。
點亮火折,小小的火苗跳動著,彷彿此時這世間唯一的光明,唐七糖望著那火苗,不可遏制悲傷不已,她抽泣著,大力的將火折丟進了枯枝小山。
火,一點一點地燒起來,火堆中噼啪作響,唐七糖背好朱檀的寶貝盒子,絕然轉身,往林子深處走去。
身後,火焰跳動著,熱烈著,隨路過的風一起,招搖的跳起舞,似乎有靈魂在那裡涅磐……
~
唐七糖的悲傷和頹喪,比她自己預計的有點久。
從朱檀死後到現在,大概有四五日了,唐七糖棲身在一處大概是打獵人的草棚子里,就不想動了。
當日離開的太匆忙,好些東西都沒拿,也沒人會有那個心情拿,又不是去旅行,難道逃命還準備個包裹?
憑著一開始的傷感和逃生本能,唐七糖當日在山林中不辨方向的亂走了好一陣,最終跌倒在一處坡地上就不想動了,四腳朝天的就這樣躺著,讓眼淚酣暢淋漓的流了一場,再歇一歇,竟然便天亮了。
就這麼看著林子里薄霧靄靄的飄蕩,聽著鳥兒站在枝頭婉轉歡唱,陽光絲絲縷縷從樹枝間灑下來,照在自己身上,再隨著風在身上跳躍,唐七糖卻一點也不想動彈。
直到忽然發現她的身體四周圍滿了各種小小的蟲子,唐七糖才驚嚇的從地上跳了起來。
她緊張的拚命跳腳,抖動衣服,結果才發現,那些蟲子竟然沒有跑到她的身上,只是圍在她四周兩寸的地方,便不動了,如今她跳出她剛才躺的地方,可那些蟲子還圍成一個人形,沒來得及散開。
蟲子各種各樣都有,大的有小手指般,小的如一粒黑砂,密密麻麻的相互交疊著,看一眼,讓人頭皮發麻。
唐七糖呼吸都急促起來,不明所以的左看右看,最終,覺得是因為自己身上衣服的原因。
這本是藍色平面綢的衣服上,全是血跡,尤其是衣服下擺和褲腳,幾乎已經染成了紫醬色,她的手上,也全是血跡,自己看不到臉,肯定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若不是如今行走在這山林里,唐七糖看起來就是個血人。
唐七糖驚恐著離開剛才的地方,繼續在山林里亂走起來。
也算運氣好,走了小半天,竟然發現了一眼泉水,汪成挺大的一個小水潭,還順著山勢往別處流去。
唐七糖喘息著,就著泉眼仔仔細細的洗了自己的手,洗了好久好久,都快洗脫皮了,她才捧了泉水,喝了幾口。
雖四顧無人,可唐七糖終究不敢把衣服全脫了來洗,只好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洗,等幹了,再洗裡面的。光洗衣服,前前後後花了三天時間,也只是洗掉了些血腥味而已,那浸染的顏色,是怎麼也洗不幹凈的了。
這期間,唐七糖在四周尋找,竟然在距離山泉大概兩百米的地方,發現了一座簡陋的小草屋,裡面有一些極簡單的用具,有一張用枯樹葉和乾草鋪就的地鋪,唐七糖便住了下來。
林子的安靜,安撫了唐七糖的心,卻也圈住了她的跳脫性子似的,使她忽然變得很安靜。
不說話,不是因為無人說話;
不吃東西,不是因為沒東西吃;
不想動,不是因為餓,是因為……心累。
唐七糖用前世今生從未有過的認真,來反省自己,默默地反省自己。
前世,從跟著師父開始,一般人沒有敢惹她的,可她惹的,都還不是一般人。
可是,師父結交的都不是一般人,當然師父本身也不是一般人,他有很多神秘的地方,前世里唐七糖都沒啥興趣非要去解開,因為她知道,年紀到了,師父總會告訴她或者教給她的。
如果她惹了事,師父每次當面懲罰教導,背後,卻無聲無息的替她去平息了。幾次下來,唐七糖就知道了,只要有師父在,只要她別干謀財害命、傷天害理的事,師父都會幫她收拾殘局的。
日子太逍遙,便出了命喪游輪的事,說到底,都是自己太任性了,沒聽師父的話——任何事,都是過猶不及。
可是後悔也晚了,莫名其妙來到這世界,發現自己竟然是個聾啞的,真是打擊得不要不要的,那段時間,才是生命中唯一的黑暗。
可終究,謹小慎微這個詞,和她是無緣的。
當把那金針拔掉后,那個驕傲的、囂張的、不折騰不能活的唐七糖,又滿血復活了。
唐七糖自己一點一點回憶著,一點一點剖析著自己,她想:
本來,我的日子也沒啥不好,在雜院折騰折騰羅四嬸、在勤學軒整整吳大娘之流的也便罷了,卻怎麼就招惹了衛曦之呢?我們不是一個級別啊,我怎麼就招惹他了呢?
