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開市!
當天子召集大學士們說出這個決定時, 沈一貫心裡是無比蕩漾的。自己總歸還是簡在帝心。他得意地朝面色不虞的沈鯉看去, 雖然對方根本就沒接這茬,但心裡仍舊覺得爽快。
朱翊鈞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旁的,一旁觀政的朱常漵就先站起來, 「父皇, 另有一事, 兒臣想上奏。」
「說吧。」朱翊鈞沖幾位閣老掃了眼, 見他們都沒什麼意見,就讓兒子說來聽聽。
大學士們還忙著消化天子決意開市的這個決定, 並未對朱常漵要說的太過在意。
可實際上對於他們而言, 朱常漵即將訴之於口的事,並不亞於開市。
「武舉廢止已久, 兒臣以為今當重啟。」朱常漵氣定神閑地說出自己考慮了幾天之後的決定。
這件事, 非做不可。尤其是在決定會舉國而戰的情況下,大明朝並不獨女真和蒙古, 還有各地的民變。雖然民變在減輕百姓身上的苛捐雜稅的情況下, 能有所緩解,但也不得不防野心之輩。
朱常漵覺得,提高武備這事,有備無患。遲早都要開戰的,自然要早早就做好了打算。
這一次,他絕不會讓薩爾滸之戰成為大明朝亡國的第一聲鐘響。
「重開武舉?」朱翊鈞沉吟了幾分。他知道兒子的意思,前幾日他剛和皇太子討論過,日後大明朝的邊境必將戰事四起。朝中無良將這點, 也的確是關鍵之一。他將目光不著痕迹地轉向了幾位大學士。
可他們,會同意嗎?
王家屏皺了皺眉,沒說什麼。沈一貫是頭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理由也很充分。大明朝武官選拔,主要是世蔭,武舉所選□□的人只作補充用。現今邊境大安,雖北境沒少被滋擾,年年北夷都要南下劫掠一番,但當地官民都習以為常了。
其實武舉一直都有,只不過並不受到重視。雖然武舉和文舉一樣,自弘治十七年後,從六年一試改為三年一試。可武舉卻比文舉少了一樣考試。
萬曆年間的武舉沒有殿試。
不能在天子跟前露臉,行伍又是個辛苦事。入了朝堂,並非同文舉一般平步青雲,不僅如此,還會受到文臣的白眼。何苦來哉。倒不如索性悶頭去苦讀書,若得一朝高中,可比考中武舉風光多了。
朱常漵現在提出武舉,不僅要讓武舉的地位變得和文舉一樣,也有殿試。而且他還打算一改現今武舉重策論,輕武事的風氣。
紙上談兵的庸才,他和大明朝都不需要。
這件事是朱常漵在除藩后,又一次表現出他的堅決來。經過上一回的教訓,閣老們對這個平日溫和,關鍵問題上卻執拗的皇太子有了新認識。知道如果不能現在就將這提議給打回去,恐怕最終仍舊會成。
當今天子可是對皇太子滿意得很,生下皇太子的中宮也是獨寵於後宮。朝臣便是再厲害,也抵不過至親。
況且也並不算得上是壞事,未必會聚攏起所有人來反對——有了輿論,反倒好鉗制天子。
朱常漵是特地在今日提出來的。聽說努|爾哈赤已經快到京城了,若不能趕在他來之前,就將這件事定下來。恐怕後者心中會起疑。
沈鯉將事情在心裡轉了一圈,但笑不語,只看著沈一貫想拉著朱賡和王家屏一起和自己站隊,反對此事。卻不看首輔雖不是非常贊同,卻隻字不言,朱賡秉持了趙志皋的中正,也不會和他同流合污。
這人吶,看不清形勢,就只會讓自己受辱罷了。
朱賡並未聽信沈一貫的話,而是先問了一直未曾開口的沈鯉怎麼看。陳於陛是個壁上花,且不去管他,最後自然會表態。
沈鯉思索了一會兒,道:「聖上,依臣之見,可行。」
朱常漵懸著的心略略放下了一點。哪怕只多一個良將,大明朝的未來就能多一分希望,而遠在遼東的弟弟,也許會因這一點希望而活下來。
無論於公於私,朱常漵這件事做定了。
朱翊鈞自那日和兒子推心置腹了一番后,現在也並不反對。如果說開市的事兒,他還會有些猶豫,那武舉之事,出於私心,就不會說一個不字。
沈一貫對沈鯉恨得牙痒痒,在心裡的小本子上又給此人記上了一筆。
且看三年後的京察,到時候自己怎麼對付他!
