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朱常漵從未想過自己見到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該怎麼去形容他呢?據說識字, 也對, 經商之人哪裡能不識字,不會算。可那一口濃密的絡腮鬍子,把原本就不多的那點書卷氣給蓋過了, 顯得是個莽人。
但要說這是個魯莽之輩, 可朱華溫眼中透著的精明又叫人不敢忽視。起碼朱常漵就不敢小覷, 他已經叫朱華溫的打量給弄得渾身不自在了。兩輩子加起來, 他一直處於上位者,貴重無比, 凡是見的人都無比低頭垂目, 從未有人如此大膽地直視過他。
朱華彬扯了扯發小的衣袖,輕聲提醒, 「怎好這般看著皇太子!」他有些忐忑地望著朱常漵, 「仔細叫殿下怪罪了。」
朱華溫卻全然不在意,「側視其人為傲, 直視其人為謙。正因為我將殿下放在心上, 才敢這麼看人。」說罷,照舊不收斂地大剌剌得盯著朱常漵看。
朱常漵眯了眼。似乎並不是自己在挑選眼前之人,掂量著是否要將重任託付於他。而是面前的這個前在宗親在看自己,夠不夠份量讓他願意投於門下效勞。
有意思。朱常漵笑了。
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朱華溫看夠了,才將自己的目光收回來。他咂巴了下嘴,「聽華彬說,殿下想在密州建造制船坊?」
「是。」朱常漵留心觀察對方的一言一行,「不知可有高見?」
朱華溫撓著昨日為了見皇太子剛洗過的頭, 「我沒去過山東,不知道。」
朱常漵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不過山東那一帶嘛,也有耳聞。」朱華溫似乎並未看到朱常漵快要瞪出來的眼珠子,「離朝鮮近,距倭國也算不得遠。假倭不比江浙沿海猖獗——到底是靠著京畿。佛郎機人也不敢太放肆。」他眯著眼,似乎是在回憶,「算是個還安穩的地方。」
這說的卻是對山東略了解些的人都知道的事兒,並無什麼特殊之處。
朱華溫笑嘻嘻地望著朱常漵,「聽說殿下想重開密州市舶司,不知怕不怕晚上做夢時,叫祖宗入了夢好罵一頓。」
朱華彬腳一軟,差點就跌坐在了地上,兩眼發黑,頭也暈暈的。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自己當時聽了娘的話,將這個混賬叫來京里真真是做錯了事。只盼著殿下念在自己還有些苦勞的份上,別遷怒於他。
朱常漵本也同朱華彬一樣的想法,不過卻沒朱華彬想得那般小氣,動了對朱華溫的怒。心裡不高興,也是有的。可後來,見朱華溫的笑臉,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
朱華溫噙著笑,靜靜等對方給自己的答覆。若是兩人想法不合拍,這單生意,卻是不做也罷。他心裡固然感激天家,讓他可以正大光明行商。可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兩者不可混為一談。
朱常漵垂眼,「太|祖若是現還在世,必也會想著開關的。」
「那可不盡然。」朱華溫大笑,「太|祖最恨商賈,似我這等,怕是頭一個就要逐出門的。」
朱常漵知道自己猜對了,「可現在並非太|祖之時。」他毫無怯弱地直視著朱華溫,努力讓自己不被對方的氣勢給壓下去,「現下只缺人,不缺錢。」
朱華溫沉吟,「那密州那邊兒的衙門,又怎麼說?板橋能行?」
「卻是不在板橋。」朱常漵先前還以為朱華溫是在試探自己,故意裝作沒去過密州,現在是知道了對方的底細。還真沒去過。「板橋近海,不過六十里。但好處,不能全叫板橋給奪了。」
而且板橋也太小了,自洪武就被廢棄的港口至今,一下子無法承擔太多。朱常漵想的是,在板橋附近,或是再遠一些也無妨,盡量往北邊兒靠。這樣方建好的船,就能更快地抵達遼東。
朱常漵走至桌邊,舉起茶壺,從低至高拉長了出水的那一條線,將倒好的茶遞給朱華溫。「沒有好處都叫一人佔盡的道理。」
朱華溫眯眼,看了朱常漵良久,才將茶接過。「說的在理。」
朱華彬在一旁抱著手,一時半會兒沒弄明白兩人到底在打什麼啞謎。不過此時不便自己插嘴,還是知道的。
朱常漵見他接了自己的茶,便知朱華溫這是應下了這事兒,心口一松。一樁大事且算是定下了。
「打算什麼時候開始?」朱華溫壓低了聲音,「密州那兒的人手可夠?造船坊沒有大量的匠人,可不足夠支撐起來。倒是不求衙門開個後門,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萬幸了。」
朱常漵彎了嘴角,「如何同衙門打交道,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這,本就是機密之事,非是皇商。否則何不尋內監去。」
「誰知道呢,天子心裡的道道可比我多。」朱華溫撇嘴,「誰曉得會不會是先前的稅監鬧得太過,不敢了呢。」
朱華彬要被這發小的口無遮攔給打敗了,在一旁不斷地咽著口水,求老天爺能開開眼,最好趕緊叫這人給啞了。
