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鄭夢境看完信, 皮笑肉不笑地朝忐忑的女兒道:「這等家務事, 還來問我做什麼?你自己做決定不就好了。」


  朱軒姝倒是想,可是錢都沒她自己給用得差不多了。無奈之下,只得找母親。若是母后願意給些銀錢, 那再好不過啦。就是不願意, 咳咳, 拉著母后一起下水也不錯。


  鄭夢境哪裡有不知道, 她還有吳贊女那個耳報神呢。「往日里就知道瞎折騰,現下要用錢了, 心裡頭知道苦了吧?」她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 「就是叫我同你父皇把你給寵壞了,半點不曉得外頭的民生疾苦。」


  「現在不是知道了嘛。」朱軒姝抱著母親的胳膊撒嬌, 「我看大姐姐信上說的好, 可心動了。母后要不要也出些銀子,賺點私房呀?我看父皇近來摳得很, 母后的千秋節也沒大辦。」


  鄭夢境不為所動, 「你少來挑撥。」冷冷看了眼,「當我不曉得?」她轉頭對劉帶金道,「上庫里取五百兩來。」


  朱軒姝坐得特別端正,特別乖地看著劉帶金捧著小盒子過來。她眼巴巴盯著母親將盒子打開,數了數。


  「吶,就這麼點,可收好了啊。」鄭夢境不解氣地又戳了下女兒,「看你往後還敢亂用錢不用。」


  朱軒姝哪裡還敢啊, 教訓就那麼一次就夠了。開始沒品過味兒來,現下知道為什麼自己那套不怎麼叫熊廷弼喜歡了,自然再不敢了。她捧著盒子,「那……我可就同大姐姐約好了啊。」猶不死心地問,「母后真的不湊筆銀子?」


  「你們自己玩著就好。」鄭夢境懶懶地道,「我到底是中宮,哪裡能同民商爭利?這不是親手送了把柄給人說嘴嗎?」又叮囑女兒,「雖說有史賓看著,但媖兒也是頭一回,叫她自己仔細些。做營生吶,前頭就沒順的。」


  朱軒姝應了一聲,「我知道了。」她抱著盒子搖了搖,裡頭輕飄飄的銀票也跟著晃,「大姐姐辦事,從來都是叫人放心的。」


  「嗯,媖兒可是同某個人不一樣。」鄭夢境調笑了一句,推著女兒,「你快回去,少在我跟前晃悠,看著你我就頭疼。進宮來也沒落不著什麼好的,就知道要東西。」


  朱軒姝乖乖點頭,「我知道錯啦。等我和大姐姐賺了錢,就來孝敬母后。」


  「指著你們孝敬?」鄭夢境哼了一聲,「你們能顧好自己個兒,我就謝天謝地了。」


  朱軒姝癟了嘴,抱著盒子出去。見外頭天色還早,度量著熊廷弼還沒到點,腳下一轉去看了胡冬芸和朱軒媁。


  依著她的想法,光這五百兩能頂什麼用呀?聽說那個什麼織機可貴了,能多拉一個人是一個人。走到半道上,一拍腦袋。哎呀,怎麼忘了,家裡頭還有個小貔貅呢。別人沒錢,他能沒錢。