不過也得叫這個老傢伙活到那一日才行。
「此事還需再議……」朱翊鈞見幾位閣老意見不一,剛開口想將這事兒延後,就見兒子拚命朝自己打眼色,「……罷,事關國朝,還是早早定下來得好。」他輕咳一聲,「元輔怎麼看?」
王家屏籠著袖子,不緊不慢地道:「臣也覺得……」話說一半,咳嗽了幾聲。他的身體越發不如以前了,現在必須做出選擇,給沈鯉造勢,盡量拉低沈一貫在自己走後升任首輔的可能性。
「可行。」王家屏將方才說了一半的話給說完,「一直以來,武舉重開殿試的呼聲就很高。倒不妨順應民意,先試上一試,」
沈一貫額際的青筋直跳。現今他算是看明白了,整個內閣之中,唯獨只有自己一人孤軍奮戰。
不過看王家屏的身子,應當也支撐不了幾年了。只要撐過眼前,屆時升任元輔,再將自己人給安排進來,內閣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朱翊鈞當即拍板,「既如此,各位就先回閣,擬個章程出來。」
朱常漵跟著說道:「得快,趕在淑勒貝勒入京前就先定了。免得屆時正好撞上,倒叫女真那頭不穩。」
淑勒貝勒乃是努|爾哈赤自封的稱呼。也正因這個稱呼,讓海西女真對他的意見很大。
王家屏凝神細思,覺得確實有幾分道理。武舉重開殿試,便意味著朝廷開始重視起武備來。而女真和蒙古自來就是大明北境的勁敵,便是放在自己身上,想想都會覺得裡頭有貓膩。哪裡就這麼湊巧了?入京納貢,見過了自己,就正好武舉重開。
必是自己叫大明朝心生警惕。
不是嗎?
王義在一旁抱著拂塵道:「用不用奴才叫人將淑勒貝勒先在京外給絆住了?」
「不必了。」朱常漵搖頭,「其人非凡,略做點動作,都能叫看出來。」
閣老們覺得有些奇怪,怎麼皇太子突然之間對這個女真族的酋領這麼看重起來。要知道在以往,他們幾乎都沒能在皇太子的口中聽到過太多次關於此人的名姓。
朱翊鈞適時出來給兒子站隊,「就依太子的話去辦。」他對著心懷疑竇的輔臣們道,「能統一了向來四散的女真各部,此人能耐必不小。萬不能掉以輕心。」他望著若有所思的幾位閣臣,意味深長地道,「可別叫一個番邦的酋領,啄了天|朝的眼睛才是。」
王家屏領著眾人起身,「臣等領命。」
待他們走後,朱翊鈞拍著胸脯,對兒子道:「怎麼事先也不同朕商量商量?」
朱常漵有幾分不好意思,「兒臣怕叫父皇反對了。」
「所以就先斬後奏?」朱翊鈞笑著搖頭,「好了,這事兒算你欠著父皇的啊。」
只要目的能達到,朱常漵並不在意欠不欠父親。反正都是一家人,再不濟,也有母親在背後給自己撐腰。
「另外,」朱常漵想了想,向父親提議道,「今歲加開的恩科,是在秋季。父皇可曾想好了主考官?」
朱翊鈞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怎麼,你想舉薦何人?」
「我看沈一貫不錯。」朱常漵對於人選,心中早已有定論,「雖然總是有些做事懶散,但選人還是有些眼光的。」
他看中的,乃是沈一貫對於當今科舉風氣的不滿。雖然這麼做也有不妥之處,一旦沈一貫成為了壬寅科的主考官,這一科所有的進士都會成為他沈一貫的門生。
這相當於是自己主動給了沈一貫一個擴大勢力的機會。
可有舍就有得,朱常漵現在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義學館的身上。只要有一人能中,往後的事就好辦了。
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萬事開頭難,只要這頭一步走對了,往後就不會行差就錯。
而沈一貫,自己遲早會將他按下去。
