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朱常漵回去屋子后, 一整天都沒精打採的。到了快用晚膳的時候, 實在躺不住,聽說今日父親留在啟祥宮用膳,披了件外袍, 偷摸著去了翊坤宮。


  皇太子的肩輿一動, 朱翊鈞哪裡有不知道。兒子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裡頭瞧著呢。


  由著他去吧, 朱翊鈞在心裡嘆道。他將方才當著兒子的面, 壓到最底下的萬民書抽出來,重新打開, 又細細看了一遍。


  復又收了起來。


  重新將硃筆提起, 蘸了墨。可朱翊鈞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筆。


  沉默了一會兒,他將硃筆扔在了硯台上, 身子往後砸在椅背上靠著, 雙眼望著頂上。他的眼神複雜極了。


  鄭夢境此時正和胡冬芸商量著晚上吃什麼,見兒子來了, 就對太子妃道:「就按這個去做吧, 你也再下廚了,盯著小廚房的人動手就好。」


  胡冬芸笑得開懷,福了身子,卻沒有答應。在和朱常漵擦身而過時,她妙目一轉,向夫婿投去了一個秋波,這才離開。


  鄭夢境靠在隱囊上,好整以暇地道:「叫你父皇給訓了?」


  「嗯。」朱常漵隨意地尋了個位置坐下, 悶悶不樂地應了一聲。


  「瞧瞧你一進來的臉色,不知道的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鄭夢境微微一笑,「這有什麼的。」她沖劉帶金使了個眼色,等殿中的宮人們退下后,才道,「枉你這多疑的性子,怎麼不往好地方去使勁?」


  朱常漵癟著嘴,「母后,你就快別訓我了。」低了聲音,不滿道,「還嫌我沒被父皇訓夠是不是。」


  「喲,這氣性還朝我來了。」鄭夢境笑了笑,「我問你,你可知道,你父皇這人,最大的毛病是什麼?」


  朱常漵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優柔唄。還能有什麼旁的。」


  「對啊,正是這個。」鄭夢境指著兒子,「你既知道這個,卻偏拗著來,能落得好?」


  朱常漵一愣,終於抬起眼去看母親。


  「這猶豫不定的人吶,有個最大的毛病。凡事都喜歡等到有了萬全準備的時候,才動手。可世上哪裡會有這樣的時候?哦,老天爺就給你備好了,專門等著你去做?」鄭夢境理一理衣服,朝兒子揚了揚下巴,「你說,有這樣的好事兒沒有?」


  朱常漵搖搖頭,「沒有。」


  「這不結了?你父皇現下,就是想等這麼個萬全準備之機,所以才遲遲不動手。」鄭夢境搖頭,「可你呢,卻偏生逆著他來。你自己說說,這能成嗎?」


  朱常漵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被母親伸手給制止了。「我們都知道,你父皇不過是拿這個作借口罷了。你將話變個樣兒,叫他聽起來覺著這絕妙之機已經到了,不就完了?偏說什麼,『計較得失,瞻前顧後』,你父皇能不氣?這麼大了,還學不會說話。」


  鄭夢境斜睨了他一眼,「就沖你那番話,換我也不答應啊。」


  朱常漵的面色有些難看,「誰告訴母后的?」


  「單保。」鄭夢境也不打算瞞著,「還有陳矩。」見兒子面色不虞,又道,「我雖管不著前頭的事,可心裡總得有個數兒吧?要不,你就是這般來尋了我,我能同你說些什麼?還是你過來,不是為了求個解決的法子,而是為了發泄來的?」


  朱常漵搖搖頭,起身向母親行禮,「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頓了頓,面有赧色,「此事,卻是我做錯了,說錯了話。」