  想妥了,又樂滋滋地去尋了太子妃和小皇妹。


  能多十兩也好。


  朱常治今天沒早回宮,朱軒姝也沒見著人,同胡冬芸和朱軒媁耍了一會兒,就又討來了兩百兩,等到了時辰,就樂顛顛地去找熊廷弼一起回家。


  熊廷弼倒是不覺得朱軒姝這等先斬後奏有什麼不對。做大事,不夠利落果決怎麼能行。何況比起朱軒姝整日在家裡風花雪月,有這麼個事兒搗鼓也是不錯。


  朱軒姝得了他點頭,心裡就更高興了。一覺起來就跑去義學館等著弟弟。


  朱常治半眯了眼睛,正從宮裡外義學館趕。今日他起晚了,好不容易才起得來,心裡盼著回頭到了館里別叫叔父捉住了一頓罵。不曾想還沒見著叔父,就撞上了皇姐。


  「二姐姐過來做什麼?有事兒?」朱常治顛了顛自己的小肚子,「先說好,我可忙呢,沒什麼要緊事,得趕緊進去了。回頭叔父要罵人了。」


  朱軒姝將他攔著,「哎哎哎,先別走呀。」她清了清嗓子,「我早就同叔父幫你請了假了,免了一頓訓,心裡高不高興?」


  「唔。」朱常治眯了眼,「無事獻殷勤非什麼即什麼。」他把人領去自己屋子,「怎麼了?同熊御史吵架啦?」


  「哪能。」朱軒姝撥了撥鬢邊的頭髮,「我倆過得可好了,你別瞎說。」


  朱常治給自己倒了杯冷茶,醒醒腦子。「哦,我看二姐夫整日垂頭喪氣的,還以為你在家裡頭又整什麼幺蛾子了,原來不是。」他將茶一飲而盡,上下打量著,「不錯不錯,二姐姐果真大了,懂事了。」


  朱軒姝二話不說,上去就擰耳朵,「要你多嘴,混小子。幾日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貨。」


  「疼呢。」朱常治把耳朵從姐姐手裡搶下來,眼睛里沁著淚花兒,「說了半天功夫,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呀?」


  朱軒姝一屁股坐下,沖弟弟揚了揚下巴,「來借錢的。」


  「沒有!」朱常治警惕地摟住自己的荷包,死死護著,「一個子兒也沒有。」嘴裡嘟囔著,「這又是看中了誰家的香料,心裡頭痒痒了吧?」


  朱軒姝板著臉,「別當我沒聽見啊。」她湊過去,「在你心裡頭,我這個做姐姐的,就這麼不幹正經事兒?」


  朱常治語噎,旋即又道:「那你倒是說說你干過什麼正事。」


  朱軒姝眨巴了幾下眼睛,話頭一轉,「是這樣,大姐姐從漳州來信呢,說是想在當地辦漳絨的織坊,但手頭緊出不起銀錢,所以來問問我。」


  朱常治揉著耳朵,一臉鄙夷。懟不過人就知道岔開話題。沒用!「你能有銀子?」他一臉不信,「別當我不同二姐夫說話,我可是心裡頭門兒清。」


  朱軒姝飛快地小聲道:「我同母后要了五百兩。」又清了嗓子,「太子妃和媁兒也出了錢的。你呢,你呢。」


  「她們能有什麼體己啊?尤其媁兒那個小丫頭片子,懂的什麼?怕是叫你哄走了所有的私房吧?」朱常治想了想,「大姐姐信裡頭怎麼說的?」


  朱軒姝見他語氣鬆動,趕緊趁熱打鐵跟上去,「說是一切瑣事都由史賓打點好了。只要出銀子就行。後頭的事兒啊,就不用我們管了。再說,漳州那麼遠,我們也管不著啊。」


  朱常治自然是有錢的。他當年拿了所有的家當給鄭國泰去湖廣辦織坊,現今每年的分紅都是那些私房的幾倍。可以說幾個手足之中,他是真正的財神爺,身為皇太子的朱常漵都沒他有錢。


  「這事兒我得想想。」朱常治側頭,自己是有錢,但錢得用在刀刃上,且不能胡亂用了,連個響聲都沒有。


  朱軒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姐姐的情況,四個孩子呢。」她舉起手,比了個四,「這往後婚嫁,聘禮嫁妝什麼的,哪裡出得起?就當是哄著她高興唄。」


  說的也是。朱常治撓頭,大姐姐待自己也不差。猶豫了半天,他還是勉勉強強地道:「多的沒有,就一千兩吧。」


  朱軒姝心花怒放,這比現在自己手裡頭的銀錢加起來還多!卻還嫌不夠,一臉的嫌棄,「才這麼點兒啊?能抵什麼用?你知道的吧?漳絨可都是生絲織的。生絲,那得多貴?」


  「那你說多少?」朱常治心裡在滴血,一千兩啊,不少了!

