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老嫗見孫兒回來了, 正想說他怎麼不聲不響就跑了, 卻見他帶來了一個人。她到底是比小孫兒多吃了幾年飯的人,一看對方的衣著,還有走路的方式, 還有周身的書卷氣, 就知道必是個有功名的人。
老嫗登時戒備起來。實在不是不信對方的好心, 而是自家鄉, 再到踏上這北上入京之途,他們一家三口相依為命, 吃了太多的苦。
這年頭, 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
想起自己那枉死的獨子, 老嫗的淚水又盈滿了眼眶。她的兒子, 在沒被縣令奪走功名前,也曾是個見官不用跪拜的秀才啊。
「祖母, 祖母, 你快看,我領了人來。」稚童拉著王家人的衣服,哀求道,「求求大爺,救救我祖父吧。」
老嫗想拒絕,卻又怕老伴兒真的就此撒手人寰,不得不軟下了心腸,將滿腹的委屈咽下。「求這位哥兒……」她鬆開老伴的身子, 正要磕頭,卻被人給攔下,「老夫人,且當不得此禮。」
男子見暈厥的老人家蜷縮著身子,必是冷得很,想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給他取暖,卻又想起現在自己穿的乃是孝服。便作罷。
他蹲下|身,探手試了試老大爺的鼻息,很是微弱。又伸手摸了額頭,燙的很。「前方不遠處,便是驛站。你們雖不能進去,不過邊上卻是有可打尖的旅店,不妨先去那處住著,我差了家中的大夫過來瞧瞧。」
老嫗欲言又止。稚童卻全無顧忌,「我們身上沒錢,住不了旅店。」
男子凝神去看,見他們身上穿著單薄,衣飾早就襤褸不堪,心道確是自己忘了。想了想,又道:「且不妨在我家中的馬車將就。不過,」他看著身上的孝服,「家父方過世,我們是扶棺離京的,不知可忌諱?」
有些人是最忌諱同家有喪事的人來往的,因此方有此一問。
老嫗哪裡會介意這些?路上遇著雪雨之時,他們就是連義莊都住過的。
男子點頭,咬牙扶起那老人家。他有些文弱,力氣並不大,要扶一個人事不知的老人還有些吃力,站起來的時候就不穩當,腳下一個趔趄。老嫗趕忙上前扶了一把。
一行幾人,跌跌撞撞地在濕滑的泥地上走著。好不容易才到了驛站門口。
王家屏的遺孀章氏年紀也不小了,此時一直叫媳婦兒攙著在門口看著。見兒子回來,趕忙道:「外頭風大,將人帶進來再說。」
王運覺搖頭,「這驛站還是陛下開了金口,我們才能住下,他們卻是住不得了。」又叫自己的媳婦收拾出一輛馬車來,「給這一家子暫且安頓下再說。」
章氏同媳婦兒點點頭,讓隨行的家人速速去準備。她與這對老夫妻也算是同歲的人了,而今看他們這般光景,心裡酸澀得很,不由從驛站裡頭出來。「這位夫人,」章氏也不嫌老嫗身上臟污,「你入京可是要去尋人?」
老嫗搖搖頭,操|著一口濃鬱江南口音的官話,「回夫人的話,奴家是去告御狀的。」這時候她卻是願意說出自己的來意了。
方才王家準備馬車的忙亂時,驛站的小吏上前給幫了忙,無意間提到了王家人的身份。
王家屏過世后,禮部定的謚號乃是文端。老嫗一行北上,途中也曾聽人閑談起當今元輔死於任上之事,不過一句過耳之言,現下想起卻有了用處。
老嫗的眼淚洗刷著臉上的臟污,她用力攥緊了章氏的手,「我兒、我兒的先生,曾為文端公的學生。」她拉著孫兒跪下,在章氏的面前磕頭,「求夫人為我兒洗刷冤屈,好叫他九泉之下瞑目。」
王運覺聽見這處響動,不由過來一看究竟。「老夫人,這是做什麼?」他上前想將老嫗扶起來,「快些起來,天寒地凍,仔細傷了膝頭。」
老嫗卻執意不肯,「還請文端公夫人同後人,允了奴家此事。」她又磕了個頭,「雖是有相脅之意,可、可奴家實在是沒法子了呀!」