  鄭夢境點頭,「往後吶,多想想。別總以為你父皇疼著你們幾個孩子,就可以葷素不忌了。還沒吃夠苦頭吶?」


  朱常漵撇嘴,「是……沒記住教訓。好了傷疤忘了疼。」


  「知道就好。」鄭夢境聽見外頭劉帶金傳話說太子妃來了,便停下了同兒子的說話,「讓太子妃進來吧。」又朝兒子翻了個白眼,「得虧給你尋了個可意的媳婦兒,不然遲早被你氣得夠嗆。」


  朱常漵撓了撓臉,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為了掩飾這點羞意,他恭維道:「還是母后摸得透父皇的心思。」


  「能摸不透么,」鄭夢境臉上淡淡的,「我要是摸不透,這麼些年,哪裡還能固寵?帝王之情最為淺薄,指望著你父皇對我情根深種?」她嗤笑一聲,「我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朱常漵點頭,示意自己受教了。


  胡冬芸捧了一盅補湯過來,「母后,」又看向朱常漵,「太子。」笑吟吟地道,「我午後熬的,總算是好了。晚膳前先用一點,墊墊飢。」


  「就叫你別做了。」鄭夢境心疼地拉過她的手,「瞧瞧,旁的貴人哪裡有這般粗糙的?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入宮來做都人的。聽了母后的話,往後吶,這湯呀糕點呀,統交給底下人去動手便是。你要不放心,就在邊上督著便好。」


  胡冬芸溫順地點頭,「都聽母后的。」她盛了兩碗,一碗遞給朱常漵,「太子也嘗嘗。」


  朱常漵點點頭,卻沒立刻喝,「近來胃口小,現在用了怕等會兒吃不下。」


  「這可是太子妃的心意。」鄭夢境不滿地瞪了眼兒子,「不曉得惜福的人。」她很給面子地將一碗補湯都喝完了,「果然還是太子妃的手藝好。」


  胡冬芸臉頰微紅,「母後過譽了。不過是尋常的家常小菜,也就母后喜歡。」


  「說的什麼話……」鄭夢境眉頭微皺,突然覺得腹中有些疼。她強撐著笑,繼續同孩子們說話,「有你在身邊,日、日日……」


  鄭夢境只覺得肚子越來越疼,到了後頭,竟連話也說不出口了。手上端著的空碗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人也從羅漢床上摔了下來,抱著肚子疼得臉色發白。


  「母后?母后!」朱常漵見狀不對,趕緊上來將人抱起來,「母后,你怎麼了?劉都人!快傳太醫!」


  胡冬芸跪在地上,拚命搓著鄭夢境冰涼的雙手,「母后?母后?你怎麼了,母后?」


  鄭夢境虛弱地睜開眼,沖她擺擺手,還沒來得及張口說一句安慰的話,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母后!」朱常漵抱著母親,極少落淚的他嚇得止不住淚,「母后,快醒醒啊,母后!」


  胡冬芸被鄭夢境這一暈,整個人都嚇傻了。她第一反應就是,會不會自己方才的補湯出了事兒?可、可怎麼會呢?食材是她親自看過的,甚至在端過來之前,自己都嘗過了。


  胡冬芸抬起淚眼,望著一心撲在母親身上的朱常漵。太子,太子會不會也疑心自己?


  朱常漵將母親從地上抱起來,因殘腿,起身的時候沒站穩,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在胡冬芸的攙扶下站穩了,也沒顧上說個「謝」,先將母親放在床上躺好了。


  中宮出了事,朱翊鈞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從啟祥宮趕了過來。到的時候,太醫還沒入宮呢。


  「怎麼回事?」朱翊鈞怒喝,「好端端的,怎麼就倒下了?」他眼尖地看到鄭夢境嘴邊的一點血,「還吐血了?」


  朱常漵狐疑地上前,用手在母親的唇邊擦了擦,湊在鼻下一聞。


  果然是血。


  胡冬芸兩眼一翻,就要厥過去,兩腿也軟了下來。幸好邊上的劉帶金將她給扶住了。


  朱翊鈞朝她掃去一眼,心裡記了一筆,覺得這太子妃似乎有些問題。


  不過眼下還是得等太醫來了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因是皇后病了,來的太醫就不止一個。三五個太醫在翊坤宮的殿外求見。