  朱軒姝垂眼,抿了下嘴,把笑意給忍住。「五千兩。」她見瞪大了眼睛的朱常治快跳起來了,趕緊安撫,「對你來講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的事兒,手足之間還計較這些?生分了。」


  朱常治磨著后槽牙,他這輩子就是叫這個姐姐給吃定了。「得得,五千兩就五千兩。」就當是請神出門了。他從荷包里掏出個小鑰匙去開抽屜,心頭滴著血,「給你。」


  朱軒姝一把搶過,「就知道治兒財大氣粗。」目的達成,「好啦,我也知道你忙得很,就先回去了。飛白說了,今兒晚上要吃我親手做的湯,得早些回去準備。」


  朱常治看著她杵在自己面前就煩,「走走走,早些回去,你家熊御史還在家裡頭等著呢。」


  五千兩啊!


  真是心疼死自己了。


  朱軒姝回了家,點了點銀子,湊了統共六千兩叫人給漳州的朱軒媖帶去。煲湯的時候,她心裡還想著年後能有好多好多銀子飛到自己懷裡來。


  朱軒媖沒想到這個妹妹竟這般能耐。她看著信,再看看桌上放著的六千兩銀票,咽了咽口水。


  漳州雖沿海,還有個月港市舶司,到底也不算頂繁華的地方,人工、宅子都便宜。這六千兩,足夠自己開上十個八個織坊了。


  朱軒媖倒是沒想一開始就鋪得太大,自己並不懂行,要是回頭將錢全都給折進去了,就得不償失。所以只預備先辦個十幾人的小織坊。回頭和史賓一說,卻叫人笑話了。


  「夫人不知道,這花樓機得兩個人才能操作。漳絨、漳緞織得也慢,一日不過一寸多一些。」史賓忍笑,拿指頭比了比,「就差不多兩個指節那麼多。」


  朱軒媖愣住了,「一日,兩人,一台織機,就、就,就這麼點?!」


  天吶!難怪在京中的時候,這漳絨價錢高成那樣。也實在太費功夫了。


  「是啊,」史賓點頭,「若是十幾個人,且不算管事,十二個織工,六台織機,一日也織不到一尺。」


  朱軒媖木著臉,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當時太過衝動了些。不知道現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


  史賓想了想,「夫人是想補貼家用?」


  「是這念頭,畢竟家中沒什麼進項。」對著史賓,朱軒媖倒是沒什麼顧忌。她到底是做過公主的人,雖沒了頭銜,也並非就不是當今天子之女了。而史賓卻依舊是天子的家奴。


  史賓沉吟了一番,這個倒是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樣。史賓想要的,是通過朱軒媖建辦織坊,逐步建立起當地獨有的織坊營生來。現有的織坊規模,實在供不應求。他朝有些惱火的朱軒媖看去,心裡度量著,能說服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夫人想來是因頭一次做營生,心裡沒底,念著先小打小鬧,便是虧了虧不到哪兒去?」見朱軒媖點頭,又道,「可大也有大的好處,風險大了,賺的也多。」


  史賓心裡琢磨了一下,還是決定將自己的揣測說出來。「不少商賈都借著 朝廷五十稅一、三十稅一的商稅而大賺銀子。夫人且看這福建商幫,大商賈不多,幾乎都是小商賈,他們能在福建一帶起來,主要還是靠的這個。」


  「我想著,再過幾年,待朝廷開了各處市舶司,必會提高商稅。」對於這一點史賓很篤定,「屆時恐怕就沒現今這麼好賺銀子了。」


  皇太子說服閣老開關,不就是惦記著商船課稅嗎?若是眼見著商稅壓過田賦,或是與田賦持平,哪裡會不提高商稅的道理?大明朝的商稅本就低得不可思議。


  朱軒媖不解,「這是為何?」心裡又覺得有些彆扭,「這等鑽律法的空子……不大好吧?」


  史賓笑道:「就像朝廷不許與倭國來往一樣,不照樣有商賈冒著殺頭的風險前往售賣貨物,賺取銀兩。只要按著律法,不少朝廷一個銅板,又有什麼可顧忌的?」


  朱軒媖心裡天人交戰,再回頭想想家中兩個活潑可愛的女兒,一咬牙,「行!就聽你的。」


  史賓點頭,「那我就去準備了。」又道,「這幾日還請夫人多多研習漳絨的織法。雖說不是非得自己親自上去織,可得懂一些。織工總有偷奸耍滑之輩,若是自己不懂,免不得被人給騙了。」


