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魔
聶猛覺得很冷。
照理說,他習武多年,體格異於常人,本不應該覺得冷,可他此刻正站在一處高山之巔,其高不知有幾百千丈,氣溫遠非山下可比,即使以他的體格,也覺得寒冷刺骨。
他是被詔肄師帶到這裡的。
他記得很清楚,前一刻,他還站在自家院中,冷眼看那些修道者為了爭搶轉世天佛吵得不可開交。然後那個自稱詔肄師的男子出現了。
他一出場,便鎮住了所有人,帶著少女揚長而去。
接著,聶猛就感到一陣騰雲駕霧般的感覺。
周遭的景物快速轉換,他看到無數大山、森林和河流從腳下掠過,還不時穿過一片片白色的霧氣,他的身邊始終有兩個模糊的身影,被一團紫氣包圍著,看不真切。
直到他們降落在這座山巔。
詔肄師站在他的面前,默默盯著他,旁邊跟著恬靜安詳的少女。
少女的衣衫很薄,可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冷,如果不是仍有法力,那麼就一定是詔肄師幫她抵禦了寒氣。後者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聶猛暗暗判斷。
這個只憑名字就讓三個修士幾乎尿褲子的高人,對少女卻極為溫柔和關愛。
「我要問這少年一些話,可能跟你的身世有關,你要聽么?」詔肄師對少女說。
「您要我聽,我便聽。」
詔肄師愕然。
他發現異常天象時,正在數千裡外。當他趕過去的時候,一切已都結束了。
現場除了那三個不成器的散修,就只有這個少年。
如果他們之中有人清楚少女的來歷,毫無疑問,一定就是這個少年。即使這個少年不清楚,也總會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連那三個散修都能看出,這少女乃是轉世的仙佛。他又豈會看不出?
當他看到少女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少女是一個已經了卻塵緣、不沾因果的純仙之體,雖然不知為何失去了全部的修為,連記憶也似乎喪失,但她仍在仙籍,只要踏上修行之路,機緣便會接踵而至,進境也將一日千里,渡劫飛升不在話下。
這樣一個好苗子,就像是為他量身準備的。
他相信有了自己的悉心教導,再加上儒門的道統傳承,少女將成為千年以來,第一個飛升仙界的修士。
而有了這樣一段授業經歷,他便有希望突破瓶頸,再進一步。
他已是地仙頂級修為,再進一步,便是羽化飛升。
這是所有修道者夢寐以求的終極目的。
一切都很完美。
唯一的問題,就是眼前這少年。
準確的說,是他腦中關於少女的所知的一切。
少女已經在雷劫中了卻了所有因果,但這少年如果知道些什麼,那麼這段因果便不會徹底消失。他會成為一枚種子,他所知道的前世因果也會生根發芽,直到長成一根寄生的藤蔓,纏繞在少女身上。
無從判斷這種寄生的禍福。
也許會成為少女的心魔,讓她萬劫不復,也許會讓她在最後關頭大徹大悟,飛升成仙。
一切都在未定之天。
所以他也不能簡單地把這少年殺死了事。
所以他才要問少女,是否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只有她能做這個選擇。
可是,她把這個問題重新推回給了自己。
詔肄師搖了搖頭,沉吟道:「我無法替你做這個選擇……」
「您錯了。是您要問他,不是我要問。這是您的選擇,不是我的,您說對嗎?」少女微笑道。
詔肄師聞言,瞬間安靜下來。
少女的這番回答,一下子點醒了他。
他執著於得到答案,便是已生了心魔。從他把少年帶到這裡開始,少女的身世來歷,就已經在困擾著他了。不管他是否能知道答案,總有一天,這段心魔會成為他突破自身的大敵。
一念之差,險些鑄成大錯。
詔肄師默然片刻,緩緩道:「受教了。」說著,躬身向少女施了一禮,態度十分謙遜。少女亦坦然受了這一禮,神情恬靜,並無絲毫不安。
一旁的聶猛,不明白他們在打什麼機鋒。
他很清楚,詔肄師把他帶來此處,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問這少女的來歷。聶猛已經打算,若詔肄師真的問起,就和盤托出,除了無名老者贈給他春秋玉簡這一節,其它沒什麼可隱瞞的。他甚至隱隱期待說出真相的時刻,那時,看這詔肄師面對一個殺人無數的女魔頭,會是個什麼反應。
詔肄師轉向聶猛,說:「我本來要問你一些問題,但是現在,我決定不問。」
聶猛點點頭,沒有問原因,雖然他很想知道詔肄師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他知道,面對眼前這樣的卓絕人物,少言慎行最是要緊。
詔肄師雖然與無名老者有某種相似之處,可他的氣質更冷,彷彿漠視一切,也許在他眼中,區區一條人命,與螻蟻何異!
