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伍壹 焚香
她見過這些東西,千年前顏陽手中拿著的那條骨鞭,就帶有這些噬魂的味道。當時她雖不知顏陽是從何處得來那條骨鞭,卻也曾想過將它毀了,隻是後來出了太多事情,才不得不擱置了這件事,可現在看來,倒偏偏是這條鞭子出了問題。
她抬起手,輕撫上那孩子的眼睛。
還記得他剛從大陽七宿回來時,一雙燦金色的眼眸驚愕眾人,後來才知是為了救叢嘉,他和肅祁蛇怪拚殺,最後那蛇怪噴出毒素,不小心進入他的眼睛,他因而在大陽做了幾百年的瞎子,就是最後眼睛好了,眸色也恢複不了了。
浮兮能想象的到他和元靈家的孩子在那兒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欺淩,於是兩人日後歸來,位居仙界高位也是理所應當。隻是沒想到,那些魂物卻是藏在他的眼裏,他的骨鞭裏,與他一起來到了這世間,甚至還妄想著霸占他的身體,統治這六界。
她忽是咳嗽了起來,一陣接一陣,不知是身上疼還是心口疼。
想起來時和天帝的對話,眸色更是深了幾深。
“顏陽那孩子,我不能丟下他不管。他已經失去了身邊所有的親人了,如果連我都丟下他的話,他這一生都會毀了的。”
“我不能失去那孩子,他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掛了。”
她搖頭,靜閉了眼,許久,雙手抬起,刹那間有一火光乍現,愈漸透亮,愈漸耀眼,她將那團烈火拋至空中,便見所有的魂物叫囂著,不受控製的朝著那團光亮而去,一經觸及,便是粉碎。
一瞬間所有魂物慘叫聲充斥著整個房間,尖銳刺耳,聲聲向浮兮襲去。
她腳步稍有虛晃,額上有汗珠湧出,微微站定,又是揚起手,在顏陽上空畫了個訣,便見一條銀白色的骨鞭緩緩浮出,糾纏著一股血腥與大陽七宿的味道。
浮兮用手握住,揉在手心,捏成粉碎。
隻在那一瞬間,便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席卷而來,痛的她倏地跪倒在地。
她壓著呼吸,緩緩呼氣,翻開手心一看,隻見一道偌大的傷口橫過整個手掌,白骨混著鮮血,觸目驚心。
她微低了眉,神情淡淡,收起了手,強撐著站起身。
另一隻手抬到顏陽眼睛上方,手指扣緊,便見幾縷金色的光芒從他緊閉的眼眸中透出來,飄散著朝那團光亮而去。
等到最後所有的魂物消散,那團光亮終是緩緩升起,穿過屋梁升至高空,倏地爆炸開來,將整個大地都震的抖了幾抖。
外間候著的那兄弟兩人好不容易站穩身,那稍年幼的便準備衝到房裏看個究竟,卻是被他兄長攔住,不讓他進去。
浮兮在屋內,目光觸及之處,所有不該有的東西都是消失殆盡,外間的光亮也是兩三方的慢慢透了進來,終於,將整個屋內點亮。
浮兮看向榻上睡著的那人,手指輕揮,消散他昏睡後的記憶,於是目光落在他臉上,靜靜看了一會兒,可腳步抬了又抬,卻終是不願抬步。
罷了。她這樣對自己說,等他醒來再離開罷。
許久,那榻上的人終是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是深邃幽暗的黑色。
眉間緊蹙,良久才是慢慢坐起了身,手指揉著額間,微一側頭,見到她,倒是微微一愣。
看著她,目光隔著千山萬水。
許久,終是開口,道:“你怎麽來了?”
浮兮看著他,半響,才道:“九嬰貪玩,我順道路過,便過來看看你。”
他哦了一聲,半低了頭不言語。
起身錯過她,坐到桌前,手指碰至茶壺,早已冰涼,於是隻能放下。
浮兮看著他的背影,心底情緒翻滾,連著手心的疼痛,說不出口。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們兩個人,竟也是變得這般陌生疏離了,好像不管再說什麽,再做什麽,都再也回不到過去的那般的親昵了。
那道溝壑有多深,才讓他們兩個人宛如陌路人。
浮兮半抿了唇,許久,才是道:“聽天帝說,北域你治理的很好,接下來……”
“我自有打算,”他打斷她接下來的話語,黑眸裏一片沉寂,嗓音有些沙啞,道:“你不用費心了。”
浮兮頓在那裏,良久,才是緩緩點了頭,道:“你心中有數,是最好。”
她停了幾秒,終是開口,道:“那,我就回去了。”
他未抬頭,視線落在奏折上,拿起一本翻開,點了頭並未回話。
浮兮看著他,良久,抬步向前去,往外麵去。
有風帶著血腥的味道襲過來,顏陽抬頭,看向她離開的背影。
半響,倒是自哂,回了視線,散在風裏。
浮兮出了屋子,和外間候著的兩人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喚過來九嬰,往桑中的方向去。
北域起了風,呼嘯刮的厲害。
她站在九嬰背上,隻覺寒風吹透了整個身子,將寒冷帶入骨髓裏。
微低了頭一看,鮮血順著手指滴在九嬰的背上,染紅了一大片。
她低低勾了唇角,卻是想著等會九嬰知道了,不知會不會發脾氣。
於是雙目一閉,從九嬰身上墜入了萬丈高空。
再醒來時,已是桑中。
靈紋守在榻前,一雙眼睛紅紅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見她醒來,忙忙上前一步靠近,淚水又是簌簌滾落了下來。
浮兮倒是笑了,開口,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沙啞破碎:“九嬰呢?”