驛站門口圍著看熱鬧的越來越多,王運覺不得已,只能將老嫗同其孫子,還有自己的母親章氏,一併請到了馬車上去說話。又催了家裡頭養著的大夫先去後面的車,給那位老人家看病。
章氏見老嫗的神情不似作偽,雖未在心中決定要幫忙,但還是願意聽她說一說自己的冤屈。王運覺在料理完外頭的事後,將瑣事交給了管家,也上了車——母親並不懂外宅事,萬一這對祖孫是訛人之輩,還是得由自己這個男子出面更為妥當。
「老夫人,您且說說,究竟遇上了什麼難事?」章氏和藹地將稚童攬過來,取了個小碟子上的點心塞到他手裡,「餓了吧?嘗嘗看。」看著稚童狼吞虎咽地吃著點心,還有那骨瘦如柴的模樣,同家中的孫兒一對比,鼻頭微酸。
老嫗應了一聲,用袖子擦了擦淚,「回夫人的話,奴家的娘家姓羅,世代都居於寧波鄞縣。年方十六時,嫁於鄰居呂氏。」她用手指了指後頭的那輛車,「車上便是奴家的夫婿。」
章氏點點頭,「這麼說來,你們一直都在寧波了?」
「不錯。」羅氏想起過往,臉上露出懷念的笑來,「婚後也算是琴瑟相諧,誕下一子,有幸得桃李滿天下的文端公之徒指點學問,不才考中了秀才。」她抱過過完了點心,正在舔手指的孫兒。「這便是奴家那不成器的孩兒所遺之子。」
王運覺問道:「照你所說,呂羅兩家當是一直在鄞縣,怎會今日北上?」
羅氏的眼淚又一次止不住了,「原本家中也算是殷實。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有幾畝良田。朝廷自來對棉桑減免了賦稅,奴家家中便靠種植棉桑溫飽。」
「這幾年,因湖廣那一帶也開始興起了織坊,因質優價廉,搶了不少江浙織坊的營生。所以江浙一帶的棉桑被壓得很低。」
「家中自此就開始過得略顯艱難了,可偏那幾畝良田叫當地的大戶人家瞧上,硬要買了去,說是同他家的良田合成一片。這事兒我們哪裡肯?本就是難以度日,若沒了這些田,日子越發過得困苦了。」羅氏面容哀戚地道,「誰知道他們竟在夜裡頭放火燒了棉桑。」
「我兒不忿,又因功名在身,便遞了狀紙,告至鄞縣縣衙。卻叫縣令以誣告為名,逐出衙門不提,更將功名也給抹去。」羅氏嗚咽地抱緊了孫子,「可憐他自小身體就弱,氣急之下,便病卧在床。」
王運覺在一旁聽著,只覺得鄞縣這個名字特別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究竟。
稚童伸長了手,給羅氏擦淚,「祖母莫哭。」可他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卻是蒼白極了。
羅氏握了孫兒的手,用手背擦了擦止不住的淚。「本以為事情就此了了。功名沒了也就沒了,本就不指望能考會試,得官身。可哪知人家卻不肯,竟來家中尋仇。那日恰逢初一,奴家同老伴帶著孫兒去廟會,待回了家……」
後面的話對於羅氏而言,便是一場再也不願回憶起來的災難。
稚童卻在這時喃喃道:「我記得的,我娘,我娘吊在樑上。我爹在河裡頭。」他抱著祖母,嚶嚶哭了起來。
羅氏強忍了心頭的憤怒,將孫兒的未盡之言說了個明白。「他們上門姦汙了奴家那兒媳,還將奴家卧病在榻的獨子丟入河中溺死。奴家與夫婿請人寫了狀紙,再次告於縣衙,衙門不僅沒有收狀紙,還將我們給趕了出來。無奈之下,只得越級去寧波知府,可……」
羅氏咬牙切齒地道:「官官相護,剛進了知府的大門,奴家和夫婿就被按著打了五十棍子。就這樣,還不肯接狀紙。後來回家養了傷,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那戶人家乃是家中有人在京中為官,鄞縣縣令和寧波知府懼其官威,而不願接狀。」
王運覺道:「越級上告,按大明律確是需先杖責五十。但杖責后,仍不接狀,就是寧波知府的不是了。」又道,「可有去杭州?找浙江巡撫?」