  「都什麼時候了?!還顧這些虛禮?快些進來啊!」朱翊鈞坐在榻邊,握住鄭夢境的手,聲音響得翊坤宮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太醫過來后,朱翊鈞沉著臉讓開,好讓他們搭脈。


  一時之間屏風也沒來得及搬,更別提放下帘子了。眼下事急從權,就是朱翊鈞也忘了這茬。


  劉帶金在鄭夢境的腕上搭了塊絲帕,就讓太醫上手了。


  老太醫剛把手搭上,冷汗立刻就從額上滴了下來。


  「皇后如何了?」朱翊鈞急得不行,「快說啊!」


  老太醫起身,示意其他太醫上前搭脈。給帝后把脈,不可能只靠一個人,必須好些個太醫都摸過了,將脈案確診了,這算數。


  不過眼下,老太醫也顧不上這許多。誰不知道中宮自入宮來,便是天子的心尖尖。他當即拱手道:「啟稟陛下,娘娘這是……中了毒。」


  「中毒?!」朱翊鈞身形不穩,往後退了幾步,抖著聲音道,「怎麼會中毒的?」


  胡冬芸當即就暈了過去。


  朱翊鈞的眼睛飄過去,「怎麼回事?!」


  劉帶金扶著胡冬芸,現在不敢說也得說了,「陛下,方才……」她看了看朱常漵,見後者也是凝滯著表情,一咬牙,道,「太子妃送了補湯過來,娘娘服下后,就不對勁了。沒過多久,就……」她的眼睛朝榻上人事不省的鄭夢境看去,意思很明白。


  朱翊鈞的利眼死死盯住了暈過去的胡冬芸,「剩下的補湯可還有?端來讓太醫看看,是不是這湯引起的。」


  劉帶金咬著唇,點點頭,將昏過去的太子妃交給旁人扶著,自己提起裙裾出去端湯。


  東西就在外殿擱著,不多會兒就拿來了。


  太醫們給鄭夢境一一把過脈后,又聚在一起,對著那盅剩下的補湯研究。過了好一會兒,在朱翊鈞失去耐性前,有了答案。


  「陛下,娘娘確是因此湯引起的中毒。」說罷,太醫們就束手立於一旁,讓出地方來,叫自己做那壁上花。


  這等皇家的辛秘事,扯進去了,那就是個死字。


  朱翊鈞已經做不出任何錶情來了,他臉上平靜無波,就連對著被掐了人中,方醒過來的胡冬芸的目光都沒有任何的起伏。


  胡冬芸初醒,就聽見太醫的話,登時嚇傻了,只知道搖頭,「不、不是奴家。奴家在端過來的時候,自己還嘗過了。」她哭道,「若是湯中有毒,緣何奴家沒中毒?」


  她掙開扶著自己的宮人,「父皇明鑒,此事絕非奴家做的。母后待奴家向來如同親女,就連大聲一點兒的話都不曾說過。奴家銘感肺腑且來不及,又有什麼可起殺心的?」


  胡冬芸連連磕頭請罪,額上很快就青了一片,繼而變成了紫色,隱隱有轉黑的跡象。


  朱常漵看得心疼,將人攔住,跪在朱翊鈞的面前替她求饒。「父皇,先前太子妃端來時,還讓我也嘗了。她必定是不知情的。兇犯另有旁人。」


  「哦?不知情?」朱翊鈞冷笑,「你怎麼知道,她是不是連你也想置於死地!」他指著桌上的那盅湯,「太醫已經驗明了,還是你想說,太醫全都錯了?」


  一番話說的朱常漵啞口無言,只得低了頭,跪在那兒不說話。


  胡冬芸哭著爬過去,抓住朱翊鈞的衣服,「不是的,父皇,奴家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父皇,此事絕非奴家做下的,真的不是奴家做的!」


