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肆捌 焚香
叢嘉整個人都僵住了,深覺當年在七宿被圍堵,都沒現在這般驚心動魄。
他啞了半響,終是晦澀開口:“可,可尊神是你姑姑啊……”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太沒底氣了。
浮兮尊神是上古血脈,和這六界沒有任何關係,稱一聲姑姑不過是因著關係親近,若這也能作為不合適的理由擺出來,也太過強詞奪理了。
便是搖頭,解釋道:“不是,隻,隻是,”
忽是想到了什麽,麵色變得怪異,道:“你莫不是,從幾百歲時就,就……”
顏陽垂了眸子,像是墜入了那些過往,許久,久到叢嘉都以為他是默認了,他才是緩緩抬了眼,手中幾道真火打退幾些喧囂的魂物。
回了頭看他,道:“不是。”
叢嘉這才是站穩了身形,心中暗歎了好幾句僥幸,又聽見自家兄弟微帶著些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變成了這樣。”
“隻記得那日我去見她,站在庭中與她遠遠一望,淡漠的眉,微薄的唇,依舊是往常的模樣,”
他唇角似勾起了半分,“我卻覺得,她比這六界中所有人都好看。”
叢嘉看他一眼,心底深處緩慢翻起許多不知名的東西。
他見過顏陽倨傲不可一世的樣子,見過顏陽在七宿斬殺魂物的樣子,見過顏陽奮不顧身為了故友的樣子,也見過顏陽在他娘親麵前聽話順從的樣子。
卻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般,如此溫暖清澈的樣子。
許久,無可奈何,終也是揚了嘴角,低身坐在他身旁,道:“那就現在這般看來,莫非你隻是單相思?”
顏陽不語,抬手捏眉心,掩去多少情緒。
末了,終是站起了身,道:“回去吧。”
叢嘉看他一眼,道:“回哪啊?”
顏陽卻不再回他,徑自往前走去。
叢嘉便也是起了身,幾步追過去搭上他的肩,好似又回到了當初在這裏的三千年。
“其實女人都是要哄的,首先你得學會認錯,這點你倒一直做的不錯,但更重要的是你得知道她的心思,不過尊神的心思,罷了罷了,那還有一招,死纏爛打便是了,你若是死纏爛打……”
正是這麽說著,便是出了大陽七宿。
顏陽忽是停了步伐,轉身看他,道:“阿媛。”
叢嘉差點咬到舌頭,這句阿媛,有多少年都未再聽他喊過了?
上次好像還是四萬年前,他大鬧了潛華殿,氣的姨母幾日都不肯服藥,他便跑到南越讓他去求情,進門便是一聲阿媛,驚的他險些從坐席上摔下來。
叢嘉幽幽看他一眼,“你說。”
顏陽微微眯了眼,正欲開口,卻是見到天空幾道金光乍現。
“帝君顏陽,上前得天帝懿旨。”
“夜深了,姑姑要準備休息了麽?”
浮兮停了半響,道:“備些熱水罷,我想沐浴。”
靈紋點頭,得了話便下去準備了。
腳步聲漸漸離去,四周皆靜。
浮兮放下手中的書,緩緩趟了下來。
彎月掛在天際,似近在眼前。
“就算你將我趕出六界,我的心思也絕不會變。”
她閉了眼,眉間不自覺的皺起。
恍惚又是記起顏陽離去時的背影。
驕傲,倔強,絕不肯認輸。
刻在記憶中,久久都未散去。
她微微掩眉,想起那日自己寫的書信。
“北域重地需得防守,帝君三位,論而戰績功為,顏陽最可。”
她知道天帝必然會認同她的話,也知道顏陽必然會來桑中見她,隻是不知道的是,直到離去,他還是隻留下那麽一句胡話。
不由搖了搖頭,不願再想了。
隨緣便是,終究是會看開的。
自那後,眨眼便是三十年歲月。
光陰幽轉,旦夕之間。
浮兮忙著各種事務,偶是見過一次初妝,說了幾句閑話,回來後靜默許久,又讓靈紋匆匆帶著其他的藥丸送去了絕塵殿。
自此心中便有了一結,無人可說,無人能說。
人生如此,終有一別。
她隻是遺憾,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看破。
顏陽回來的時候,整個仙界都知道這件事情。
此時他在北域,不過短短五十七年。
不足百年光陰,仿佛他隻是出去轉了個圈,便又出現在她麵前。
浮兮看著他一步步走進來,他眉間倦怠,帶著少年情緒,無措蒼白。
“姑姑,”他微微垂了眸,低聲開口,“我兄長,你可知他在哪?”