羅氏搖頭,「打聽清楚了那家來歷,奴家也就歇了心思。浙江巡撫乃是人家的同窗,便是去了,想來落不著什麼好。」她絞著衣擺,「奴家不過是一介庶民,哪裡敢和官老爺爭呢?原不過是想過清凈日子,一家子能吃飽穿暖,也就心滿意足了。」
章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百姓之苦,蓋因當地父母官不作為。偏又有那同年、同窗關係牽連,有的時候就是想幫,也有心無力。」她是王家屏的原配夫人,這數十年,見多了官場之事,不免有感而發。
「後來那幾畝良田,到底叫人給佔了。我們只得另想法子做些營生過活。」羅氏愛憐地摸著孫兒的頭,「只要能這孫兒撫養長大,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可世上便多得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寧波知府將我們越級上告之事了同那家人說了,許是怕我們再生事端。」羅氏咬牙道,「他們想要斬草除根,趁夜放火燒家,又抓了我孫兒……要、要……」
羅氏哭喊道:「夫婿為護著,傷了一隻手,往後再做不得重活。奴家一介婦人,又有什麼能耐?這老天爺,不叫人活!」
王運覺的目光轉向了稚童,心中不覺猜測羅氏未盡之言。
小男孩兒縮了縮身子,不自覺地將手放在自己的下|體前遮住。他眼神閃爍,不敢停留在任何地方。
王運覺的瞳孔微縮,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他瞪大了眼睛,望著羅氏,「莫非?莫非?!」
羅氏嚎啕道:「奴家這孫兒往後再不能人道。一家子只這一條獨根,兩代單傳,徹底斷了呀!奴家這心裡頭,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章氏聽完,手裡的帕子都快被絞破了。「此等天怒人怨之事,他們豈能做得出來?就不怕遭了天譴嗎?!羅夫人,你要狀告的究竟是何人?我倒要看看,這普天之下,誰是有這麼大的膽子。」
羅氏眼神堅定,一字一頓地道:「奴家要告的,乃是當今大學士,沈一貫。沈家仗著家中出了個大學士,在鄞縣作威作福,當地百姓深受其害,並不獨奴一家。」羅氏抖著手,從懷裡掏出仔細保存的東西來,「這是狀紙,這,是奴家搜羅得來的,沈家與假倭有私!」
王運覺這才想起來,即將升任下一任首輔的沈一貫,可不就是寧波鄞縣人?他望著羅氏擺在桌上的東西,神色肅然。
這不是件小事。說不好,整個京師的政局都會因此而改變。
王家,要不要趟這渾水呢?
王運覺拿不定主意。父親身故,他也因此丁憂。能不能在三年後復起,可說不準。沈一貫的身子健朗,三年後恐怕還在元輔的位置上。若是現在得罪了他,恐怕之後就與官途無望了。
羅氏看出主事的乃是王運覺,見其面上猶豫,便哀求道:「奴家知道此事為難人,也不求夫人和公子多的,只盼著能指一條明路。」她拉著孫兒,在車上「怦怦」磕著頭,「孫兒這般,已是此生無望,奴家與夫婿已是年邁,半隻腳踩進棺材的人,便是豁出一條命去,也想討個公道。」
「覺兒,」章氏躊躇著開了口,「若是能幫,且就幫一把。」她心痛地看著面前這對祖孫,「實是過了頭。」
王運覺抿唇不語,半晌才道:「此事……容我想一想。」說罷,就跳下車去。
本不過是扶棺回鄉,現在卻橫生了枝節。
王運覺心裡拿不定主意。若文端公還在,他是會幫忙的。可現在人走茶涼,就是王家願意幫,又有幾個人願意伸出援手呢。
在王運覺看來,現下都已是自身難保。
不過,若能將這事兒給推出去……王運覺停下了腳步,片刻后又動了起來。
能推給誰呢?