  朱翊鈞厭惡地將衣服從她手裡抽出來,將人一腳踹開。他怒瞪著邊上的太醫們,「還愣著做什麼?!趕緊開方子啊!朕告訴你們,今日要是中宮就此……你們所有人,不,你們全家,九族,統統都給中宮陪葬!聽明白了沒有?」


  太醫們連連點頭,開始聚在書桌前商量著怎麼開方子。


  劉帶金心有不忍,她不相信向來天真不知事的太子妃會做下謀害娘娘的事。她上前將人扶著,暗暗提醒,「太子妃,沒有證據,陛下是不會信你的。」


  胡冬芸突然想起一事來,慌忙擦了眼淚,「父皇,奴家燉湯是在翊坤宮的小廚房,廚娘、廚娘可以替奴家作證,奴家便是想下毒,眾目睽睽之下,也絕無奈何啊!」


  「用得著你說。」朱翊鈞冷哼,厲聲道,「給朕馬上將小廚房所有人都拘起來。今日進出過小廚房的人,也統統拘起來。」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一個,都不準給朕放跑了!」


  陳矩拱手,立刻就出去將此事辦了。不多時,他回來了,「陛下,今日所有進出過小廚房的人,都已經拘起來了。」他抬眼掃過面無表情的朱翊鈞,又朝跪坐在地上,一臉希冀用淚眼望著自己的胡冬芸投去一眼,垂眸道,「不過劉淑女和一個廚娘說,有事兒要稟報聖上。」


  「帶過來。」朱翊鈞向跪在地上的兒子掃去一眼,硬聲道,「起來吧。」


  朱常漵默不作聲地先磕了個頭,這才起來,一連獃滯地立在原處。


  淑女劉氏和那個廚娘很快就被帶了進來。二人進殿後,先磕了個頭,「見過陛下,殿下。」


  「不用說這些廢話,你們要說什麼,速速說來便是。」朱翊鈞現在很是沒有耐性,滿心滿眼就只有榻上生死不知的硃砂痣。


  劉淑女朝胡冬芸投去一眼,垂眸道:「回陛下的話,這幾日奴家一直都跟著太子妃學廚藝,盼著能孝敬陛下、娘娘,日後好好侍奉太子……」


  「說重點!」朱翊鈞沖她擺擺手,「別盡說這些沒用的!」


  劉淑女被唬了一跳,連連點頭。「是。」她咽了咽口水,「太子妃今日過來端補湯的時候,的確是先自己嘗了一口。」她望著身邊的廚娘,「那時候賈廚娘和奴家都在,這點的確不錯。」


  賈廚娘也作證,「確是如此,當時裡頭不獨奴婢和淑女,還有許多旁的人,也都瞧見了。」


  這話和胡冬芸自己說的,並無半點出入,可見其說的是實話。朱翊鈞的面色稍霽,「你們仔細想想,可還有旁的什麼遺漏的?」


  劉淑女咬唇,「不過,後來等太子妃走了,我見著桌上放過湯盅的地方有些白色的粉末。一開始還以為是做菜用的芡粉。」她偷偷向面露疑惑的胡冬芸看了一眼,又側頭望著身後的賈廚娘,「可是賈廚娘說,太子妃做補湯,從不用芡粉。」


  劉淑女朝朱翊鈞磕了一個頭,「奴家也不知那是什麼,只想著,會不會是和此事有關,所以才決意向陛下稟報。」


  朱翊鈞磨了磨后槽牙,「陳矩,去小廚房看看,那些粉末還在不在。」


  陳矩點頭,抱著拂塵離開。


  片刻后,一個小太監回來,「陛下,小廚房的案桌上,已經被人擦過了,並未見粉末。」


  朱翊鈞的臉色越來越黑。


  過了好一會兒,陳矩端了一個托盤過來,「陛下。」他用眼睛掃過托盤上的東西,「這張燒了一半的黃紙,是在灶台底下找到的。這個碟子裡頭,是奴才從地上掃出來的,只不知是不是劉淑女說的那些。」


