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長生誤
一連幾天,鄧鞏都沒有再去找程立雪,每天從萬卷樓回來之後,就安心在屋裡讀書。見了聶猛,也只是說些閑話,絲毫不提之前的話題。避塵珠被他裝進盒子,放在書架上,準備還給韓胄。
一天,聶猛下工回來,見鄧鞏坐在院子里等他,旁邊石桌上放了兩杯酒。
「聶兄弟,明天我就約程姑娘到蓬萊鎮,一起去買些筆墨紙硯。」見了聶猛,鄧鞏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興奮道。
「恭喜鄧大哥,只是這酒……」
「這個嘛,是我找福老要的。」鄧鞏不好意思道,「你我兄弟二人滿飲一杯,就當為我壯行吧!」
原來是沒膽,這書獃子!
聶猛又是鄙視,又是好笑,臉上便露出笑意來。幸好天色已晚,又是在樹影下,倒也不怕鄧鞏看見,便舉杯道:「如此祝鄧大哥馬到成功。」
鄧鞏這次十分乾脆,捧起酒杯,一飲而盡,臉色立刻脹得通紅,咳個不停。
「你沒事吧?」
「沒事,為了程姑娘,一切都值得,咳咳……」
第二天下午,聶猛正在鐵匠鋪里打鐵,看見街上人群中,果然出現了鄧鞏與程立雪的身影。
鄧鞏肋下挾著一大捆紙筆,行動不便,還要裝作一副沒事的樣子,走起路來姿勢頗為滑稽,程立雪則身背一柄長劍,白衣飄飄,恍如仙子臨凡。
兩人沿街緩緩而行,邊走邊聊,言笑晏晏,氣氛十分融洽。
看到自己這個臭皮匠的主意竟然管用,聶猛大為高興,手上一用力,正在打的一柄菜刀頓時走了形。
「聶猛,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回頭一看,是掌柜鐵英紅。
她想幹什麼?打壞一柄菜刀,還可以回爐,不至於吧?
聶猛滿心疑惑,放下鐵鎚,跟著她穿過後院,一直來到院子東北角專屬鐵英紅的煉器房。
平常說事,大都在賬房,這煉器房聶猛還是第一次進。
房間很大,呈八角形,正中擺著一尊黑沉沉的鍛爐,不知是什麼金屬製成,一股炙熱的氣息從爐身上散發出來。鍛爐四周立著八根柱子。
房間里煙霧繚繞,光線昏暗,只有頭頂天窗透進些許光線,照亮鍛爐周圍的一小片地方。房間四周陳列著許多武器和各式工具,牆壁開有八個通氣的圓形小窗。
「掌柜的,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聶猛不喜歡被瞞在鼓裡的感覺。直覺告訴他,鐵英紅叫他來,絕不是談論普通的事情,否則也沒必要帶他來這間極其私密的煉器房。
沒有等來回答。一道劍光,卻乍然亮起。
聶猛的心頭掠過警兆,不及細想,將身子一偏,讓過劍光。
還好,不是修道者的劍氣,聶猛略鬆了一口氣。
見他躲過,劍光毫不遲疑,再度纏上,招招不離要害,一時間,聶猛周身儘是劍影,險象環生。
聶猛大怒,覷准對方一套劍招使完換氣的空檔,雙臂一振,這些天一直戴在手臂上的兩隻青銅護臂將長劍牢牢夾住,只聽「啪」的一聲,硬生生將長劍從中折斷。
精鋼打造的長劍,竟能一錯而斷,拋開聶猛本身的功夫不談,這青銅護臂也著實非同凡品。
聶猛斷了對方的兵刃,怒喝一聲,奮起拳頭,向藏在陰影里的鐵英紅撲去。
鐵英紅忽然從陰暗處踏出一步,站到鍛爐前面的光亮處。從天窗透過的光線照在身上,將她的毛髮服飾映襯得纖毫畢現,如同披著一層金毫。
「我沒有惡意。」
她說著,丟下斷劍,呈現出毫不設防的姿態。
聶猛的拳頭,在鐵英紅面前寸許處生生止住。
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中又驚又怒,用瞪得血紅的雙眼望著她。這麼多年以來,除了在綠竹峰遇到的那個黃衣道士之外,這是第二次讓他感到生死頃刻的危局。鐵英紅的劍法,分明已有很高的造詣,剛才若非他反應及時,只怕已經做了劍下之鬼。
「你想幹什麼?」聶猛冷冷問道。他的拳頭仍停留在鐵英紅的面前,只要她稍有異動,立刻便將她打死。
此刻的鐵英紅,夾在聶猛與鍛爐之間,後背幾乎貼上鍛爐表面。熱氣炙烤著她的身體,一道道汗水順著曲線涔涔而下,**了大紅色衣裙,緊貼著她的肌膚,襯得她的身材愈發凹凸有致,空氣中蒸騰起一股令人躁動的幽香。
「我就是想試試,你手底下有多少功夫。」鐵英紅喘著氣道,胸膛劇烈地起伏。
「你現在知道了。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爐火熱氣逼人,鐵英紅的臉艷如紅霞,幾縷頭髮被汗打濕,軟軟地粘在臉頰兩側。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艱難地說:「可不可以,換個地方說話?」
「你先說。」聶猛冷聲道。
「憑你的功夫,在外面的世界做一方霸主,易如反掌,可你卻來到這島上,所為何來?不過是求一個長生而已。我們這些人,都是同樣心思,只是苦無門路,眼看一個個只能終老於此,可你既然與聖賢天的弟子那般熟識,為什麼不求他們收你為徒,反而甘心做一個小鐵匠?」
「這與你無關。」聶猛冷冷道。
「不,有關係。」鐵英紅咬著嘴唇,勉強支撐道:「我的身手,你也看到了。其實我們都一樣,那些酸儒不收我們,理由無非就是我們沒有修仙的資質。
「可我們習武之人,從不相信命由天定,只奉一句『事在人為』。
「長生大道,那些書生修得,我們為什麼就修不得?
