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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針尖對麥芒

  大明弘治十七年,八月。


  時逢鄉試大比,河南各府應試的生員紛紛趕往開封府,齊聚於省城。由此,祥符縣城的客棧生意變得十分紅火,各家客棧里中低檔的客房早已銷售一空。


  科舉,作為國家的掄才大典,歷來倍受重視。而鄉試更是正式科舉考試的第一場,其重要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須知道,通過鄉試成為舉人後,也是可以入仕為官的。明初時,舉人為官的人數不勝數,不過到了如今這時期,能當官的舉人就不多了。


  常言道,一個蘿蔔一個坑。


  科舉進行了這麼多年,讀書人越來越多,朝廷雖然也在不斷地增加各種官職,卻也早就趨於飽和,或者說是已經達到了繁冗的狀態。


  如今的舉人,想要當官可不太容易,在朝中沒有關係的話,等吏部委派官職至少得十年八年,而就算放了官缺,也頂多是推官、縣令、縣丞、主簿、或學官一類芝麻綠豆的小官。


  能一放就放個推官或者縣令的,通常都是在朝中有些關係,或是士林中小有名氣的舉人。


  由於不是進士的出身,舉人在仕途中折騰一輩子也難以有大的前途,像海瑞那樣舉人出身最後升任高官的,完全只是個例。


  不過舉人的待遇還是十分不錯的,與生員簡直是天壤之別。


  首先,舉人名下的田地可以免稅,單就這一項,就能保證舉人窮不了。一個舉人,名下田地得以免稅的額數還是不少的,因此會有許多自耕農自願前來「投獻」。


  如此一來,就可搖身一變成為收租的大地主了。


  其次,舉人相當於半個官,搞不好哪天就能走馬上任,成為官老爺了。作為朝廷的後備官員,舉人是有著其超然地位的,走到哪裡都有人尊稱一聲「老爺」。


  與之相比,秀才雖也會被人叫上一聲「秀才公」,含金量卻是大大的不同。


  最後便是上疏的權力,舉人是可以上達天聽的。


  只要是對當今政事有好的建議,或是覺得地方官處事不公,舉人都能夠聯合起來上奏朝廷,屬於能直接對抗官府的人物。


  在地方上,舉人都是有頭有臉的鄉紳老大,就連地方官都不敢輕易得罪他們。


  因此,中了舉人就是真正的光耀門楣了,整個宗族都與有榮焉。君不見,范進中了舉人後,一激動就瘋了嗎?

  鄉試分為三場,分別於八月初九,十二及十五日舉行。


  由於考期為秋季,故此又稱為「秋闈」,凡本省科舉生員與監生均可應考。


  各省主持鄉試的有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六位考官作為閱卷的內簾官,由各行省布政司、按察司正官會同巡按御史,共同推保三十至五十歲之間的現任儒學官充當考官。


  而外簾官則有若干人,有提調、監試、供給等官員,通常是從各行省的布、按兩司及府官中選人充任,負責維持考場秩序等後勤工作。


  由於內簾官都是些職卑位低的學官,加上又是經過地方官的保舉才能擔任,評卷取士時自然就容易受到外簾官的干預,造成科場舞弊現象十分嚴重。


  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雖然明令禁止外簾官干預閱卷,卻也無法杜絕這一弊端。外簾官通常會預先決定一些錄取的名額,讓內簾官選中,名義上是為了防止舞弊,實則是開了行賄請託之門。


  弘治十二年的科舉鬻題案鬧的沸沸揚揚,朝廷處置了涉案的一干人后,這幾年的舞弊現象確實也少了些。存在倒是還存在,就是沒多少人還敢再明目張胆的舞弊了。


  對於這場鄉試,陸誠心裡有些沒底,因為他如今已經得罪了不少官老爺。


  幾個月前的王朝立一案,韓泰確實是毫不留情,直接判了個斬監候。


  至於孫需那邊就更乾脆了,直接聯合韓泰和賀榮等少數的幾個官員,上疏彈劾王瓊縱子行兇,罔顧王法,以及鎮守太監劉琅受賄,乞請朝廷對兩人進行嚴懲,以儆效尤。


  而以王瓊為首的眾多河南官員,則聯名上疏污衊孫需,說他純粹是假公濟私,挾私怨報復劉琅,對於王朝立一事也是極力否認,把殺人滅口及對陸誠行兇一事,全都推到了他的心腹身上。