浮兮靜靜看了他許久,才是緩緩道:“不知。”
自那之後,那一場屬於絕塵殿的劫數,到底還是來了。
初妝病倒在一個積雪未散的早春,如山城摧倒,措手不及。
顏陽大發了一場脾氣,近乎將絕塵殿裏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那些侍奉的人都像是怕極了他現在的脾氣,誰也不敢再回去。
浮兮便讓靈紋將他們打發了出去,卻在想著,那孩子心裏,怕從未像現在這般恐懼。
他找了顏塵兩百年,始終不見蹤影,卻從不肯放棄。
如今他娘親生病,他再不敢出去,日日夜夜守在身邊,絕塵殿的大門卻從未閉起,好似這樣便有一天,那個離家的人終還會自己回來。
浮兮去過絕塵殿一次,初妝卻在歇息,並能與她說上幾句。
她便站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就是離去。
顏陽跟出來送她,眉目像是揭去了一層光彩,透著陰鬱蒼白。
浮兮看他一眼,手抬了又抬,終還是放了下來,道:“進去吧。”
顏陽沒說話,她也不再說什麽,一轉身,卻再不能動了。
他從後麵抱住她,扣了她的肩,埋了頭在上麵,手指穿過去抓住她的手腕,力道雖輕,卻不容抗拒。
浮兮眉間微皺,半響終是鬆開,就任由他這般抱著。
他便更靠近了過來,手指漸漸收緊,生怕她會推開自己。
她眸子垂了又垂,看不見他的情緒,看不清自己情緒。
於是他們便靜靜站在那裏,誰都不說話。
四周靜悄悄的,寂靜安謐,許久,肩上的人忽是一動,竟傳來低聲哽咽的聲音。
一聲一聲,似風刮大雪,萬劫不複,藏著無窮盡的壓抑與難受。
她心底一疼,緩緩,終是一陣不可聞的歎息。
“姑姑,芣苢昨日已經去常山了。”
浮兮從書中抬起頭來,道:“那孩子,怎麽都不來跟我告個別?”
靈紋解釋道:“她來過好幾次了,隻是姑姑您近來太忙,總不在桑中,她好幾次都沒見到您,又想著她是桑中出去的,便早早就先過去了。”
浮兮聞言,道:“當年那般小的孩子,如今竟也是懂得分寸了。”
她淡淡揚了嘴角,又翻過了手中一頁。
靈紋也是笑,感慨一聲,卻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舊事,不自覺的竟是連眼眶都紅了起來。
浮兮知曉她因著什麽難過,微微有些垂眸,道:“下去吧。”
靈紋點點頭,抹去眼角一些淚,行了禮退下了。
浮兮停了手中書,緩緩拿起茶杯,喝了些茶水。
便是站了起身,正欲去取些筆墨,沒料剛是站定,便是眉間一皺。
瞬間便至到桑中門口,果不其然,看見那個黑袍的中年男子。
見著她出來,倒是一笑,卻讓他的眼睛更染了些犀利,道:“別來無恙,浮兮。”
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結界,背手到身後,道:“原來,這就是桑中。”
浮兮微抬了眸,輕聲開口,道:“放肆。”
她神色淡淡,似隻是在看著一個無知小輩,道:“父神賜的名字,也是你等能叫的?”
魔尊卻是笑了起來,道:“我倒是忘了,你不是這世間的人。”
他緩緩看向她,道:“可如今,你的父神又在何處?”
浮兮站在結界內看他,道:“你所來何事?”
魔尊道:“你如此聰慧,何不猜上一猜?”
浮兮眉間微皺,並不回他。
魔尊卻忽是集了真氣,猛然朝結界而去,沒料一道白光而過,麵前結界依舊是安然無恙。
他也並不驚訝,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看著浮兮,似是感慨,道:“若當年是我魔界人打破你的封印,今日或許,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浮兮聞言,倒是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魔尊看她一眼,眼神如幽靈,道:“八萬年了,浮兮,你在這裏,已經待了將近八萬年了。”
他背著手,更走近了幾步,道:“不過一個黃口小兒的你,仗著上古神力,居然護了仙界這麽多年,倒還真是我看錯了,浮兮,你倒真是不容小覷。”
浮兮道:“你今日若是為來挑釁,怕是來錯了地方,可若你意不在此,何妨不說個明白?”
魔尊不再回話,倒是伸出了手,向眼前的結界探去。
那結界瞬間便迸發出光輝,阻擋入侵,魔尊那染滿風霜的眉間蹙起,他伸出另一隻手,雙手合並,似是拚死一搏般,使出全部的修為,許久,那結界終是開始閃爍起來,似是不堪重負。
浮兮見此,便退後半步,捏出一個訣打出去,更加了一層靈力在上麵。
魔尊嘲諷一笑,全身竟都泛出了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