不會有人喜歡被螻蟻問來問去。
聶猛斟酌著語氣,試探道:「那我現在可以離開了嗎?」
「不行,」詔肄師說,「你跟我回蓬萊島,我保你衣食無憂,平安百歲,直至終老。除此之外,不要再有其他想法。」
聶猛明白了。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詔肄師都不打算知道這少女的底細了,至少現在不打算知道。
同樣的,他也不允許別人知道。
他不殺掉聶猛滅口,可能跟他的行事法則有關,也可能他打算留著聶猛等到需要的時候再問。所以他選擇把聶猛放在眼皮底下,變相軟禁起來,不讓他有亂說話的機會,同時保留隨時知情的權力。
要拒絕嗎?
一旦開口,事情便再無轉圜的餘地。拒絕,是一場豪賭,賭注是自己的性命,贏面微乎其微。順從,將成為一名囚徒,再無自由。
對於聶猛來說,失去自由,比死更可怕。
詔肄師正在盯著他,等待他的表示。聶猛有些奇怪,像他這樣一個強者,不論做出任何決定,都沒有必要徵求一個凡人少年的意見。他為什麼要等?
幾乎是在瞬間,他突然明白。
詔肄師在等一個殺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不動手,是要等聶猛自己找死。
聶猛突然想起晴空之上,那道一往無前的凜冽劍氣。無名老者講的故事,電光火石般在他的腦海中閃回。
死,不可怕,怕的是,屈辱地活。
這句話曾經是他的信條,是在那個深埋心底的黑暗之夜裡,他對自己發下的誓言。從那時開始,他便一直這樣快意地活著,不畏懼任何人,不擔心任何事。
他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活下去。
直到今天。
一個新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這個新的世界高踞雲端之上,其中每一個人都是他望塵莫及的存在,在他們面前,他什麼也不是。
他憑什麼以為弱小的自己,還能像以前那樣生活?
當然,他可以選擇快意地死。
可他並非生無可戀。父母的意外死去,讓他明白了生命的可貴,他想好好活著,長命百歲,娶妻生子,讓聶家的血脈一代代傳承下去;老者劍斬仙佛的豪氣,更是平生第一次讓他燃起了強烈無比的變強的渴望。他想要往上爬,一步一步,爬到天的最高處,用自己的雙眼看一看,那漫天仙佛,究竟是什麼樣的嘴臉!
屈辱地活著,固然無趣。可若一個人,寧願忍受活著的屈辱,只為實現自己的目標,那麼這種屈辱,又有何不可?
久遠的記憶畫面,出現在聶猛的腦海。
他想起幼年時的自己,蜷縮在八仙桌下,咬緊牙根,眼看著一個個曾經對他貌似關愛的宗族親眷,眉開眼笑地把屋子裡一切值錢的東西統統搬走。他的痛苦,成為了他們的狂歡。
聽著那些虛偽的話語,看著那些得意的笑臉。幼小的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痛恨那些人,可他並沒有選擇衝出去拚命。一個小孩子,有什麼用?不過啃幾口、踢幾下,不會對那些人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反而會讓他們撕破臉皮,做出更加歹毒的事情。
所以他忍耐,他退讓,終於等到了復仇的機會。
現在的情形,與那時何其相似?