不,不是我招惹的他!
是他招惹的我!
可這還重要嗎?重要的是,我忘記了這個世界,已經不是我原來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規則,有它自己的底線,有它必須遵循的社會標準。
人不能太任性,不能太不顧那些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行為道德的標準,肆意妄為!沒有人罩著我以後,我就如同一葉小舟,非要獨自航行在大海一樣,經歷風浪洗禮的可能有,但舟毀人亡的可能更大。
如果,我安安靜靜呆在雜院里,或許此時的自己,正在和裴老九他們擲骰子;
如果,我老老實實的裝七姑娘,或許此時的自己,正在讓酈復傻小子捶腿;
如果,我勉為其難的還留在慎王府,那此時的自己,又會在做什麼?
不!不對!
我怎麼也不能留在慎王府!衛曦之你個混蛋!我本來以為你真的會為了我改變你的想法,你的標準的,我本來以為你真的可以不當古人,尊重我,平等對待我的,那麼,或許,有一天,我也就將就將就,將你撿在身邊,當個保鏢啥的,也沒啥不好,誰讓你長那麼好看呢?
可你說什麼?你一個王爺,我一個丫頭?這世上有我這麼可愛美麗溫柔的丫頭嗎?見你的鬼去吧!
可是,東方無忌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可能是他放了我。
是他放了我?那麼咬牙切齒說要天涯海角追我的男人,那麼成日說著要吃了我的男人,那麼腹黑總要佔上風的男人,會放了我?
是嗎?會嗎?可能嗎?
可要是不是他放的我,那後來朱檀說有人跟著我,又是什麼道理?既然發現我的蹤跡,不會一伸手就把我抓回去嗎?
而在水源,有人想找我,又是什麼道理?他們不是要抓我回去嗎?
他說,我在他身邊,他身體便好了很多,那麼,我不在他身邊呢,他會怎麼樣?
會死嗎?會瘋了嗎?還是,會像曾經的小妖一樣,忽然暈倒,人事不知呢?
當日,東方無忌痛苦的慘叫,再回想朱檀最後的慘狀,那東方無忌會不會也死了呢?
如果我跑了,東方無忌也死了,那麼,衛曦之,你還好嗎?
衛曦之,你還好嗎?
山林里的風,輕輕的吹著,溫柔而平和。
唐七糖的思緒,有時很遠,有時很近,有時氣惱,有時憂傷,更多的時候,思緒停留在一個人身上。
那些曾經的日子,吵架的,強吻的,委屈的,甜蜜的,好笑的,氣惱的,一點一點地在眼前浮現,再一點一點地沉寂到心底,千迴百轉,最終幻化為無聲的眼淚,一滴一滴的順著唐七糖的臉,滑落到衣襟,滑落到枯樹葉上,洇成一朵又一朵的花。
記憶總是有自動過濾雜質的功能,最終在腦海里留下來的,卻是淺淺的甜蜜。
那甜蜜,又隨著衛曦之那深情款款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著唐七糖,終究看成了一股哀愁,一股無法言語的悲傷,讓唐七糖大哭失聲起來:
「衛曦之,你最好別死了,這樣我才有理由討厭你!這樣我才能討厭到思念你!這樣我才能覺得,離開你才是對的!你個混蛋!」
「既然說了死也不會放了我的,你又放了我做什麼?我就知道你是個小人,言而無信的小人!」
「既然說了會天涯海角找到我的,你怎麼能任我一個人這樣胡鬧!你不是最愛管著我的嗎?你不是喜歡當我的人生導師嗎?連我說粗話你也要管,現在我就罵你了,你怎麼不來呢?」
「不是說敢得罪我的,你要人百倍償還的嗎?現在我都差點死了,你又在哪裡?別告訴我你死了,你死了,我找誰幫我報仇去?衛曦之你不許死!嗚嗚!」
可終究,不管她怎麼哭,怎麼思念,怎麼罵,怎麼心緒繁雜,山林寂靜,回應她的,還是那隨意的,軟軟的風,帶著初夏的溫熱,撫上她的臉,卻撫不上她的心。
在林子里呆著,渴了喝點山泉,餓了逮一些小野味,烤一烤,就這麼吃了。
食物沒什麼味道,唐七糖似乎也吃不出味道,心思敏銳了,身體卻遲鈍起來,懶懶的不想動彈,吃,只是為了不餓死而已。
唐七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要留在這裡幹什麼,可就是不想離開,不想看見任何人。
她在小草屋裡找到了一塊粗布,估計是原主人的床單,她撕下來一塊,代替了原來包朱檀那個盒子的包袱皮。
