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飛劍
到得翠屏山腳下,已是日暮時分,聶猛尋了個僻靜的水邊,脫下染血的衣物,一把火燒掉,又跳進水裡洗去滿身血污,從包裹里另取一套乾淨衣服換上。收拾停當,便在左近尋了一戶農家,安住一晚。第二天清晨,早早起來,將馬匹寄下,步行進山。
翠屏山有六座山峰,沿一條小溪溯流而上,綠竹峰是第三座。
一路行來,但見山色郁然蒼翠,薄霧繚繞群峰之間,溪水潺潺,林濤陣陣,讓人神清氣爽,分外暢快。
不過一個時辰,聶猛便來到綠竹峰下。
這綠竹峰顧名思義,到處綠竹叢生,山風一吹,竹枝搖曳,嘩啦啦響成一片。峰下,沿著溪流,展布著一塊向陽的坡地,依山傍水,景色尤為優美,是一個隱居避世的好去處。
隔著老遠,聶猛便望見山坡上結著一處草廬,有炊煙升騰而起。
他大步走近,見草廬外是一個用竹籬圍成的小院,院內散養著幾隻雞鴨,一個身穿青布衣裙的小姑娘端著一隻小木盆,正在給雞鴨餵食。
「丫頭,這裡可是張景初的家?」
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並不答話,而是朝屋裡喚了一聲,繼續喂她的雞。
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從屋裡走出來,福了一福,道:「不巧的很,拙夫上山採藥去了,這位小官人有何貴幹?」
「我想請他去看個病人。」
「拙夫採藥,大約要傍晚方回,小官人若是等得,可進來略坐一坐,用些餐飯。」
走了半日,聶猛也有些肚餓,道聲叨擾,推開柴門入內,在院中石桌旁坐定。又解下腰間佩刀,靠在腳邊。婦人進屋端了兩個大海碗出來,一個裝著白面饅頭,另一個盛著些青菜蘑菇,還有一隻兔腿。
饅頭是剛出鍋的,暄暄騰騰,還在冒著熱氣,青菜蘑菇炒得油油的,蒜香撲鼻,兔腿烤得焦香,表面灑了一層細細的鹽巴,只是聞到味道,就讓人食指大動。
「山野簡陋,些許粗茶淡飯,聊作飽腹,望勿嫌棄。」
「哪裡話,多謝款待!」聶猛拱手致謝,拿起饅頭,就著兔腿大口吃了起來。
婦人轉身回屋,招呼餵雞的小女孩進屋吃飯,聶猛聽到她喚那小女孩作「青兒」。青兒答應一聲,丟下木盆,去水槽里洗了手,就要進屋,卻突然「咦」了一聲。
只見她慢慢走到石桌旁,拿起聶猛放在腳邊的鋼刀。
聶猛只當是小孩好奇,並不在意,卻聽「鏘」的一聲,她竟將刀從鞘中拔出尺許,寒光映得臉上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辨。
聶猛把眼一瞪,就要喝止。
青兒卻臉現怒容,連刀帶鞘丟在地上,一把奪過聶猛手裡噴香流油的兔腿,氣沖沖地走到草廬旁邊像是豬圈的地方,把兔腿扔了進去,豬圈裡頓時傳來歡快的哼哼聲。
「臭丫頭,你——」
聶猛正要開口呵斥,腦中忽然電光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麼,登時放緩臉色,大手一揮,粗豪道:「捨不得給我吃就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兒,不跟你這小孩子一般見識。」向碗邊拿起竹筷,就著青菜,仍吃他的饅頭。
婦人從屋裡出來,責備道:「青兒,為何怠慢客人?」
「娘,他是壞人!」青兒尖聲道。
婦人聞言,向聶猛看了一眼,道:「不要胡說。」
「我沒有胡說,他就是壞人!」青兒撅著小嘴,一臉的不服氣,「他的刀上有血腥氣,我都聞到了。他一定剛剛殺過人!」
婦人聞言,把目光轉向楊亂,淡淡的,並不驚慌,倒像是審視。
「實不相瞞,我昨天確實殺過人。」聶猛放下饅頭,解釋道:「來這裡的途中,我遇到一夥仇家,動起手來,就殺了幾個。不是我有意欺瞞,江湖之中,這種事本就尋常,不值一提。」
婦人聽了,對青兒說:「你都聽見了,進來吃飯。」
「哦。」青兒老大沒趣地應了一聲,跟在母親身後進屋。跨進門檻的時候,還偷偷朝聶猛回望一眼,扮了個鬼臉。
聶猛瞪起眼,沖她揮了揮拳頭。
他有些懷疑,張景初一家,身份並不簡單。
第一,山野僻壤,母女二人,面對一個帶刀的陌生人,毫無懼意;第二,刀在鞘中,自有機括制約,就算是個成年人,想要拔刀也須費一番力氣,小女孩卻輕鬆拔出;第三,刀身已被細細擦拭過,並未出鞘,小女孩卻能聞到殘存的血腥氣,足見六感敏銳,遠超常人;第四,聶猛天生神力,自幼習武,小女孩能從他手中奪走兔腿,手上功夫恐怕遠在他之上。
聶猛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警醒。
張景初一家,絕非常人,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他來這裡,是為請張景初去醫治病人,只要張景初有這個能耐,也肯去,那麼事就成了,至於張景初到底是什麼人,背後藏著什麼秘密,他最好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聶猛打定主意裝傻到底,繼續吃他的飯。只可惜,吃到一半的兔腿沒了,只剩青菜蘑菇,對於平常大塊吃肉的聶猛來說,實在有些難以下咽。