怎麼就偏叫自己撞上了。
王運覺有些懊惱,方才自己就不該去看的,起初不過是起了善心,現在倒是犯了愁。
章氏安慰了好一會兒,見羅氏的情緒穩定些了,便挑開了帘子,看著外頭緊皺了眉頭的兒子。心裡微微嘆氣。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可在她看來卻是未必。
這個兒子若能有文端公一半的果決,官途就不會止步五品。
王運覺的心思,章氏這個做母親的未必不清楚。坦白講,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會因此事而沾上什麼不好來。略想了想,章氏的腦海中就冒出一個人來。
當今聖上和中宮的長女,雲和公主。
因章氏的誥命之身,是外命婦中品級最高的。朱軒姝還未和離前,也曾在公主府里開宴,請過她。兩人不過是點頭之交,關係談不上很好。
不過,章氏隱約記得,雲和公主卻是提過,宮裡頭的五皇子經常會去義學館。只不知真假,還有一慮。越級相告,以及衝撞儀仗都是要杖責的。章氏對羅氏一行心存不忍,希望可以盡量避免他們的責罰。
車外的王運覺,倒是和母親想到一處去了。他重新跳上車,挑了帘子進來。「羅夫人,我可差人領你去一處地方,去了你便尋那裡一位姓朱的主事,將你的冤屈都同他說了。他……」王運覺猶豫了下,心裡有幾分愧疚,「他應當會為你做主。」
不等羅氏道謝,章氏忙問:「那可會因衝撞了儀仗而杖責?」她看著眼前這一對老小,並不認為他們挨得住一百下棍子的打。
「不會。」王運覺搖頭,對羅氏道,「你們只管去便是了。」到時候情況如何,也就不是自己能管的了。
羅氏千恩萬謝,有了人指出明路,她心裡就有底多了。
第二日,呂姓老人就醒了過來。他們不願多叨擾王家,給人添麻煩,執意拖著病體上路。章氏無法,送了些銀錢不說,又叮囑了下人路途細細看顧。
卻也是不巧,到了義學館,今日朱常治並不在館中。馮大儒年前回了陝西,此時還未回來,館中除了學子,就只剩下一個常駐的朱載堉。
王家下人報了名兒,又將呂家的事兒給說了。朱載堉便同意將人給留下來。「今日殿下不在,你們且在館中稍事歇息。」又叫自己夫人跑了一趟邊上的醫學館,「請了人來給老人家看看病。」
呂家人道謝的話說了一籮筐。
醫學館現在人也並不多,李建元閑著沒什麼事,親自跑了一趟,給他們三人都搭了脈。這一摸,就摸出了呂家那小孫孫的毛病來。
「還有救。」李建元提筆寫方子,「不過拖得時間有些久了,等大了不好說。生子當是無礙的。」
羅氏眼中含了淚,只覺得王家是自己的貴人。現在不僅有處伸冤,就連孫兒的病也有望了。
對她而言,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了。
朱載堉安頓好了呂家人,回了屋子就想開了。杖責還是免不了的,就是朱常治出面,事情也得交到朝臣的手裡。說到底,還是越級上告。
尤其現在朝中正為了元輔之位,爭得不可開交。連天子都為了避過,借病不朝。
朝中的情形,朱載堉並不明晰。他想,自己那幾乎不聞俗事的侄孫應當也不會過問。不過也許,這是個能叫義學館真正名動京城的好時機。
呂家在義學館暫且住下,到了京中,又有人幫忙,反倒生出了主心骨來,確是並不怎麼心急了。羅氏因自家住在館中,整日空閑心中不安,便主動幫著館中人做些雜事。
第二天,在宮裡閑夠的朱常治就屁顛屁顛回去義學館,向叔父報道。
「你來,正好有一事,我要同你說。」朱載堉將人叫到跟前來,把呂家的事給說了,「我看,此事恐怕還要殿下出面。朝中事,你我皆不明晰,若是行差錯步,反倒害了呂家一家子。」
朱常治點頭,「這事兒倒是好辦。將狀紙給我,我交到皇兄手裡就好。」
看來這次那沈一貫卻是當不成首輔了。且不說他和皇兄手裡還有沈一貫收受楚藩賄賂的證據。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了避嫌,沈一貫必須在家中候著,等到審訊的最終結果。
而廷推,是不會因沈一貫的缺席而中止的。有了污點的沈一貫,自然就和元輔位失之交臂。