靈紋抹抹淚水,道:“九嬰一直守在外麵,不肯讓任何人靠近,靈紋還是趁它不注意跑進來……”
“九嬰送我回來的?”
靈紋點頭,淚水卻是落的更急,哽咽著道:“當時九嬰背著您回來,您手上全是血,怎麽喊都不醒………”
靈紋不敢再回想當時的場景,九嬰背著浮兮從天而降,她麵色蒼白到幾乎透明,一點知覺都沒有,九嬰用頭顱護住她,舔舐著她的傷口,嘶鳴聲帶著哀傷。
她哭著看向浮兮包紮起來的右手,道:“姑姑,您不是去找天帝了,怎麽會傷成這樣?”
她的淚水一陣陣的滾落,哭的無助,道:“這該有多疼啊…”
浮兮隻是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抬眼看向外麵,天色很淡,無風微冷。
她閉了眼,右手疼的仿佛是直接斷裂,半響,終是道:“這兒不用你候著了。”
靈紋哭著,想要說些什麽,可看著浮兮蒼白的臉色,終是不忍再開口,道:“姑姑您休息吧,靈紋就在外麵。”
說罷便是行了禮,緩緩退了出去。
浮兮聽著她掩門的聲音,緩緩睜開了眼。
眸色清淡,摻著許多不可言說的情緒。
天地靈氣在她麵前湧動,可她卻隻覺陌生,就連門外九嬰的氣息也縹緲到虛無。
她動了動左手,手指扣起,許久,未有任何靈力聚齊。
她微垂了眉,半響,終是攤平手心,然後輕輕握起。
這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是真的要告別了。
她設想過很多次這一天來臨時的模樣,可等到這天真的快要到了,她才發現自己心裏竟是這般的平靜,好似是有水滴的聲音,一滴一滴,空靈而有回音。
其實又有什麽不同呢?都是離別罷了。
她輕輕勾了嘴角,是啊,離別而已,她最熟悉不過了。
自千年前她困於山穀的那三日,她便早已預料到自己終有一日也會離開。
她是上古之女,是父神母神的女兒,是皇首十九子最疼愛的妹妹,她以為自己能夠一直庇護這六界,她以為自己會一直活下去,她以為自己能夠看到六界太平,四海安生,可這一切,不過是她以為罷了。
這六界太大了,她牽掛的東西太多,她不可能照顧到各個角落,不可能照顧到所有她想照顧的人。世人將她如神祗般供奉,可其實,她並沒有那麽強大。
她手指抬起,撫上右肩。
那兒有一道傷疤,是當年與魔尊決戰時留下的。
他本是想刺穿她的脖頸,隻是沒能如意,倒是落在她右肩上,直接將鎖骨生生劈成兩半。
她撫摸那道傷疤,它跟隨她已經千年,卻未有任何痊愈的跡象,就那樣猙獰的刻在肩上,有時會鮮血淋漓,浸透她的衣襟,有時會突然撕裂,能讓她清楚的聽見血肉斷裂的聲音。
就如魔界一般,陰魂不散,流毒不窮。
於是她千百年來,再不願意見客。
她知道,魔尊把一生的精力都用來對付她,費盡心思,步步為營,千方百計的製造動亂,煽動其他三界對抗仙界,迫害人界,無非是想讓她應接不暇,讓她出錯,讓她知道自己沒有能力照顧六界,讓她離開這個世界。
他無非,是想讓她死罷了。
她抬眸,眸色淡的不可見。
現在好了,他到底該放心了,他的目的,終於要達成了。
她早已記不清自己今年的年歲了,這世間千變萬化,多少人輪回轉世,可她停留在這六界,已經整整十六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年了。
十六萬年了啊,她低低歎息,居然是這麽長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