  「好。」朱軒媖深吸一口氣,想著回頭就上徐光啟的書房裡頭翻翻看,有沒有什麼相關的書可看。這時候卻又是慶幸自己幼時在宮中長大,能斷文識字,漳州女子大都不識字,便是有心想學些東西,也不易。


  史賓又同她說了一些事,就去著手準備起來。他有天使的身份,又在漳州當地的商幫中名氣斐然,所以辦起經商的手續來,並不麻煩。漳州當地的官府不想為難,也不敢為難。


  宅子是好尋的,只史賓心裡想著不能離朱軒媖現在的家太遠,畢竟是個婦人,家裡頭還有孩子、家務事要料理。織工也好找,只熟悉的需要花重金去從旁人那裡挖過來。


  史賓前後跑了十來天,就基本將事情都落實了。他領著朱軒媖去織坊裡頭看的時候,後者還不敢相信竟然這麼快。


  織坊裡頭還沒人,只擺著簇新的織機。朱軒媖望著敞亮的織坊,眼眶通紅。她慢慢走過每一台織機,略有些粗糙的手輕輕拂過。空氣里漫著新鮮的木頭香氣,是新織機的味道。這裡還沒有人什麼人,走路的腳步聲也會響起迴音來。


  一切都讓朱軒媖心裡高興。頭一回,這是自己主動伸手去要的。就是嫁給徐光啟那回也不算,那是自己為了給父皇母後分擔心憂,才提出來的。


  原來自己主動得來的感覺有這麼好。朱軒媖心裡感慨道,難怪還在京里的時候,每每見著姝兒,她臉上都帶著發自心裡的笑。她現在一定同熊御史過得很開心吧。


  史賓慢慢地走近她,輕聲道:「明日一早,織工就會來上工。什麼時候來看,怎麼管,還得夫人自己拿個主意。」他看了看這織坊,「雖是我有幫忙,但到底是夫人出的銀錢。」


  朱軒媖帶著哭音兒「嗯」了一聲,平復了下激動的心情,轉過來問道:「往後有事兒,還能請教公公嗎?」


  「這個自然。」史賓笑道,「管事我也給夫人請好了,織工同管事都是婦人,雖性子有些潑辣,可能略有些難管。不過沒有男子,夫人行事會方便許多。」


  朱軒媖微微下蹲,向史賓行了個福禮,「有勞費心了。」


  史賓趕緊將人扶起來,「可受不得這禮。」又問,「夫人可想好了,先織漳緞,還是漳絨?」


  漳緞和漳絨卻是有區別的,絨花緞地為漳緞,絨地緞花為漳絨。看起來不過一字之別,可實際上在織的過程中,花樓機是需要進行調節的,織法也有不同之處。


  朱軒媖這幾日看了好些書,又將自己從京中帶過來的漳絨、漳緞質地衣裳拿出來做比較,心裡還是沒個定數。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問一問史賓。「這漳絨和漳緞,在大明朝外頭,哪個更賣得起來?哪個價更高?」


  既然選擇了做商賈,那就得改了自己過去的想法,斷不能束手束腳,將手足給自己的銀錢虧了。自然哪個賺錢,就做哪個。


  史賓道:「卻是差不多,不過相對而言,漳絨更賣得好些。倭國人更喜歡漳絨,價也願意給的高。」


  「既如此,便先以漳絨為先。」朱軒媖看著織機,又道,「若是織機壞了,回頭尋何人來修?」


  這個也是需要考慮的地方。史賓也早已給她安排妥當了,「織機是從何家織坊買的。回頭壞了,讓管事去說一聲,自然有人過來。」


  朱軒媖又問了一些自己沒弄明白的事,待一一問明,便心滿意足地關上屋門,同史賓一起離開。


  回了家,一晚上沒歇好。想著第二日織坊就開張了,心裡頭又是慌,又是怕,又是高興。得虧徐光啟睡在火器研製營裡頭,沒回來,否則這晚上可不得消停,壓根兒睡不好。


  第二日一早,沒睡多久的朱軒媖就在天色將明的時候起來了。她親自下廚做了一些麵食,哄著兩個打哈欠的女兒吃了,將她們拉到跟前細細叮囑。「往後娘就要忙起來了,但有事,叫王嬤嬤上織坊去尋娘。」