朱常治不知道自己的父皇這幾日借病不朝,是不是就等著呂家人入京上告。不過可能性並不大,一個寧波,一個京師,素無往來,哪裡就會專門等著人家。
大概……這就是湊巧吧。老天爺看不慣他沈一貫。
這幾日朱翊鈞正和兒子憋著大招。借病不朝,一方面是希望藉此拖住廷推選元輔,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先前朱常漵所提出的備戰一事。
朱翊鈞再不願意,心裡還是不得不承認,唯有靠海運,才能儘可能地瞞過女真和蒙古人的眼睛,為大明朝運來大量的馬匹。在這上頭,也唯有靠史賓。
不過獨一人,是做不得此事的。
史賓主要是在漳州月港一帶,福建距離遼東還是太遠了。來回運輸太不方便。況且良駒到了福建后,還要往北邊兒趕,一來一回,對於馬本身而言也是一個負擔。為了避免途中有太多的損耗,朱常漵提出開關。
現在大明朝唯有月港這麼一個小港口,隨著海商的日益發展,早就嚴重超過了負荷。
朱翊鈞倒不是不想開海禁,只是心裡明白,一旦開關,就會和把控著海運的沿海鄉紳徹底對上。也就相當於同朝臣對上。
不事先想個萬全之策來,實在寸步難行。
這時候,朱翊鈞倒是和兒子一條心地想要阻止沈一貫升任元輔。沈一貫乃是寧波人,寧波近海,在朝鮮之戰前,倭寇屢次侵犯此地。就是現在未曾完全開關,當地的私船也是屢禁不止。
沈一貫家中乃是書香門第,當地的鄉紳,豈會沒有私船進行海商之事。
籍貫會稽的朱賡也不合適。不過他的威脅卻是比沈一貫小許多。一來剛入閣,資歷尚淺,二則為人中正,說難聽點,就是平庸,說得好聽就是謹慎。
看來看去,也唯有出身內陸歸德的沈鯉,無論從資歷、出身,都是上佳人選。
再有,王家屏一去,而今閣中又得添人了。
朱翊鈞希望這次吏部別再推舉沿海一帶的人,可看當今朝中的黨派,難說。吏部卻是遞交了名單上來,不過大都是浙黨一系的人,朱翊鈞並不看好。為了這事兒,也不想上朝。
一旦出面,就意味著事情必須做出決斷來。
鄭夢境裹著厚袍子,朝掌心裡哈了一口氣,搓了搓。「就這麼一直拖著,外朝早就鬧翻了天吧?」她記得前世天子怠政的時候,奏疏可沒少過。
「嗯,言官早就把朕給罵得狗血淋頭。」朱翊鈞把輿圖一推,在鄭夢境的身邊膩歪,「有的時候真希望朕能像武宗那樣。」
鄭夢境半眯著眼,「武宗那是武功蓋世,陛下卻連騎馬都慌。」她笑道,「去歲秋獮的時候,陛下好像還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去歲深秋,朱翊鈞難得起了興緻,開了秋獮。鄭夢境尋了個由頭,將朱軒媖和朱軒姝都帶上。朱軒媁這個小蘿蔔頭倒是也想去,可年紀太小,鄭夢境怕路途遙遠,將孩子給傷著了。所以沒去成。
朝臣因近年來天子專心朝政,也就沒阻攔,由得他去跑一回馬。
朱翊鈞有些不自在地扭過頭,「那不是撞見了熊瞎子,馬受驚了嘛,和朕的騎術沒有半分干係。」
「哦——」鄭夢境拉長了聲音,「漵兒和治兒都獵了鹿回來,偏陛下什麼都沒有。笑死人了。」
朱翊鈞理直氣壯地道:「那是孩子孝順。」
「是是是,孝順。」鄭夢境捧著肚子笑開了,心裡又有幾分懷念。上一回秋獮的時候,洵兒還在呢。
朱常漵從偏殿歇了午覺,醒了就過來找人。在門口聽見裡頭父親和母親的調笑聲,腳下一轉,出了殿。
這種時候還是別去打攪了。
卻不想正好撞見了來找他的朱常治。
「皇兄。」朱常治高興地拉過他的手,「就是來找你的,正好。跟我來。」
朱常漵由著弟弟牽了自己走,嘴上忍不住揶揄,「你能有什麼事?整日見不著人。」
「嘿嘿,對皇兄而言,這可是件大好事。」朱常治神秘地沖他一笑,進入偏殿後,就將呂氏的狀紙拿出來,「有人要告沈一貫,縱容家人肆意傷人。」
朱常漵挑眉,「哦?」這可真是剛困了,就有人遞枕頭。能有這麼巧的事兒?他記得前世沈一貫可是穩穩噹噹做了好些年的元輔。將狀紙打開,細細看了,不由大怒。「人在何處?我要去見!」
「在義學館呆著呢,都挺好的。」朱常治安撫道,「只是來的是一對老夫妻,還有他們的小孫子,這般越級上告,怕是必要受一百棍,哪裡撐得住。皇兄你看,能不能叫人網開一面?」