「我的話,你若聽得進去,就放開我;若聽不進去,便殺了我。」
聶猛默然片刻,撤回拳頭,退後幾步站定。
鐵英紅渾身上下幾乎被汗水濕透,見聶猛放開了她,頓時鬆了口氣,緊繃的身體一下子失去力氣,只覺渾身綿軟無力,一個踉蹌就要撲倒在地。
她剛才說的話,聶猛深以為然,只是自己的情形並非如她猜測。如今見她昏倒,聶猛不及細想,急忙上前一步,將她攬在懷中。
房間里並無椅子床鋪之類,聶猛只好就這樣抱著她跪在地上,只覺懷中火熱滾燙的一片軟膩,女子身上獨有的體香充斥鼻端。
他還是第一次跟女子有這般親密的接觸,而且是在這樣昏暗悶熱的房間里,更添幾分曖昧,心中躁動幾乎按耐不住,一顆心咚咚地跳動起來。
過了一會兒,鐵英紅才睜開眼,發覺自己被聶猛抱在懷中,臉上一紅,想要掙開,卻全無力氣,只得把臉扭到一邊,幽幽地說:「既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瞞你,我們在島上有一個機密的組織,平時蟄伏四處,只待機會來臨,便要相機而動。」
「你們想幹什麼?」聶猛吃驚道。
「據說聖賢天的萬卷樓中,藏著無數修仙的功法秘笈,我們若是能設法取到這些功法秘笈,便可修那長生之道,再無須仰人鼻息。」
「取」……
這個字說起來簡單,可「取」仙人的東西,豈是容易。
聶猛沒有想到,就在聖賢天的眼皮底下,竟然潛伏著這樣一群心懷異志的人,而且還聚到一起結為秘社。
難道聖賢天的人竟全無察覺?
聶猛頓時想起初見詔肄師時的情形。當時他就站在幾步距離外的樹蔭里,可三名散修連同聶猛始終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仙人的力量,鬼神莫測。
聶猛感到背後生出一股寒意。
他不由轉頭四顧,打量著房間四處的陰暗,就好像那些地方此刻藏著一個隱身的修士,正在用冷酷的目光盯著他們。
「你在看什麼?」鐵英紅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聶猛收回了目光。
「眼下就有個絕好的機會。」鐵英紅沒有在意聶猛的片刻失神,繼續說道,「半月之後,是萬卷樓一年一度的曝書大典,這曝書大典是聖賢天的一大盛事,屆時除了所有弟子要參加外,還要從島民中大量徵調人手,搬書曬書、修繕樓閣,到時候人多眼雜,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鐵英紅說到這裡,滿臉都是激動之色。
聶猛不動聲色地繼續聽著。他突然想起,似乎聽韓胄提到過一次什麼大典,當時他並沒有在意。
「曝書大典,我們往年也參加過。尋常島民,只能接觸到一般的書籍,或者修修閣樓、打掃一下書架,至於那些記載了修仙法門的功法秘笈,根本無緣得見。只有一小部分聖賢天核心弟子和他們遴選出的島民,才能獲准進入萬卷樓的上層,接觸到那些功法秘笈。」
聶猛現在終於知道,鐵英紅今天為什麼要找他了。
「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習武之人,聖賢天的書生們自是看不上,所以沒有資格進入萬卷樓的上層。可是你不一樣,那天來找你的聖賢天弟子,是太學宮主親傳的學生,曝書大典時必然要進上層,只要你開口去求他,他一定會帶你上去。到時候該怎麼辦,就無須我多說了。——事情便是如此,你若有心,就應我一句。」
鐵英紅的話,讓聶猛有一點小小的心動。
他沒有修仙的資質,這從當初那一僧一尼一道三個修士打量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來。詔肄師把他帶到這裡,也是把他當做一個需要處理一下的小麻煩。
想通過正常途徑踏進修仙一途,幾乎沒有可能。
鐵英紅今天所說,不失為一種辦法。
可是——
「我不偷東西。」聶猛沉默片刻,說。
經過這一會兒的休息,鐵英紅的臉色本已恢復了正常,聽聶猛這一說,刷地又紅到了耳根。
「我勸你們也別打這個主意。」聶猛又說。
他見識過修道者的種種神通,深知他們的厲害,絕非是駕一柄飛劍在天上飛來飛去這麼簡單。
在絕對的實力差距下,凡人的種種陰謀詭計,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話他本沒必要跟鐵英紅講,但鐵英紅有一點說的不錯,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聶猛是第一次遇到旗鼓相當的武者,惺惺相惜,自然生出好感,所以才決定警告她一句。
鐵英紅卻用力從聶猛懷中掙脫出來,倚著旁邊的柱子虛弱地站著,俏臉上如同罩了一層寒霜,怒斥道:
「我錯看了你!