朱翊鈞卻奇道:「你不是向來對沈一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怎麼這會兒倒是想要將這個肥差給了他?」
「一碼歸一碼。」朱常漵振振有詞地道,「總歸還是我大明朝的學子和朝臣,沈一貫即便再汲汲鑽營,到底是讀聖賢書的,心裡那股子正氣還是在的。」
是啊,除了收受藩王賄賂,放縱家人在鄞縣賣官鬻爵,在朝中大肆收羅黨羽。
……其他都挺好的。
起碼,按照陳矩收集的消息來看,母后中毒的事,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心中還是有對天家的敬畏和幾分稀薄得可憐的尊敬。
依著朱常漵的看法,這人雖壞,卻還沒壞到骨子裡去。誰不貪慕權勢榮華呢,文忠公當年清算的時候,不都還抄出一堆家產來。只要現在此人能為己所用,就是忍著噁心,也得張口。
父皇不也說了,而今這忍是剜了自己的心頭血,可假以時日,自然也就剜不了了。
努|爾哈赤抵達京師的第一天,就聽說朝廷重開武舉殿試。他有些詫異,旋即心中起疑,不過很快就覺得針對自己的可能性並不大。畢竟雙方都還沒有見面,自己在上疏中姿態也放得極低,並沒有任何紕漏。
應當還是大明朝內部的事。聽說連著打了三回大仗,現在的大明朝軍力早已不復如前,萬般無奈之下,都開始對宗親出手,開始削藩了。
而這也是自己的一個機會。
努|爾哈赤的要求並不多,和小歹青一樣,最大的要求便是請開廣寧和義州的木、馬二市。這件事通過朱翊鈞和閣臣們的商量,已經定了是會開的。所以這次也大方地應允了。
剩下的便是回賞了。鄭夢境將先前鄭國泰送來的那些布匹都給了出去,不獨第一次送來的細棉布,還有後頭又加送來的絲緞。
朱翊鈞這個時候才慶幸,要不是先前聽了兒子的話,將楚藩給徹底除了,現在回賞的銀錢從哪裡都還犯愁呢。
努|爾哈赤這回進京,也算是無驚無險,目的全都達到了。帶著大明天子回賞的東西,拍拍屁股回了建州。
朱常漵特地稟了父親,和弟弟一起出宮。他站在鼓樓上,遠眺著努|爾哈赤離開。
遲早會有叫自己順遂的一天。
朱常漵捏緊了拳頭,撩了袍子,下了鼓樓去找在下面等著自己的弟弟。
萬曆三十年秋,壬寅科如期舉行。因有皇太子的舉薦,沈一貫成為了這一科的主考官。他捋著鬍鬚,眯了眼,一直擔心自己沒法兒得到下一任帝王歡心的念頭可以放下了。
朱載堉和馮大儒一聽說主考官是沈一貫,心中馬上就有數了。果然叫他們給押對了寶。
為了避嫌,朱常漵不僅自己沒出面,甚至連弟弟都不叫再去義學館了。難得閑下來的朱常治頗覺無聊,不好去尋皇嫂說話,皇兄也要忙著觀政。他就索性追在小皇妹的後頭,希望可以將自己的渾身本事都教給這個「學生」。
朱軒媁被逮著了好幾次,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前,看著五皇兄口沫橫飛地說著書卷上的東西。可無論朱常治再怎麼激情澎湃,這個小皇妹半點都不感激。
睜著眼睛就睡著了。
這還是朱常治頭一回見著,先前還不過是耳聞。他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妹妹嫩嫩的小臉蛋,沒反應。
朱常治拖出綉墩,支著手看著妹妹睜著眼的睡臉。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不是也這般叫二皇姐頭疼得緊。
真是一點都不聽話!
朱軒媁一點都不在乎這個幾乎整日見不著人的五皇兄是怎麼想的,睡了一覺,拍了拍有些餓的小肚子,從綉墩上滑下來,就去尋在小廚房裡忙活的二皇嫂。
朱常漵在會試名單沒出來前,一直提心弔膽。要是這回義學館一個人也沒考中,這、這該如何是好?