那包袱皮上全是血,唐七糖拿小草屋裡的一把鋤頭,在附近挖了一個坑,把包袱皮埋進去,削了一塊木塊,刻上「朱檀之墓」四個大字,豎在這放了包袱皮的小土包前,權當了朱檀的衣冠冢。
唐七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便坐在墳頭絮絮叨叨的說:
「老朱,你做人吧,應該前後一致,你看你,為了個包子,差點害死了我,結果為了救我,卻害死了你自己。我過意不去得很。
你交代的事情,我答應你了!我會幫你保管好你的東西,儘力幫你去送還給那個你要給的人,只是,我心情實在不好,你且容我幾天,等我緩過來了,我再去看看是誰的,再幫你辦。
老朱,我覺得,你是對的,我當日不該貪玩,剃了柳細腰的頭髮!我應該直接割了她的頭!你放心,我會幫你報仇的。只是,這個柳細腰太厲害了,我一個人估計辦不了,你等我找個幫手,我一定一定割了她的頭來獻給你。
老朱,說好了一起走的,現在你卻留在這裡了,我先陪你幾天吧,權當你又送了我一程。
老朱,你和我一樣,不是個好人,你說你一個太監,學我離家出走做什麼?可我不想學你,一走便走了一輩子,我挺想我那個死混蛋的,可是,我就是拉不下我這臉!
我不喜歡人家管著我,也不喜歡人家非要我這樣那樣!可是,像這樣的時候,我又希望他在我身邊,幫我打打女魔頭,陪我四處走走的,或者,一起來看看你。
老朱,你說我這樣的,算什麼事?
我都有點看不起我自己了!我太沒出息了!
所以,我很難過,老朱,你說,我怎麼能這麼沒出息呢?我竟然還擔心他,擔心他會不會死了,我竟然擔心一個大仇人會不會死了,我怎麼能這樣呢?
嗚嗚,老朱,我很想他……」
唐七糖實在不知道,自己在林子里呆了多久,那日子渾渾噩噩的,黑白顛倒的,也記不清了。
可是身體卻老老實實的紀錄著,提醒著,要離開了。
這一日,清晨的陽光剛灑到小草屋門口,唐七糖傻愣愣坐在那裡看地上的幾隻蟲子,這些蟲子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就圍著她的腳爬來爬去,倒也不爬到她身上,就那麼轉來轉去的爬。
唐七糖把鞋子脫下來看了看,嘆道:「唉,我倒也想丟了它,可我沒鞋子穿啊,蟲蟲們。」
話剛說完,她就覺得腦袋後面的那處凸起忽然猛烈的跳了跳,劇烈刺痛瞬間如電流般傳遍全身,唐七糖只覺得自己一陣天旋地轉,便沒有了知覺。
等再醒來,唐七糖發現天都黑了,無法知道時間,但唐七糖全身乏力,飢餓感也隨之襲來,知道最少有一天了。
還好,在林子里呆了這麼久,已經知道了大概的方向,唐七糖艱難的爬上那草鋪,頭朝著西南,繼續睡覺,不用想,不用思考,她知道,必須再往西南走,若不然,自己會痛死的。
又是一日清晨,唐七糖背好包袱,帶上一隻烤兔子,用竹筒裝了兩大罐水,看看日頭,認準方向,翻山越嶺而去。
不知道前方有什麼,但沒有辦法,只要往前,才不痛。不痛,就是生的希望。
這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唐七糖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其實都有了很大的變化。
她更瘦了,原先和朱檀兩個人從河裡爬上來生了場病,便瘦下去好多,但那時候還有一些肉,兩頰還有著些許嬰兒肥般的清甜可愛,只是臉上擦了黑乎乎的東西,才看起來瘦削得很。
可如今呢,唐七糖就是顆被舔剩下最後一層的棒棒糖,小小的腦袋下瘦小的身子,單薄的像風吹吹就要倒了。
人一瘦,眼睛便更大了,還好山林里沒人看見,要是夜裡忽然照面,都有些嚇人。紅唇,早失了水分,臉色黃黃的,完全的營養不良小難民。
唐七糖自己看不見自己,山林里除了那眼泉水,實在沒有能看見自己的地方,可即便是那眼泉水,唐七糖都不願意去看,似乎不看,就可以不接受自己的失敗一樣。
是的,失敗的,無能的,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搞砸了,丟了臉,丟了朋友,還丟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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