  徐佑珠遲疑著問道:「娘……是不要我們了?」


  「怎麼會。」朱軒媖笑了,輕輕摸著女兒的鬢髮,「娘要為了往後你們過得更好,努力去賺銀子。」嫁妝夠多,到了夫家才不會被人瞧不起。她哄著女兒,「你在京里的時候,看人家姑娘穿金戴銀,心裡羨慕不羨慕?」


  徐佑珠想搖頭,又覺得騙人並不好,紅著臉默默點了頭。


  「所以呀,娘去給你們賺來銀子,買花兒戴。往後就叫旁人來羨慕你們。」朱軒媖定了決心,必要做好此事。她將家中的事兒都託付給了三個婦人,自己收拾了一下,披了外袍就上織坊去了。


  她到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在門口就聽見裡頭織機的響聲。不由腳下加快了步子走進去。


  管事的婦人在門口坐著,時不時扭頭進去看織工有沒有偷懶的,見一個打扮整潔素麗的婦人過來,起身問道:「敢問夫人是?」


  朱軒媖微微一笑,「我姓朱,乃是徐氏妻。」她眼睛朝裡頭掃了一眼,又回到了管事婦人的臉上,「也是這織坊的東家。」


  婦人趕緊行了福禮,「原來是東家,快裡頭請。」她將朱軒媖迎進去,跟在後頭一路介紹。這個是原本李記漳絨鋪子的織工,頂熟練不過。那個是呂家織坊的人,別看年紀小,手腳麻利得很。


  朱軒媖邊聽邊點頭,並不出聲打斷。她時常在熟手的邊上駐留,細細看著她們的動作。心裡不免又想起專供天家的江南織造局。聽說緙絲也是一日才得一寸的貴重衣料,只不知緙絲所用的織機是不是也這般。


  今兒是上工的第一天,史賓出面談的月錢,給的算是很豐厚了,織工們並不敢怠慢。於她們而言,比起在家裡頭,倒不如出來尋活計做,既能補貼家中,自己腰杆子也硬。


  朱軒媖看了一回,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只是的確就像史賓說的,織的太慢了,若要得一匹,怕是要許久。朱軒媖最後還是偏向於保守,只請了三十個織工,買了十五台織機。今日起織,到織完也不過才十五匹。


  實在太少了。朱軒媖在心裡划拉著,將生生絲的成本,織工的月錢,還有宅子的租錢,買織機的銀錢一一算了遍,再對比賣一匹漳絨能得的錢。算來算去,都覺得今歲想要回本太難。


  這時候卻又想起了史賓先前說的商稅之事,心裡不免鬆了一口氣。得虧朝廷的商稅收的不多,否則頭幾年盡虧了本。


  她的目光在織機和織工上梭巡著,這要是想法子改良了織機,能織的更快些便好了。漳州織漳絨的,並不獨自己一家,若是速度不夠快,哪裡來的能耐同旁人去爭。那些人可都是福建商幫裡頭的,多年積攢下來的人脈,自己剛入門,哪裡比得過。


  偏朱軒媖還不願降價賣,否則興許能賣快些。不過就是快,也織不出那麼多的漳絨。


  火器研製了有些日子,好歹算是有了一點點小成果。徐光啟決定偷閑,給自己放個大假。他也是許久不曾陪朱軒媖了,心裡對妻子新籌辦的織坊也頗是好奇。


  孫元化和張燾就沒那麼好的福氣了,被先生留在營裡頭繼續研究火器。張燾還好,雖然覺得辛苦,但比起之前僅僅研究書本上的東西,的確親手接觸、研究火器學的更多。孫元化性子略微跳脫些,又不敢頂撞先生討休息,只得哀怨得看著徐光啟放假。


  徐光啟好不容易得了休息,滿足地睡了一夜,起來就見朱軒媖若有所思的樣子,手裡拿著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頭。