幼小的他,可以隱忍蟄伏數年,只為等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現在的他,當然也應該忍下一切屈辱,只求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有些理解無名老者所講的那個故事了。
其實故事的真正結局,老者並沒有告訴他,而是做給他看。
現在,那個故事結束了。
而另一段故事,才剛剛開始。
這是屬於他的故事,他必須活著。
雲海之上,高山之巔,在長如永恆的一念之間,十六歲的粗豪少年轉過無數念頭,最終垂下目光,面對眼前的世外高人,表現出順從的姿態。
驚訝的神色,從詔肄師眼底一閃而過。
「有趣。我真想知道,這一日之中,你到底有怎樣的際遇。」他似乎看透了聶猛的天人交戰,猜到了聶猛這樣選擇的原因。不過,他對此並不在意。
不管聶猛作何選擇,對他而言都沒有什麼區別,凡人的生死,他並不特別執著。
如果這少年執意要作死,他正好可以順手成全,並且藉此除去自己的心魔,也除去少女飛升之路唯一可能的障礙。
不過這少年既然選擇活著,那便讓他活著好了。
一切都應順其自然,不能有絲毫刻意。
心魔已生,此刻他就像一個懸空走在細絲線上的凡人,稍有不慎就會墜落深淵,千年苦修毀於一旦。不能小看任何徵兆。
「走吧。」詔肄師簡短地說。
一團紫氣,將三人包裹其中,飛速離開山頂,向著遠處飛去。聶猛站在詔肄師和少女的背後,看著茫茫雲海在腳下翻滾,彷彿永遠也到不了邊際。
明明只飛了不到兩個時辰,聶猛卻驚訝地看到,天色由灰暗漸漸變為光明,當雲層在腳下的流逝速度明顯慢下來的時候,遠處已經可以看見一輪初升的旭日。
紫氣開始下降,慢慢穿過雲層。
拋開囚徒的身份,眼前的情景,令聶猛震撼莫名。
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上,懸空漂浮著一座巨大的仙島,仙島周圍的海面,星羅棋布數十個小島。遠遠看去,群島被一團濃郁的白氣包圍,那白氣似霧非霧,並不阻隔視線,當聶猛穿過這團白氣時,清楚地看到,有如實質的氣體在紫氣的衝擊下散開,然後又在身後凝為一團,感覺十分奇妙。
穿過白色氣團,仙島的面貌展現在聶猛面前。
只見島的中央,矗立著一座孤絕的山峰,峰頂地勢平坦,樓宇重重,古木參天,一道高逾萬尺的瀑布從峰頂斷崖飛流直下,落入山下的深潭裡,最終匯成一條大河,沿著山腳下的平緩坡地蜿蜒流淌,再分化為無數小河溪水,蛛網般遍布全島。
島的四周是一圈高低起伏的環形山脈,有無數細小飛瀑從山脈外圍的低凹處注入大海,在湛藍的海面上激起一層白茫茫的水霧,煞是壯觀。
在高峰與山脈之間,展布著一片環形的平緩坡地,到處鬱鬱蔥蔥,花草飄香,鳥鳴啾啾,時有珍禽異獸穿行其中。
鬱鬱蔥蔥的林木間,遍布大大小小的各式院落,亭台樓閣難以盡數,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在朝陽的照耀下,屋頂的琉璃瓦熠熠生輝,將整座仙島映襯得金碧輝煌。
詔肄師的紫氣,徑直向仙島外圍的一處院落降下。
一個身穿長袍,頭戴儒巾的青年快步迎了上來,口稱首座,施了一禮,便靜靜侍立在旁,不作一聲,目光也毫無旁騖,沒有向另外兩人看上一眼。
「子固,這名少年,交給你。」
「諾。」青年應聲施禮。
紫氣一閃,詔肄師已攜少女升至半空,朝島中央那座孤絕的山峰飛去。
青年輕吁一口氣,渾身鬆懈下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又黑又粗的年輕漢子。「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聶猛。」
「唔,這個……」青年面露難色,湊上來道:「你知不知道,首座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就是……」青年為難地撓了撓頭,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什麼人?首座為什麼把你交給我?我應該怎麼做?」
聶猛苦笑一聲,道:「你把我當成一個囚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