  小廚房因整日做膳食,總有些麵粉、芡粉。每次做完了,都是要打掃的。為了能搜集這麼一些粉末,陳矩領著人,一人一柄小刷子,撅了屁股趴在地上從磚縫裡頭一點點掃出來的。


  朱翊鈞沖太醫揚了揚下巴,「開好了方子,就去看看。」


  老太醫點點頭,將方子雙手捧了,交給朱翊鈞過目。


  朱翊鈞哪懂醫理,不過是看一遍讓心裡安安心罷了。胡亂地掃了一下,就叫來陳矩去煎藥,末了,還吩咐,「你親自看著,不,親自動手煎了,旁的統不許碰!」


  陳矩點頭,捧著藥方,跟著葯童去配藥。


  老太醫沖幾個太醫點點頭,顫巍巍地走去查看那黃紙,還有被蓋子嚴嚴實實蓋住的粉末。他先拿了黃紙看了看,上頭一點東西也沒有,就是褶皺裡頭也沒存下東西。再湊近聞聞,全是火燒的味道,也聞不出什麼味兒。


  老太醫不確定地叫了個鼻子靈光的年輕些的太醫來,「你聞聞。」自己略摒了呼吸,揭開蓋子,才慢慢吐出胸腔中的那一口濁氣。湊近了問,眉頭一皺,扭頭朝其他幾個太醫招手,「你們也來。」


  朱翊鈞按捺住性子,一直探頭看著太醫們的動作,時不時地在里殿踱步,再停下,看一看。


  胡冬芸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倒是朱常漵面無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許是方才被父親的斥責給驚著了。


  太醫們來回在補湯和藥粉中聞著,比對著,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才向朱翊鈞稟報。


  「陛下,這粉末的確和娘娘中的毒,是一樣的。」老太醫神色凝重,「其實毒並不深,娘娘服用的應該不多。只娘娘的身子弱,所以毒發起來也兇猛。」


  朱翊鈞揮揮手,「朕不要聽這些廢話,朕只想知道,有沒有法子,讓中宮好起來。其餘的,統不想知道。」


  太醫們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才道:「臣等,儘力而為。」


  「儘力而為?!」朱翊鈞一把將書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朕不想聽到你們說儘力而為四個字,朕要你們告訴朕,中宮能好起來,這毒,能解!!」


  太醫,還有滿殿的宮人,登時跪了一地。


  朱翊鈞仰著頭,努力將眼淚給倒流回去,強忍住哽咽,抖著音問他們,「補湯中可有粉末?」


  太醫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


  「有。」


  朱翊鈞閉上眼,「來人,把太子妃送去景陽宮。」


  景陽宮那是庶人王氏住過的地方,早就無人打理了,在宮中諸人的心中,這裡等同於冷宮,也是個不祥之地。


  太監們立刻就上前將胡冬芸從地上拉起來,一路將她拖出去。


  「不!父皇,奴家不曾做過這種事!」胡冬芸拚命喊著冤,「殿下,殿下,不是奴家做的,不是奴家!」


  「奴家甚至不知道這粉末是什麼,從哪兒來的。殿下,求求您,救救奴家。真的不是奴家,殿下。」


  朱翊鈞聽得心煩,「還不堵上嘴?想吵著中宮,叫她病得更重些是不是?」


  太監麻利地取來布巾,塞進胡冬芸的嘴中。


  胡冬芸拚命地搖頭,望著朱常漵的目光充滿了絕望。


  真的不是我,殿下,你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朱常漵在太子妃即將被拉離主殿的時候,上前求情道:「父皇,事情還沒徹底查清楚呢,就這樣將太子妃送去景陽宮,是不是太莽撞了?」