  結果,朝廷最終的決定是——各大五十大板。


  孫需改任陝西巡撫,即刻赴任;劉琅奉詔回京,張家「捐獻」的銀子則用於建築河堤;王瓊連降兩級,調任浙江布政使司參政,出任兵巡道。


  王朝立的案子經刑部複核,罪名成立,念及王瓊為朝廷效力多年,改死刑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加役三年。而張鶴由於捐了不少錢,其子也得以輕判,同樣是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加役三年。


  其餘一干人等,罰俸半年!


  雷聲大,雨點小。


  沒有人能夠料到,他們鬧了將近一個月的事情,就被朝廷以一種敷衍的態度來收場了。


  不過所有人心裡都清楚,朝廷是在警告他們:好好守好本分,做好本職工作,別再給我瞎鬧騰!如若還有下次,就絕對不會是這麼簡單的收場了!


  可再怎麼說,事情都是由陸誠這個小小的生員引起的,地方官自然會把這筆賬算到他的頭上。


  對此,陸誠雖然擔心,卻也談不上畏懼。


  地方官刁難自己是必然的了,不過要說隨便就讓自己落榜,應該也不太可能。畢竟,自己如今已經在朱佑樘那兒掛了名號,真要是能中榜的卷子,地方官應該也是不敢隨便刷掉自己的。


  你敢故意讓我名落孫山?


  成,我告到京城去,誰怕誰!


  秋季的午後,日頭並不算烈,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讓人感到十分愜意。


  陸誠悠閑地漫步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街邊隨處可見儒生打扮的年輕士子,大多都是各府趕來應鄉試的生員。


  身旁,左國璣看著他笑道:「近來發生的事情,我姐夫已經知曉,想來是大宗師給他送去的消息-——他來了信說,你做得很好,一府生員遭人行刺,這些人簡直是視國法於無物!姐夫還讓我告訴你,讓你好好應考,希望來日能與你在京師會面。」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去揪著不放?」


  陸誠搖頭笑笑,心說依著李夢陽的性子,應該已經上疏彈劾王瓊去了。念及於此,他便對左國璣說道:「你代我謝過李大人的好意。」


  「明日便要開考了,陸兄可有把握拿下本科解首?」


  左國璣隨口問了一句,陸誠還沒來得及回答,耳邊卻是傳來了一道不屑的聲音:「解首?當我們洛陽案首不存在了么?」


  倆人抬頭循聲望去,只見邊上不遠處有幾名年輕的士子,同樣在望著陸誠這邊。


  只一眼,陸誠便發現了眾人簇擁著的許傑,洛陽案首。


  當下便淺笑著向他拱了拱手,打招呼道:「原來是許公子,久違了!」


  許傑也是在那人出聲后,才發現了陸誠,臉色有些尷尬地拱手回禮道:「我朋友出言無狀,冒犯了陸案首,還望陸案首莫怪。」


  其他人不認識陸誠,自然不知道他的恐怖之處,許傑卻是心裡有底的。


  如今是在開封府,在人陸誠的地盤上,自己再有能耐都得謙虛著點,免得步了王朝立等人的後塵。就在之前,王瓊都讓他給弄得連降了兩級,現在整個河南誰人不知陸案首的大名?