身處乾清宮的鄭夢境也為了這件事擔心,好幾日都沒睡好,白日里看起來精神不濟的模樣叫朱翊鈞很是擔心。她都推說近來秋老虎厲害,才攪得自己沒睡好。朱翊鈞倒是想叫人再多添點冰,又怕將人給寒著了,回頭得了風寒。
眾人關注的壬寅科,終於結束了會試。
朱常漵有些顫抖地從父親手中結果名單,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敢去看。
從頭一個看到最後一位。
三百人中,有五個是從義學館出來的,而且名次還很靠前。不知沈一貫是不是考慮了義學館和宮裡的關係,存了私心將這些人的名次都提高了一些。除了有一個在倒數外,其餘的如果殿試不出意外,都應該有二甲出身。
「看來你母后當年提議建辦義學館還真沒錯。」朱翊鈞有幾分感慨,「能出五名進士,看來明歲上義學館報名的學子會把門檻給擠塌了。」
朱常漵也是鬆了一口氣,「也是母后心慈的緣故。」
朱翊鈞將義學館考中的五人記好了名字,殿試的時候略略放了點水。
待放榜當日,義學館門前的鞭炮響了一整天都沒停。
不過考中進士,只不過是第一步。這五人,尚未真正步入朝堂,只不過是能推門而入罷了。
朱常漵在放榜那日特地擺了皇太子的儀仗,親臨義學館向五位學子道喜。朱華彬跟著同窗一起擠在門口,看著裡頭皇太子的模樣。
原來皇太子身有殘疾。
朱華彬將目光從朱常漵不加掩飾的那條殘腿上收回來,心頭的激動蓋過了對太子腿疾的震驚。
正是有了皇太子堅持不懈的上疏,他和母親才有了現在的好日子。這次恩科,因開的太急,朱華彬還未中舉,所以並未參加。他預備著參加兩年後的甲辰科。
如今母親在公主府有了差事,據說還清閑得很,身子好了不少,眼疾也有所好轉,朱華彬可以心無旁騖地將所有心思都投入到科舉上去了。
承了天家的情,朱華彬有些猶豫,是不是該將另一件在自己看來比較要緊的事告訴皇太子。
眼下是個好機會,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遇見皇太子了。
朱華彬看了看周圍,覺得自己可能擠不進去,一時想不出什麼法子湊近朱常漵的跟前。
朱常漵勉勵了考中的五位進士后,向朱載堉提議要見一見在義學館的除籍宗親們。
這事兒便是他不提,朱載堉也會向朱常漵提議。而今見他有意,就另闢了間屋子來,請了館中所有宗親前去相見。
其餘學子縱然心裡羨慕,卻也沒法子擠進去。便是除了籍,也不能更改人家是一個祖宗的事實。他們倒是沒想過今歲科舉有不公平的地方,主考官沈閣老的官聲一直不錯,況且這次並沒有宗親考中,可見科舉還是公平的,並未徇私。
朱華彬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
朱常漵並未打算和他們細談,略問過在京中的生活是否過得還順心,又關心了一回學業上的事,就要準備離開了。他今天出宮的時間已是有些久,再不回去就要趕不上太子妃做的晚膳了。
一直沒能找到機會的朱華彬心裡發急,等眾人四散開,他默默尾隨著朱載堉和朱常漵往門口去。
朱常漵正和朱載堉說道:「……除了一甲三名會直接授官外,二甲和三甲的進士都會被安排去各部觀政,在這之前,還請叔父上點心,多教教他們其中的道理。」
「這個我自會安排,殿下放心。」朱載堉對這個早有打算。
李贄是做過官的,雖然洒脫的性子並不適合官途,令他很快就辭官,但對其中的人情世故還是懂一些的。這次考中的其中一名進士,還是李贄的得意學生。
另外,公安派的兩位袁先生的長兄,也還在翰林院任職。屆時讓袁宗道抽空過來給大家開開小灶,也不是不行。
朱常漵點頭,「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官場險惡,我怕他們年輕氣盛,到時候吃了暗虧尚不知道。」
最要緊的是別真被沈一貫給拉過去了。
「我心中有數。」朱載堉笑道,「宗親今歲雖有參與科舉,不過因是半路出家,比不得旁人的童子功,底子不大好,所以都落榜了。不過我看,等兩年後的甲辰科,應當會有一兩個考中的。」
朱常漵點頭,「這樣也全了我先前的心思。」此時他發現了一直默默在後頭的朱華彬,便將人叫過來,「我記得你以前是楚藩的?叫朱華彬?」