  朱翊鈞揚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朱常漵眼冒金光,一頭撞在桌腳,登時額上破了個口子,殷紅的鮮血順著臉往下流。


  「床上躺著的是你生你養你育你的母后!」朱翊鈞指著榻上的鄭夢境,怒不可遏地道,「你的良心呢?你的孝道呢?這就是大明朝的皇太子?這就是你對你母后的報答?!」


  朱常漵慢慢站起身,任由血模糊了自己的視線,也不去擦。


  朱翊鈞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漵兒,你太讓朕失望了。」他面對著榻上的鄭夢境,朝身後的人擺擺手,「都下去,統統都下去吧。」


  朱常漵領著眾人行禮,而後跟著他們一起出去。


  殿門被關上后,太醫們趕緊上前關切起朱常漵的病來。雖然被天子當眾斥責,可這位仍舊是國本,況且方才說的話也沒錯。天子不過是一時之氣,當不得真。此時要是不雪中送炭一回,難保被記在心裡頭,日後惦記上了穿小鞋。


  朱常漵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木木地仍由太醫給自己上藥。他的腦海中,不斷回憶著胡冬芸被拖離自己視線前的目光。


  那樣的絕望和無助,就好像是,好像是……


  前世亡國時分的周后。


  朱常漵垂在身側的手默默死死捏成拳頭。他雙目失神地盯著殿門,心裡卻驚濤駭浪。


  此事絕不是太子妃做的,定是有人陷害太子妃。太子妃,絕不是這樣的人。先是謀害母后,太子妃不過是添頭。


  這一石二鳥,一箭雙鵰的把戲真真是做得好啊!

  太醫正給朱常漵抹著藥膏呢,見他緊張地咬牙,傷口就又崩開了些,只得無奈道:「殿下,放輕鬆些,這樣不好上藥。臣盡量下手輕些,不叫殿下疼。」


  「嗯。」朱常漵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權作是應了太醫的話。他一定要查出這個人是誰,即便不是碎屍萬段,也絕對要株連九族,才能消他此時此刻的心頭之恨!

  胡冬芸從翊坤宮一路被拉到景陽宮,宮人們當著她的面,將生了銹的宮門銅鎖打開,而後將她丟了進去。


  景陽宮自庶人王氏離開后,就再沒有人打掃過了。院中堆滿了厚厚的落葉,蛛網在這個宮殿中密布著。此時是夏季,正是野草瘋長的時候,幾乎齊腰了。蚊蟲借著這些遮掩,肆無忌憚地在這裡生活著。


  胡冬芸並未被綁住,一得了自由,就將嘴裡的布巾給取下來,沖向即將被關上的宮門。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太監們當著她的面,將門關上。


  胡冬芸聽著外頭落鎖的聲音,不斷地拍著門,「父皇,不是奴家,奴家絕不曾做過這樣的事!父皇!」


  她拍了許久的門,一心哭喊著自己的冤屈,甚至連外頭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也不曾留意到。


  更深露重,月光漸漸地照亮了這裡。


  又渴又累的胡冬芸從門上滑落,她的眼淚早就已經哭幹了。


  「太子,你來救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胡冬芸雙手抱膝,努力地將自己全身都蜷縮在一起,「殿下,殿下……」


  朱翊鈞痴痴地坐在榻邊,連晚膳也沒顧得上吃。陳矩和馬堂勸過好幾回了,就連聽說了消息而趕回宮的朱軒姝和朱常治也勸不動他們的父親。


  「你們都出去吧,」朱翊鈞握著鄭夢境的手。這手,還是那麼涼。「你們母后不是個愛熱鬧的人,叫她清靜一會兒,這裡有朕陪著就好。」


  鄭夢境已經服了太醫們開的第一副葯,她的面色比起剛開始,要紅潤一些了。只人還是醒不過來。


  朱翊鈞一直握著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眼淚將手給弄濕了,叫風一吹,顯得越發冰涼。