  「這是怎麼了?」他笑道,「才新建了織坊,也不見你高興。先前不是一直巴望著的事兒嗎?現下成了反倒不高興了。」


  朱軒媖搖頭,笑道:「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她放下手裡的木梳,坐到還未起來的徐光啟身邊,「只是近來念著,是不是有什麼法子,可以改良織漳絨的花樓機。」她皺了眉頭,「這一日只一寸多,也太慢了。史賓還等著呢。」


  「原是為了這個。」說起這些,徐光啟就來了勁,「回頭晚上織工都回去了,我去織坊看一看。」


  朱軒媖卻笑了,「也是,正好求著你了。」她貼上徐光啟,「若真能改良了織機,夫君可是大功一件。」


  徐光啟被誇得有些飄飄然,又想起一事來,臉色微紅。「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商量。」他坐正了,方道,「我這幾日算了下,研製火器的銀錢怕是有些不夠用了,可又不好這麼快就同人伸手去要錢。你看……這要是你的織坊有了盈利,能不能、能不能……」


  「有什麼不能的?」朱軒媖笑道,「利民利國的好事,但有了銀錢,我也願意給的。」她有些得意,「你是不知道,漳絨一匹能賣多少銀子。」她向徐光啟比了個手勢,「這麼多,史賓開的價。」


  徐光啟心驚,「竟有這許多?!」撫著胸口嘆道,「怪道江南織坊多,的確是一本萬利的事。」


  「哪裡來的一本萬利。」朱軒媖飛了他一個白眼,「那是空手套白狼,海寇乾的才叫一本萬利。」她耐心地算著成本給徐光啟聽,「福建的蠶絲雖不少,可質地並非上佳。我現下用的絲,都是花了大價錢從浙江運來的。蘇州的倒也好,只遠了些,價更高。」


  徐光啟咋舌,「我雖是滬縣人,只知江南多產絲,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等門道。」又問,「你的絲自何處買的?」


  「嘉興、嘉善那一帶,哦,就是初陽的家鄉。」朱軒媖踢了鞋子,也坐上了床,「雖然杭州絲多,但都是從那邊兒運過去的,中間還有一層利,不如直接從當地的蠶農手裡頭買划算。」


  為了能節約成本,朱軒媖是做了不少功課的。「現在的絲,我都是託了史賓給我帶的。他雖主要是去外海,同外夷做營生,但另有幾隊小商船是專門跑大明朝沿海一帶,賺的少,但一來一回比外海容易。」


  徐光啟聽了連連點頭,看著朱軒媖的目光都和以往不一樣了。「看來往後我還得真當個吃軟飯的,得靠我家媖兒養著了。」哄著朱軒媖說了會兒話,又打了包票,「今晚我就同你上織坊去瞧瞧。」


  織漳緞所用的花樓機是現今大明朝最好的織機,織造時需有挽花工和織工一上一下,互相配合。單獨掛置經線的方式,也可以說是花樓機獨有的了。


  朱軒媖替徐光啟舉著燭燈,讓他能仔細研究織機的構造,嘴裡抱怨道:「若是能改成一個人就能織的,怕是要方便許多。」


  徐光啟並不懂織造布匹,雖然看了織機,卻也是不大有頭緒。他想了想,「明日可以讓我在外頭看著嗎?我想知道織工究竟是如何操作的。」


  這個卻是有些難了。織工都是婦人,並不好見外男的。朱軒媖卻是另想了個法子,「我這織坊恐是難辦,不過卻是可以去尋了史賓。也是有男子為織工的。」


  「行。」徐光啟拍了拍手,「這幾日我就先將這事兒給辦了。」他心裡大致有了數,「回頭試一試再說。」


  朱軒媖應了一聲,將手裡掛著的外袍遞給他,「外頭風大,冷的很,快穿上。」


  徐光啟從她手裡接過衣服披著,叮囑道:「你也別太為了這事兒操心,自己個兒的身子又不好,仔細病倒了,叫我心疼。」


  「知道了。」朱軒媖輕咬著唇,朝他投了個秋波。


  徐光啟是個想到什麼就去做的人,如火器,那是沒有條件,接觸不到,也進不得神機營去看,只能靠不斷得專研書本。織機卻是又能看,又能摸,只了解了其中的關竅,心裡就有了數。