朱華彬連連點頭,他沒想到方才那麼多人,自己不過是簡單介紹了幾句,竟然就叫皇太子給記住了。心裡越發激動和敬佩,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正、正是。」他一時竟想不起要如何給朱常漵見禮。
朱常漵笑了笑,「甲辰科可要努力了。」
「一定會考中的!」朱華彬雙眼含著淚,「沒有陛下和殿下,恐怕老母和我早就餓死在了武昌。家母一直勸誡我,要早日考中,好為陛下效力。」
朱常漵又對他說了幾句話,轉過身就要走。
朱華彬趕緊將人叫住,猶豫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朱常漵見他明顯有事要對自己說,朝身側的單保使了個眼色,湊近了朱華彬幾分,「可是遇著了什麼難處?」
朱華彬環視左右,見附近沒什麼人,便趕緊道:「是這樣……殿下,我同家母從武昌來京師,是走的水路。」
「嗯。」朱常漵很有耐心地等著他說下去。
朱華彬咽了咽口水,有些擔心這件事一旦傳出去,會叫自己在同窗之前被排擠,「不過,在來的時候,我見著有不少商船與赴考的舉子勾結。」
「勾結?」朱常漵挑了眉,「商賈和舉子有什麼可勾結的?」
朱華彬搖搖頭,「殿下有所不知,因有功名在身,朝廷給了學子很大的優容,其中有一項,便是可減免鈔關。」
「不錯。」這事兒朱常漵是知道的。
朱華彬接著道:「此事本為天家的仁懷之心,特地關照學子,卻被人拿來當作生財之道。不少商賈私下給了舉子銀錢,叫他們謊稱商船是自己家的,免了鈔關的稅賦。」他細細觀察著朱常漵的表情,「只我這一路上,就見了不下十幾回,想必平日里也是如此猖狂的。」
這件事當時讓朱華彬心中很是憤懣,天家對商賈並不重視,收的商稅極少,現在為了逐利,竟連鈔關的錢也不想給。今日你不給,明天他不給,需要龐大稅賦支撐的大明朝哪裡還能撐得下去。
只吳氏怕會擔事,所以一直壓著兒子不讓說。即便吳氏心裡也同樣看不慣,可到底人生地不熟,無權也無勢。若是叫人趕下船也便罷了,若為此丟了性命,實在是不值當。
朱華彬將這事一直記在心裏面,想著什麼時候捅出來。正好現在撞見了朱常漵,便趕緊上報於他。
「你有心了。」朱常漵將這件事放在心裡,「若我大明朝的官員,都能有你這般的用心,就好了。」
朱華彬見皇太子語氣誠懇地向自己道謝,眼睛都亮了。他知道自己的話是被皇太子給聽進去了。「我、我會努力以海忠介公為楷模的!」
朱常漵語噎,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接話。海忠介公是不錯,可……對天家而言,這是個一言難盡的人物。他強笑道:「兩年後,我在金鑾殿上等你。」
「嗯!」朱華彬目送著皇太子離開,雙手緊緊地抓住衣襟。今日同皇太子說上話了,下回見了母親,一定要和她說,讓她也和自己一樣高興高興。
回宮的路上,朱常漵就想著這件事。一直以來,大明朝的稅賦就太過於偏重田賦,雖然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和父親討論過關於稅賦之事。不過彼時年幼,兼之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早已有了變動,並作不得准。
不過現在看來,稅制卻是需要改一改了。祖宗在開國初年定下的那些,而今已是有許多不適用的地方。
可要進行稅制變|法,談何容易。
當年張文忠公再如何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仍然沒敢動宗親和鄉紳。朱常漵不知道那時候文忠公不動宗親,是不是出於外朝對於宗親的忌憚和不屑,認為他們構不成什麼威脅。可全國的鄉紳,確是不能輕易就觸及的。
遠的不說,就說京師吧。多少朝臣就是出身於鄉紳的。大明朝的官員俸祿本就低,真為了一腔抱負,而不貪墨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人了。這世上,又能有幾個海忠介公呢?