  朱翊鈞趕忙用袍子給她擦手,又唯恐生絲將小夢的手給弄傷了,胡亂翻了一下,才找出柔軟的絲帕來,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擦拭著。


  「小夢,快醒過來。」朱翊鈞一邊擦著,一邊道。他的眼淚又滴在鄭夢境的手上,絲帕已經被徹底浸濕了,怎麼都擦不幹。


  索性也不擦了,脫了袍子,將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暖著。


  朱翊鈞伸出手去,彎了腰,一點點,虛虛摸著鄭夢境的臉。


  他記得萬曆十年,那時候自己的小夢還不過是個淑嬪。那一回,宮裡頭的牡丹開得正艷,自己說要賞她。


  唯有這國色天香的牡丹,才最配得上自己的小夢。


  「奴家才不要。」鄭夢境噘嘴,「都說楊貴妃最愛牡丹,奴家才不要喜歡。」


  還年輕的朱翊鈞失笑,「這又和楊貴妃有什麼干係?這世上,喜歡牡丹的多了去了,你怎麼偏記得她?」


  「人家是人家,奴家是奴家。」鄭夢境將摘來的牡丹推得遠遠的,「就算是入宮前喜歡,現在也不能喜歡。」


  朱翊鈞奇道:「這是為何?」


  「世人都說楊貴妃是紅顏禍水,禍國殃民,毀大唐於一旦。」鄭夢境正色道,「奴家既為殿下妃嬪,自然要離得遠遠的,萬不能步上她的後塵才是。」


  彼時的朱翊鈞只作這是笑談,一個略得自己歡心的女子,偶然間說出一番能博他歡心的話。


  這世間的佳麗有千千萬,這一個,便是眼下得了自己的喜愛,也不會長久的。


  不過是短暫,而又長久的帝王生涯中,一個過客。


  殿中別無他人,朱翊鈞再也無法壓制住自己的心情。空寂的殿中,一個男子伏身而泣。


  「小夢,小夢,別走。」朱翊鈞的聲音幾乎啞得發不出聲音來,「別丟下我一個人,小夢。不要離開我。」


  各路神明,一直在天上保佑著大明的祖宗們。如果說,我是真龍天子,福澤深厚,那麼現在,我乞求可以分一些這樣的福分,讓眼前的這個女子轉危為安。


  如果十年的壽命不足以作為交換,那麼,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做成這筆交易,我都欣然接受。


  只要她能睜開眼,再一次看到我,呼喚著我,用溫暖的雙手撫慰著我。


  我願意用一切來做交換。


  求求你,讓她好起來吧。


  求求你們……


  翌日,近幾年來很少因私事罷朝的天子並未出現視朝。


  傳話的是陳矩,將中宮病危的事兒說了一下后,就準備離開了。


  沈一貫將人給叫住,「請問秉筆,娘娘得的……是什麼病?」


  陳矩拱手,面上滴水不漏,「咱家不通藥理,太醫說了一大通,咱家是全都不懂。」他側頭望著幾位面帶憂色的大學士,「諸位閣老不妨遣人去太醫署問問。咱家還有事兒,就不耽擱了。」


  這話是對著沈一貫說的,直把他給噎著。中宮雖為國母,卻也是後宮女子,她的病情哪裡是自己能過問的?便是親自上了太醫署,太醫們也不會告訴自己,便是重金賄賂也不幹。


  誰是傻子?為了一些金銀,就把天家給賣了?原本做太醫就難,保不齊這項上人頭就沒了。這要是被人知道了,向正在氣頭上的天子告上一狀,一家老小的命可就全交代了。再說了,只要治好了中宮,還愁沒銀子?