「我原本以為,你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竟是個膽小怕事之徒。我倒想知道,你的功夫是誰教的,什麼樣的師父,會教出你這樣懦弱無能的徒弟來!」
「住口!」
聶猛一聲低喝,霍然逼近鐵英紅身前,怒視著她。
他生氣,並不是因為挨罵,而是因為鐵英紅辱及他的授業恩師。
鐵英紅被聶猛的氣勢所迫,氣息一窒,竟說不出話來。心中暗驚,看聶猛年紀不大,功夫也並不比自己高明,氣勢竟如此迫人,堪稱可怕。
她並不知道,聶猛來此之前,經歷頗多曲折。
遭逢生死之變,連遇不世高人,更是在咫尺之遙,親眼見證了雷劫的降臨。這些尋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遇見的遭遇,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改變了聶猛的心性和氣質。
並且這種改變還將持續下去。
就連聶猛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種改變。
昏暗的煉器房內,一時沒了別的聲音,只剩兩人濁重的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聶猛的怒火才漸漸平息,向後撤開身,淡淡地說:「掌柜的,我回去幹活了。」
說著,轉身便走。
「站住。」鐵英紅冷聲道,「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還想走出這個門嗎?」
「你攔不住我。」
鐵英紅的功夫,本在聶猛之上,剛才的打鬥,只是存心試探,並未決心下殺手,兼且聶猛有青銅護臂在身,所以她才會折了長劍。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
此刻聶猛氣勢正盛,而她則被緊貼在火爐邊上炙烤了許久,身體已是大量缺水,腦袋也一陣陣暈眩,全憑意志支撐才勉強不倒,斷不是聶猛的對手。
可她並不驚慌,胸有成竹道:「外面那幾個匠師,都是我們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衝進來,取你性命。你的功夫不差,但絕對敵不過一群好手。」
聶猛轉身看著她,不屑道:「你們敢殺我?」
鐵英紅聞言,臉色變了數變,半晌才道:「沒錯,你既然與聖賢天弟子交好,我們自然不敢殺你。可正因如此,我們才不得不殺你。若是讓你生離此地,向聖賢天出賣了我們,那我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非得死個乾乾淨淨不可。」
「那好,我現在就殺了你。」
「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有人陪我一起死,我怕什麼!」
聶猛說著,大步走向鐵英紅,後者見他來勢洶洶,正要大聲呼叫,聶猛忽然搶上一步,一手攬住她的腰肢,一手勒住她的脖子,再度將她推到火爐旁邊。
頓時,灼人的熱浪再次從背後襲來,而面前則是充滿壓迫感的男子身軀,鐵英紅身子一軟,幾乎癱在了聶猛身上。
她現在滿心都是後悔。
一不該操之過急,在不明白聶猛底細的時候就試圖招攬他。
可是,曝書大典只剩半個月就要開幕,聶猛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最佳人選,時間不等人,做此選擇,實屬無奈。
二不該在聶猛已經拒絕的情況下,用死亡來威脅他。
她明知道這樣做很危險,若是威脅不成,便等於把自己親手送進險境。可她不甘心,眼看大好機會就這樣白白溜走。
說到底,一切都是因為貪念。
對修道的渴望,對長生的希冀,讓她失去了理智。
諸般皆被長生誤。
「我先殺了你,再出去會會你的那些朋友,若是死在他們手裡,那是我學藝不精。」聶猛冷聲道,漸漸收緊了臂膊。鐵英紅的步步緊逼,讓他怒氣填膺,已是動了殺心。
耳中忽聽得「吱呀」一聲。
煉器房包著鐵皮的沉重大門,被一股無形巨力猛地推開。
只見兩道白色的人影出現在門口,外面明亮的光線從背後照進來,看不清他們的樣子。
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聲嚷道:
「啊呀呀,了不得!青天白日,你們這是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