朱常漵沉吟一番,「杖責肯定免不了,一百是多了,但再少,也不能低於五十了。」他壓低了聲音,「你也知道,現在沈一貫正四處串聯,就為了元輔的位置。恐怕歸附於他的朝臣並不會讓步。」
「就沒有其他法子了?」朱常治不甘心地問,「這要是五十棍下去,將人給打死了,可怎麼辦?」
朱常漵無奈地道:「堂上請個大夫候著吧,打完了立刻給瞧瞧。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草草結案。」心思一轉,「不過有了這事兒,沈一貫確是要和元輔無緣了。寧波的案子,必得差人去寧波當地查詢一番。一來一回,得費上不少時日。」
「你且等等,我將這事兒去同父皇說。」朱常漵想了想,「也罷,你同我一道去吧。」
這不會是件小案子。牽連的不僅是沈一貫,還有鄞縣、寧波兩地的官員,全都要陷進去。恐怕就連浙江巡撫都吃不了兜著走。治下出了這等事,他必會受到牽連。
朱常漵的嘴角微微上揚,心情很好。
福建已有了月港,浙江合該也有一處港口才是。
屆時料理了沈一貫,再動一動浙江。開關之事,雖難,卻未必不能行。
鄭夢境和朱翊鈞說了好一會兒話,就困了,倚著朱翊鈞的手臂,沉沉睡了過去。兩個兒子輕手輕腳的進來,向父親行禮。
朱翊鈞小心翼翼地抽出被鄭夢境壓住的手臂,向兩個兒子打了個手勢,叫他們去外殿等著。自己在殿里叮囑了宮人仔細看著鄭夢境,這才出去。
「怎麼了?」朱翊鈞接過朱常漵手中的狀紙,定睛看后,立刻招來王義,「速速讓東廠的人將義學館中的呂姓夫妻護好了。」又即刻差人招來大學士們。
見大學士,這是個天子不再稱病的信號。也意味著廷推可以順利推進了。
沈一貫心裡不由高興,走向乾清宮的步子都分外輕快。原本身為次輔的他,應該和同僚走在一處,不過現在卻忘乎所以地快了他們一步。
儼然是實際上的元輔模樣。
沈鯉並不在意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由著沈一貫去。他現在正專心於儘力阻止沈一貫升任元輔。
不僅沈一貫曾任主考官,沈鯉也是。當年考中的所有學子,都是他們的學生。兩沈各有各的勢力,只沈鯉現在看來,還落於下風。
沈一貫一進殿內,就見天子怒目而視。他看看左右,並不知這股子怒氣究竟是對著誰的。在殿中站定,還未行禮,他就被砸了個正著。
「你自己好好看看!」朱翊鈞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們也都看看。」他指著沈一貫,「別跟朕說,你家人在鄞縣的一舉一動,你全然不知!」
沈一貫將狀紙看完后,大驚。這件事他的確是不知道的。大概遠在寧波的沈家人也知道,事情做得有些過頭。只是當地的官府礙於沈一貫的面子,自然會將事情給壓下來,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
「陛下,臣督導家人不嚴,有罪。」沈一貫將狀紙遞給身側的朱賡,當即跪下,「不知這家人現於何處,臣親自上門請罪。」
朱翊鈞恨不得走下去,一巴掌打在沈一貫的臉上。「還上門請罪?人家因為你沈一貫,斷子絕孫。你身上的罪過大了!你還打算怎麼賠罪?還指望人家能原諒你?」他怒不可遏地指著自己面前的所有閣臣,將胸中的怒火全都撒到他們頭上,「國蠹,統統都是國蠹!」
受了牽連的閣老們陪著沈一貫一起跪下。
「幫著朕一同治理大明朝的,就是你們這起子人!你們自己捫心自問,你們對得起誰?嗯?眼中只有權勢,只有富貴,根本看不見百姓身上所受之苦。」朱翊鈞背著手,快速地走了幾步,停下來,「還利用手中權勢,迫害百姓。朕要你們何用!」
「寒窗苦讀數十載,還什麼聖人言,朕看你們早就把聖人拋到腦後去了!當年到底讀的什麼書?嗯?」
「未能體察民情,臣等有罪。」
朱翊鈞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有罪有罪!你們……」
劉帶金從里殿出來,向怒氣沖沖的朱翊鈞福了身子。她絲毫不對天子的這股怒火感到害怕,一臉淡然地道:「陛下,娘娘叫陛下別生那麼大火氣,仔細傷了身子。」