朱常漵想得心頭煩躁,暫且拿這事兒沒法子,想先放到一邊去。偏今歲二月江西景德鎮,又因稅監而引起了當地瓷工的暴動。
雖然事情已經暫時告一段落,可到底治標不治本。只要大明朝的稅賦一日不進行變法,隨著進項減少,支出增多,遲早會像前世那樣,爆發出越來越多的民變。
這樣,就又會走上前世之路。
朱常漵最不願意看見的就是這件事。他強迫自己收回了心思,將目光放到當下來。
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渡過王家屏辭世后的這段時期。
一旦沈一貫被廷推為元輔,後果不堪設想。黨爭便再也失去了能被掌控的機會了。
回宮后,朱常漵發現大家都等著晚歸的自己,並未用膳,心裡覺得很不好意思。朱軒媁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她的小肚子早就點心給填滿了,現在也吃不下多少飯。
倒是朱翊鈞,有些心不在焉。用完了膳,他拉著兒子去了偏殿。「上回你說要趁著開市備戰,可有了什麼章程?」
當最後那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之後,朱翊鈞就開市有些急切了起來。現在內廷倒是稍安,可外朝照舊不安生,他還不想將這件事告訴幾位閣老。沒有真憑實據,輔臣們也不會完全相信自己——畢竟剛剛離開的努|爾哈赤看起來是那麼地卑微模樣。
可大學士們不管這件事,並不意味著朱翊鈞就不能通過內廷去放手做。只是頭一回沒了輔臣們的協助,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畢竟雖然已存了心思,可卻不能叫女真起疑,事情得隱秘些,不能由朝廷出面。
朱常漵沉吟了一番,道:「和蒙古、女真相戰,從來明軍都是吃虧在騎兵上。我們缺少好馬,也沒有地方可以大批飼養良駒的馬場。沒有馬,就只能全靠人力。若是有好的火器,興許還有一戰之力。可眼下神機營看起來可不頂什麼用。」
「你的意思是……還是得想法子弄些馬來?」朱翊鈞想了想,「要不要叫李如松去辦這件事?」廣寧和義州都是在遼東一帶,而那裡勢力最大的莫過於李氏一族。
朱常漵搖頭,「不妥,努|爾哈赤對李氏實在是太熟悉了。何況兒臣聽聞,似乎李成梁和努|爾哈赤有舊,若是叫他透出風聲去,豈非打草驚蛇了?」
「那……這成批地運馬,可非易事。」朱翊鈞有些犯了難。若是讓李如松出手,倒是可以從陸路走。若是走水路,哪裡有那麼多的官船去運呢,便是私船,怕也沒有人願意和天家做這等交易。
朱常漵微微一笑,「父皇可是忘了,史賓現下在漳州,可是混得風生水起。只要有他出面,想來相熟的海商都會幫忙。原本開市的交易,就是在河上進行的。只不知道他們的船會不會太大,進不去。」
提起史賓,朱翊鈞有些抹不開面子,期期艾艾地道:「就沒了旁人嗎?」
「兒臣就只能想到這個法子。」朱常漵側頭想了想,「而且史賓還不能自己出面,只能私下去請了海商做這事。只要有人願意做,我們就出錢。」他嘆了一聲,「剛從楚藩抄來的銀錢,還沒捂熱呢,就又要送出去了。」
朱翊鈞苦笑著搖頭,「錢的事,再想想法子吧。眼下卻是緊著這事兒。」
「好。」朱常漵張了張嘴,想將在義學館發生的事告訴父親,不過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眼下還不是時候。
隨著壬寅科進士們陸續被分配到各部觀政,三十年也隨之悄悄走到了盡頭。
鄭夢境裹緊了身上的狐狸毛斗篷,捧著手爐站在廊下看雪。瑩白的雪花將金燦燦的琉璃瓦全都覆蓋住,而今只餘下宮牆的紅色相映成趣。
「怎麼出來了?」視朝回來的朱翊鈞從鑾駕上下來,身後的陳矩趕忙將傘打了,替他遮雪,「只穿這麼些,可夠了?仔細回頭腿又疼了。」
鄭夢境笑了笑,「奴家還沒謝陛下賜的這皮子。」她伸手摸了摸順滑潔白的狐狸毛,「女真進貢的東西果真是不錯。」
「能用得上便好。」朱翊鈞過去牽了她的手,皺眉道,「都讓手爐暖著了,怎麼還這般冷。」
鄭夢境的鼻頭叫風吹得微微發紅,兩頰卻白得同透明一樣,甚至能看見皮膚底下的青色的紋路。朱翊鈞莫名地有些心疼,兩隻手在懷裡捂熱了,給她搓著冰涼的臉頰。「快同我一道進去。」