  不過這也並不代表他心裡就對陸誠服氣了,畢竟在文章上,他自認還是不輸於對方的。想起這個,他便再次開口,對陸誠提醒道:「想必陸案首還沒忘了,咱們的約定吧?」


  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心說什麼約定?莫非他們倆-——

  「進升兄,此人就是陸案首?」


  「是啊許兄,你和陸案首認識?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許兄,你們之間的約定是-——」


  「-——」


  眾人紛紛開口詢問,許傑只好答道:「去年時,我曾和陸案首約好,本次鄉試要一較高下。」


  眾人一聽是這麼回事,心裡自然很是期待。畢竟,這是兩府案首間的較量,若是許傑能夠勝出,那也是代表了他們洛陽生員的臉面,當然是要表示支持的了。


  只見其中一位年輕士子上前兩步,眼裡充滿了不屑,看著陸誠笑道:「早聞陸案首詩詞雙絕,不過此次鄉試比的是文章,我們洛陽案首可未必就不如你——如今既是較量,怎能沒個彩頭?」


  陸誠倒是沒想到,自己不說話,反倒是增長了他們的氣焰,當下便不動聲色地問道:「哦?你想添個什麼樣的彩頭?」


  「簡單-——」他目光一閃,哂然一笑道:「若是陸案首在名次上不如進升兄,今後便不可再自承河南第一才子,如何?」


  「好大的口氣!」


  左國璣的脾氣算是上來了,這已經不是陸誠和許傑之間的較量了,而是上升到了兩府士子之間的較量。如今陸誠代表的可是開封府士子的臉面,若是一不小心真的輸了,今後開封府士子就要徹底讓洛陽士子踩在腳下了。


  本來只是士子間的切磋,現在讓這人給抬到了面上來,就不再是小事。別說是他左國璣了,就是讓府里的其他文人們知曉此事,都會是這樣的態度的。


  「既然你自認你們洛陽士子才學第一,那我也加個彩頭吧,倘若是你們洛陽案首輸了,以後見人便自認第二,如何?」


  「你——」


  這就是在欺負人了,不自承第一還沒什麼,一旦這第二才子的稱號流傳開來,那就真的是丟人了。別人聽了這稱號,肯定會好奇地去了解其中的詳情,這不是把他們整個河南府才子的臉面和尊嚴都放在地上,讓人隨意踐踏么?

  「怎麼,你們怕了?」左國璣嗤笑道。


  「你是何人,膽敢在此大放厥詞?」


  「就是,一個無名之輩,還敢在我們面前逞威風!」


  「哪裡的狂妄小子,還敢輕視我們洛陽案首?」


  「-——」


  看著那些士子們聲討左國璣,陸誠感到頗為有趣,也沒打算現在就開口為他解圍,抱著一種看戲的態度,在一旁靜靜地欣賞著。


  事實上,他本來就沒將這種事情放在心上過,那什麼約定也早就給忘了。


  自己要的不過是中個舉人而已,分不分出個高下,顯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哼哼-——」


  這邊,左國璣冷笑出聲:「你們洛陽案首,又有何能耐,本公子怎麼聽都沒聽說過?多餘的話咱們就不必再說了,我就問你們,敢不敢應戰吧?」


  這可就是戳到許傑的痛點了,揚名靠的基本是詩詞,他的文章確實做的不錯,詩詞方面卻略顯中平,並無太過出色之處。但這次比的是文章,他還真就不會怕了陸誠,因此站出來道:「有何不敢?明日便是鄉試,便到時手底下見真章吧!孰優孰劣,放榜之日便可知曉,咱們就此別過,再會!」


  許傑一甩袖子便轉身離開,對面的眾人便也沒再多留,一人丟下句狠話后便扭頭離去。最後一人,甚至還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陸誠,說道:「第一才子?不就靠了那幾首詩詞么?指不定還是買來的呢,我呸!」


  經歷了那麼多事後,陸誠現在的心境較之以往更為平靜,已經能做到寵辱不驚了。對於那人的誹謗之詞,倒也沒覺得有多惡劣了,畢竟自己還曾被人說過科場舞弊,為此還差點攤上官司呢,幾句言語自然就沒什麼了。


  左國璣卻很是氣氛,望著那群人的背影罵道:「什麼洛陽案首,就這分氣度都落了下風,還妄想贏我們陸兄?一群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我呸!」


  轉而,他回過頭看著陸誠說道:「陸兄,這可不再是你個人的事情了,今日之事很快便會傳開,你可得為咱們開封府士林掙回幾分顏面吶!」


  「-——」


  陸誠心說我招誰惹誰了,都沒同意呢,整個開封府的士子就都被我代表了?


  當下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儘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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