朱翊鈞深呼了一口氣,將心口的怒意壓下去一點,「皇后叫朕吵醒了?」又怒瞪著跪著的幾個大學士,「你們乾的好事!」
劉帶金將話帶到,就重新轉進去了。後宮不得干政,不獨是妃嬪,都人也一樣。
鄭夢境在里殿懶散地歪在貴妃踏上,塗了丹蔻的指甲從裹著褥子的錦緞上劃過,繼續聽著外頭的動靜。
「馬上審,給朕仔仔細細地審!」朱翊鈞面色猙獰,「若是屬實,絕不輕饒!」
沈一貫哽著嗓子,早前的高興勁兒全沒了。他支撐著身體的手顫抖著,幾乎要垮下去。沒有誰能比沈一貫更明白,他是徹徹底底地失去了首輔之位。
不獨首輔之位,還有浙黨領袖之首。
一直以來,群臣願意聚集在他的身邊,不過就是看在未來自己就會升任元輔。可現在沾上了污點,別說元輔,就連次輔的位置都要保不住了。
沈一貫重重地磕了個頭,「臣……現在就卸職歸家,等待審訊結果。」出了這種事,他已經不能繼續呆在內閣了,必須要避嫌。
「馬上就給朕滾回去!」朱翊鈞覺得怒意稍稍平了些,趁著起身的沈一貫還沒走,猶嫌不夠地又給補了一刀。「即刻召集群臣,朕要廷推新任首輔。」
沈一貫僵硬著步子,慢慢挪向殿外。在跨出門檻后,他的身子軟倒在殿前。身後的朱賡想去扶,冷不防身後的天子一聲怒喝:「不許扶!叫他自己起來!」
朱賡只得收回了手,立在一旁看著沈一貫。他心下有些不忍,沈一貫縱有再多的錯,可寧波的事,又豈會全然知曉。畢竟路途迢迢,即便有書信往來,這等事,家裡人也只有瞞著的份。
沈一貫在地上爬了幾步,才重新找回了力氣,一點點將身子撐起來。
沈鯉束手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他。自閣中受召見,再到現在出殿,不過短短一盞茶的功夫,沈一貫就看起來老了十歲。
天子要求即刻開始廷推的消息由司禮監的太監們四處傳送消息,各處衙門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太快了些,今日午前,天子還稱病說不視朝呢,怎麼到了午後就立刻召見了眾人,要求廷推了?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有朱常漵撐腰,單保和陳矩、王義的關係都還算不錯。三人私下一合計,揣摩著上意,悄悄兒地將沈一貫的事兒給透出去了。
有些慣於見風使舵的人,立刻擼袖子磨墨,預備著回家前先寫一封彈劾沈一貫的奏疏,上呈天子面前。
這時候不等著落井下石,拔高自己,在履歷上添一筆功績,還等什麼時候?
牆倒眾人推。這些沈一貫早就已經想到了,只是他從來只想著怎麼用這招對付別人,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這事兒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沈一貫連閣里都沒回,直接就從宮裡回了家。到了家中,立刻召回所有家人,令他們緊閉家門,誰都不許出去。
他有預感,這回栽的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還有整個沈家,指不定在文忠公之後,被清算抄家的就是自己了。
事情怎麼就會到了這一步呢?
沈一貫想不明白。早在前兩年,他就給鄞縣家裡去過信,叮囑家人,現在正是節骨眼上,所有人都要緊著皮子,別給他添什麼亂。可偏偏……最不想來的,在最關鍵的時候來了。
鄞縣的沈家人現在是什麼情形,尚不得而知。但京師中的沈府瀰漫著一股陰鬱之氣。誰都知道,這是風雨將至的跡象。
廷推自午後,一直進行到夜裡。天子擺明了,就是要在結案前,將首輔給定下來。毋庸置疑的,沈鯉升任了新一任的元輔。
沈一貫成了徹徹底底的過氣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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