「在這裡賞會兒雪不好嗎?」鄭夢境有些不依,這段日子她被關的夠嗆,就連去御花園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就一會兒。奴家叫帶金去暖壺酒來,陛下陪著奴家一起,好不好?」
朱翊鈞哪裡有不依的,「你歡喜就好。」當下差了人在廊下擺了桌子和酒食。
鄭夢境倚著他的懷裡,捻了一顆帶著焦香的花生,放進嘴裡慢慢磨著,登時香氣自唇齒間溢了出來,勾起了朱翊鈞的食慾。
「往後可不能這麼早就飲酒,」朱翊鈞雖然依了她,可嘴上還是要說,「對身子不好。」
鄭夢境回眸,嫣然一笑。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
「……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
悠悠的曲聲在雪日里響起,但是滿足了朱翊鈞先前的心愿。隔了這許多年,他總算是又一次聽見了小夢再唱一回《西廂記》。
罷了,不過偶然放縱一次,倒也無妨。
朱翊鈞的吻落在鄭夢境的未梳起的發上,將人整個兒地摟進懷裡,生怕她好似這翩翩飛雪,落在地上化了、散了,消失了,再也不見。
萬曆三十一年,剛過正月,元輔王家屏就在家中駕鶴西去。因過世之時,尚有元輔之職在身,所以也算是死於任上。
天子大怮,輟朝一日,以示哀悼。滿朝文武皆去王家憑弔,還見到了帶著賞賜來王家的皇太子。
所有憑弔的人中,最開心的莫過於沈一貫。
王家屏一走,首輔之位絕不會空懸太久。前一回死於任上的,是張文忠公。張四維在第二日就走馬上任,成為了新一任的元輔。
沈一貫回家之後,就開始帶著幾分興奮地等待著聖旨。只是這聖旨似乎被什麼給耽擱了,直到宵禁時分,也沒送來。
沈鯉自王宅回來今後,長吁短嘆了一番。共事多年,也算是有些交情了。他自己的年歲也不算小,由王家屏再想到己身,不免有幾分傷感。
不過很快他就打起精神來。元輔一走,接下來就是要打一場大仗了。
第二日,本該視朝的天子稱病不出。沈一貫巴巴望著的聖旨,再一次沒能送到他的手裡。
與此同時,自南邊的寧波來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乃是一對老夫妻領著個稚兒。他們蹣跚地走在剛化了雪的泥濘路上,好幾次老人家都要摔了,越發走得小心了。
「祖父,聽說上京裡頭告御狀,是要滾釘板的。」小兒的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來,「是不是我也要滾?那個會不會很疼?」
老嫗摸了摸他的頭,「不怕,到時候祖母去。我的乖孫孫,就好好兒地看著你祖父。」她給身邊的夫君拍了拍背,「再撐一撐,快到了。」她遠眺著群山,「翻過這些山,我們就能到京師,見到天子了。」
「一定、一定要為我兒討回個公道!」
此時的京城,王家正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京中。帶不走的大件已經都轉手賣了,一家子人扶棺歸鄉。
天寒地凍,穿著單薄的老人家終於撐不下去,倒在了混著白雪的泥地里。老嫗抱著丈夫痛哭不已,身側的小童也開始嚎啕大哭。
小童抹著眼淚,環顧左右,他祖母眼神不大好,這一路上都是靠著他去探路的。
前面不遠處,似乎就是官道了。自己……要不要上那處去求人看看?
小童有些猶豫。祖父和祖母領著自己上過好幾次衙門,不過次次都被哄了出來。聽祖母說,他們遞進去狀紙,似乎也不頂用,統叫人給燒了。
如果再遇見官老爺,他們真的會幫忙嗎?
看著暈倒在路上的祖父,小童咬了牙,甩開兩條酸澀的腿,沖官道上的驛站衝去。
「大爺,求求你了,救救我祖父吧?」小童見人就跪下,不斷地磕頭,「求求你們了,救救人吧。」
王家人正在驛站裡頭喝茶,聽見外頭有稚童的哭喊聲,不免心生惻隱,起身出門探看。
小童見終於有人願意出來搭理自己,趕緊跑過去,一把抱住對方的腿,「這位大爺,求求你,行行好吧。我祖父快要不行了。求求你了,我們是……」他想說是上京來告御狀的,卻又怕透露了行蹤會遭不測,趕緊打住。
「走,我隨你去瞧瞧。」王家人裹緊了外袍,和小童一起走向那對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