朱常漵並未計較,只道:「你心中有數就好。」想了想,還是安了朱華溫的心,「山東不缺人,不過匠人就不一定了。若你能有本事從江浙的造船坊挖了人來,也無不可。」
工匠乃是賤籍,祖祖輩輩都打了這個烙印。就好像那些屯兵一樣,都為世襲。只武將好歹能算是個有品級的,同這等賤籍的不好比。是以匠人有了機會,就想趕緊脫了這籍身。
「沒有也罷,有錢能使鬼推磨。飯都吃不飽了,還管這許多。」朱華溫揉搓了下鼻子,「熟手還是要的,我也是頭一回接觸這造船坊,許多事兒並不懂,且要尋個老師傅從頭學起才好。」
朱常漵淺笑,「事兒交給了你,你想怎麼做,都依著你。我只一條,若是不成,提頭來見。」見朱華溫瞳孔縮小,猶嫌不夠的加了一句,「累及家人。」
這是朱華溫自二人相見后,頭一回露出這樣凝重的神色來。他深呼幾口氣,快步走至桌邊,自斟自飲,動作十分利落果決。「這世上哪裡有不成的事。」
「那就有勞了。」朱常漵道,「我久居宮內,並不便出宮。你若有事,可前往義學館,那兒自有人替你帶話給我。」又怕朱華溫一張生面孔,經常出入義學館並不好,便加了一句,「或是上熊御史家中也行。」
朱華彬見他不提自己,也不懊惱。這本是機密之事,自己不過是幫著尋人,後頭的事少干涉為妙。知道得太多對自己也無甚好處。眼下且將手頭的事兒做好了,便是大善。
朱華溫點頭,示意自己已將朱常漵的話給記在心裡了。他壞笑地看著一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青梅竹馬。「可惜了,華彬不能隨我一道去密州。我還想著使喚使喚翰林公呢,且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咂摸著嘴,「必是十分風光。」
朱華彬木著臉,在他腰上狠狠一擰。
竟沒擰動。
這肉真是有夠結實的。
再對比下自己這胳膊這腿,走個路都能晃悠著肉|浪。
心中大事了了,朱常漵也有興緻湊趣調笑。「也不是沒可能。」他眼睛彎彎地沖發愣的朱華彬一笑,「庶吉士可不是要當一輩子的,不過還在觀政罷了。回頭依舊要外派的。你若是想,那上密州去任職,也並無不可。」
「哈哈,那敢情好。」朱華溫搓著手,有些迫不及待,「那我可就等著了。」
朱華彬被懟得沒法子,也習慣了。打小就是這麼被欺負著長大的。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朱常漵見天色不早,便急匆匆地趕回宮去。
慈慶宮裡里燈火通明,胡冬芸在燭燈下小心綉著嬰孩穿的小鞋,邊等著朱常漵回來。
雖說宮裡自有針線局,想要什麼都能有人奉上。可胡冬芸便是覺著,這是自己的孩子,多少總要做點東西才好。只孕后精神不濟,綉不了繁複的花樣兒,只挑了最簡單的來綉,算是討了個巧。
殿外的響動叫胡冬芸給聽見了,心知是朱常漵回來了。她趕忙放下手裡的綉活兒,出去相迎。
「不是都說了,早些睡下。現今你身子重呢,仔細上下台階,別磕著絆著了。」朱常漵一見到胡冬芸的身影,就快步上前小心攙著。
胡冬芸提著裙裾,也提防自己被絆住,嘴上道:「不見殿下,奴家哪裡睡得著。」說著,腹中一痛,彎下了腰。
「怎麼?」朱常漵有些手足無措,「孩子踢你了?」
胡冬芸皺了眉,點點頭,又道:「不妨事的。」待緩過勁來,又和停下來的朱常漵一起往裡頭走,「不過這孩子便是不如校兒懂事。奴家記得懷著校兒的時候,可沒現在這般鬧騰。」
「校兒是個好孩子。」提起兒子,朱常漵的眼角眉梢都柔軟了下來。那個孩子,也許會是皇兄的轉世,自然是這世上頂頂好的。「待皇兒出生了,我自教訓他,心無半分孝敬,累得他母親受苦。」
胡冬芸卻捨不得,「哪兒來的話,」她握住朱常漵的手,「奴家心裡甘願呢。」
「還沒見著面,就疼上了。」朱常漵假裝不高興,「難怪那日父皇說你有溺愛之心。」
聽了這話,胡冬芸緊張了起來。「父皇果真這般說?」咽了咽口水,越發慌了,「那、那……校兒是不是……」
「沒有沒有,別擔心。」朱常漵見自己的話把她給嚇著了,趕緊哄著,「母后都替你擋回去了。」他颳了胡冬芸的鼻尖,「有母后給你撐腰呢,慌的什麼。」
胡冬芸點點頭,「不過父皇既這般說了,便是我往日對校兒太過放縱些。」她歪了歪頭,「明兒我得嚴一些才好。」
「嗯,這事兒你看著就行。」朱常漵搓了搓她有些冰涼的手,「也就這幾年功夫了,待大一些,我就奏請父皇冊封他為皇太孫。到時候我帶著去閣里聽學、觀政。」
胡冬芸笑眯了眼,「都聽殿下的。」腹中又一痛,朱常漵給揉了好一會兒才消停。他指著鼓起來的肚子,「不聽話,盡知道鬧騰。看你出生了怎麼挨揍。你皇祖母的那一箱子的戒尺還剩的多呢,回頭為父去搬了來。」
「別別,別嚇著了。」胡冬芸小心翼翼地側過身,一副可憐模樣,「小孩子可不禁嚇的。」
朱常漵哄道:「好,往後再不這樣了。今兒先歇了,明日一早,我還得見父皇說事兒呢。」
「哎。」胡冬芸趁著朱常漵去梳洗的時候先上了榻。待他回來了一看,早就沉沉睡得香極了。
朱常漵輕輕一笑,挪下|身去,在肚子上落了一吻。「可要乖乖兒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