  拉著學生一起試驗了一月,徐光啟就將現有的花樓機改良了下。「時間有些緊迫,火器這邊不等人,只能暫且如此了。」


  新改良的花樓機並不能完全僅由一人操作,但比起先前已是快了一倍有餘。徐光啟將火器所用的熟鐵製成模板,代替原本的線制花本,這樣一來,挽花工就省了許多力氣,割絨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史賓從中看出了門道,主動找上了徐光啟。「你看這模板,是不是可以一次做許多出來?」


  徐光啟不通商經,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以是可以,就同製造火器一般。」他指著火器打比方,「比方說制這佛郎機炮,炮口小一些,大一些,這炮彈就沒法子用了。」


  「那恐怕往後不需費心火器的研製費用了。」史賓微微一笑,「這等法子,便是開了天價,也自會有織坊的東家來買。」


  徐光啟聽說可以自己賺的火器的研製銀錢,忙問:「這怎麼說?」又一想,卻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將這花樓機的改良方法,拿去賣銀子?」覺得不可思議,「這也行?!真會有人買?」


  史賓很肯定,「會!」他道,「漳絨價高,商人趨利,豈有不下血本之理?」又拿起新制的花樓機模板,「鐵質模板,雖然價高,可用過一次后,還可以重新冶鍊,並不算浪費,後續的成本也並不高。可以一試。」


  徐光啟正為了研製的銀錢頭疼呢,聽他一說,便道:「那公公只管了去尋人買,模板的花樣、製作,都是可以做的。」


  「好。」史賓笑眯了眼,「往後就有勞徐公了。」他自火器營向徐光啟告辭,又去了一趟水師營見方永豐,「可有消息了?」


  方永豐搖搖頭,轉身將一個東西拿出來遞給史賓。「不過今日早上,有人在海邊拾到了這個。」


  史賓看著那被海水浸泡得褪了色的紅色布條,緊緊攥在手裡。這是他送給林海萍的盔甲,豈能不認得。抖著聲音道:「我還是那句話,見不著屍體,我就權當她還活著。」


  「我知道。」方永豐別開臉,「我已著人上馬六甲一帶去問了,就不知能不能用銀錢撬開佛郎機人的嘴。」


  史賓咬牙,「再多的錢都行,只要能問得下落,我來出這銀子!」


  兩人沒什麼好心情,再不願多說話。史賓紅著眼,從營中出來,眺望著海灘。海浪一**地拍打著沙灘,近處看,很是渾濁,帶著泥沙。放遠了去看,又覺得這海清澈無比。


  「海萍,你快些回來。」史賓的語氣很溫柔,「漳州的商事越發繁榮了,往後你最喜歡的漳絨可以盡穿個夠。等徐公將新式火器研製出來,我們就再不用見了佛郎機人掉頭跑,憑你的性子,想打就打,打夠了,我們再回來。」


  「若是你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所以,你快些回來啊。」史賓咬著牙,將手中的褪色紅布仔細收進懷裡,掉頭離開這裡。


  果然如同史賓料想的一樣,徐光啟研發出來的花樓機模板在當地織坊大受歡迎。不獨織漳絨、漳緞的商戶想要,旁的織坊也想用。對徐光啟而言,不過稍稍改變了製法,很快就能做出來,一時之間竟有些供不應求。


  徐光啟算是嘗到了甜頭,有了銀錢后,越發埋首於火器的研製中去。


  由漳絨織造速度的改變,福建當地的蠶農眼熱江浙的絲質,紛紛想法提高本地絲質,從江浙絲商手裡爭肉吃。進而桑農也轉入其中,從江浙購買優良桑種在本地改良種植。


  隨著月港海事越來越繁榮,朝廷宣布重開浙江明州市舶司。比起福建,浙江的私船更多,而今有了朝廷的官方市舶司,他們也不再鋌而走險地選擇行私船,勾結海寇,紛紛在市舶司排起了長隊,等著拿船引出海。


  自然也另有一些對市舶司收稅嗤之以鼻的。他們是連那點商船課稅都不想給,照舊私下與海寇勾結,行自己的私船。


  朱常漵知道這些,不過卻沒有出手管。


  現在還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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