聶猛望一望豬圈,惋惜地嘆了口氣。
這時,他看到小姑娘背著手跳出屋子,向他走來。
「呶,給你!」青兒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來,卻是另外一隻兔腿。「剛才錯怪你了。我娘說,像你這麼壯的人,吃飯沒肉肯定不行,這隻兔腿賠給你。」
一隻兔子兩條腿,全讓他給吃了,聶猛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接過兔腿,冷不丁在青兒頭頂賞了她一個大大的暴栗,哈哈一笑,逗她道:「小孩子家,別人說什麼都信,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騙你,萬一我真是壞人呢?」
青兒摸著頭,氣沖沖地向他道:「我娘說,你要是壞人,早就死了。」
「哈哈、哈哈!」聶猛打著哈哈,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底竄起,直衝腦門。他乾笑數聲,不再跟青兒搭話,埋頭大口吃肉。
青兒見他不說話,過了片刻,忍耐不住,湊上來道:「你為什麼會有仇家?」
「因為我喜歡打架,一打架,就有了仇家。」
「你的仇家很多嗎?」
「本來剩的不多了,」聶猛想了想,說道,「不過最近又冒出來一批新的,數量應該不會少。」
「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我家,」青兒認真地說,「你的仇家一定找不到這裡來,就算找得到,我們也會保護你。」
「笑話!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害怕兩個字怎麼寫。」聶猛隨口應付著,心中更是篤定,這一家人恐怕有著不一般的能耐。
「我猜你根本就不會寫字。」
「呃,這個……」聶猛一時語塞。
青兒似乎對聶猛很好奇,纏著他問東問西。
「你為什麼不害怕你的仇家?」
「有什麼好怕的,老子本領大得很,他們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我現在是沒功夫,等我有了空閑,不用等他們來,我自然找上門,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誰也別想跑。」
「你現在不去,是因為要請我爹治病救人嗎?」
「算是吧。」
「是你父母?」
「不是。」
「親戚朋友?」
「也不是。」
「男的還是女的?」
「呃,女的。」
「嘻嘻,我懂了……」
「你懂個屁。」
青兒收起一臉嬉笑,朝屋裡看了一眼,趴到楊亂耳邊,悄聲道:「告訴你個秘密,我爹也有仇家,所以我們才——」
「青兒!」
屋裡傳來一聲輕叱,婦人站在門檻內,向她招手道:「不要多話,進來。」
青兒不敢違拗,一伸舌頭,跑回屋去。
婦人站在門檻后,看了聶猛一眼,淡淡地說:「有人來尋你,好自為之。」
說完,不等聶猛有何反應,便關上了門。
幾乎就在同時,背後傳來簌簌的聲響。
聶猛回頭,看到小院外面的竹林里,緩緩行來一人。這人大概三十歲上下,穿著一領明黃戒衣,頭戴蓮花冠,手捧拂塵,身背長劍,長著一雙三角眼,留著兩撇八字鬍,神情陰鬱,面色不善。
「你就是聶猛?」他冷冷問道。
「你想要賞金?」聶猛不答,反問道。
「哈,不過是幾兩散碎銀子,還入不了貧道的法眼,只是生受了人家的香火,凡事總得照應一二。既然你是正主,那就領死吧。」
「且慢。」
「有何話說?」
聶猛站起身,拿了刀,徑自走出小院,在竹林邊站下,與黃衣道士隔數丈相對。「莫髒了別人的庭院。」
「哈哈,看不出,你倒是個精細人。」道士臉上掛著嘲弄的微笑,「放心,我殺你只要一劍,不會弄得很臟。」
「可我殺牛鼻子,一向都喜歡慢慢殺,砍很多刀,如屠豬狗。」
道士面色一寒,冷哼道:「徒逞口舌之利,死來——」
只見他一揮拂塵,手捏法訣,背後長劍脫鞘飛出,劍鋒徑取聶猛咽喉,來勢迅猛非常,饒是聶猛目力驚人,也只能看清一道白光。想要拔刀,已是不及。
修士!
聶猛心中,只來得及閃過這一個念頭。
尋常武功,諸如拳腳功夫、刀槍棍棒、輕身騰躍之流,只是凡人手段,終究有跡可循,或招架、或閃避,總有辦法應對。可是這黃衣道人一出手,就是飛劍取敵,來去無蹤,一息判人生死,漫說招架閃避,能看清自己是怎麼死的,就已經算是不冤。
這黃衣道人,修士無疑。
他先前以為,這道士不過是醉月樓或青龍幫請來的武林高手,縱有幾分手段,憑自己的功夫,也有一戰之力,誰知對方竟是個修士,他根本毫無勝算。
聶猛驀地一聲大吼,奮力揚起手中鋼刀。
縱然是死,也要戰死,而非嚇死。對方是修士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