  誰都知道,中宮向來寬厚,那賞賜是給的最大方的。


  沈一貫望著陳矩離開的背影咬了咬牙,轉向朝臣的時候,面上已轉成了擔憂。「也不知道娘娘的病情如何了。這些個公公,全是些不頂用的,連個情況都不知道。顯見是沒對天家上心。」


  沈鯉根本沒接這茬,只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當別人都是傻子?哄著人跟他一起說內廷的渾話?真一起說了,那才是真傻!

  內廷瞧著是不起眼,底下沒了二兩肉,往後也不會有子孫。可人家整日在聖上跟前杵著,但凡說你一句不是,下回京察,這烏紗帽是不是換一頂戴,那可就難說了。


  再者,於沈鯉而言,和沈一貫這種人打交道,真真是髒了自己。眼下不過是時機未到,扳不倒他罷了。


  且看著,總有一日,叫他灰溜溜地滾出京師。


  沈一貫見沒人搭理,自討了個沒趣,心中惱怒,卻也不便發出來。只得將這股氣暫時憋回去,獨自回了府。


  朱翊鈞已是一夜沒睡了,也沒心思吃東西。給他備著的膳食,冷了換新的,新的擺著不動,又冷了,再換上。待過些時候來瞧,照舊原樣擺著。


  底下人勸不動,只得私底下求神拜佛,希望皇后可以趕緊醒過來。偏又怕這一醒,便是迴光返照,到時候龍顏大怒,誰都落不著好,八成還會丟了小命。一時之間,宮裡頭香火鼎盛,凡是個神佛,無論大小,能被記起來的,統統都給上了香。


  朱翊鈞的眼睛底下已是一片青黑之色,可他就是覺得自己不餓,也不困。等不到小夢好起來,他也沒了其他心思。


  當年不曾想過,終有一日,自己會對眼前的這個女子情根深種。即便鬢邊白髮已生,即便臉上叫時光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皺紋。他依舊捨不得。


  捨不得叫她離了自己的視線,捨不得再吃不著她親手腌制的小菜,捨不得再聽不見她的說笑聲。


  捨不得,只要是和她有關係的,統統都捨不得。


  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太醫說了,要是今日再不醒過來,往後如何就難說了。


  朱翊鈞的屁股坐得發麻,索性舍了綉墩,跪在跪坐在榻邊,就那樣痴痴地望著一直陷入沉睡中的鄭夢境。


  好像自己已經許久不曾這樣看著小夢的睡臉了。隨著自己年紀的增長,孩子們也漸漸長大,朝中瑣事纏身,樣樣都不得空。這樣平靜而又祥和的模樣,在記憶中已漸漸變得模糊了起來。


  朱翊鈞覺得頭冠有些重,索性摘下來,放在一旁,緊箍著的髮髻也散開,虛虛掩著自己氣色極差的臉。


  兩人的髮絲在榻上纏作一塊,好似他們的命運,自萬曆十年起,就一直糾纏在了一起,再分不開。


  朱翊鈞只希望這髮絲,這命運,可以纏的更亂些,再也分不開才好。


  望著鄭夢境的睡臉,不知怎得,本無睡意的朱翊鈞也漸漸覺得眼皮子發沉,一點點地往下砸。他搖搖頭,拚命想保持清醒。可到底抵不過周公的召喚,還是靠在榻邊睡著了。


  鄭夢境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手有些麻,身子也分外沉重,好似整個人的力氣都沒了。她將目光移下去,見朱翊鈞披散著頭髮,枕著自己的頭,睡得正香甜。


  伸手去摸了摸,覺得溫度有些高。鄭夢境微微皺了眉,別是病著了才好。


  目光移到了兩人纏在一處的髮絲上,鄭夢境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笑來。這笑有些頑皮,有些促狹。


  歇了好一會兒,手上便覺得有了些力氣。


  鄭夢境小心翼翼地將手從朱翊鈞的腦袋下頭一點點抽出來,兩隻手將髮絲攏在一處,又細細分了數縷出來。


  分了一會兒,就覺得累了,歇了一小會兒,又將分開的髮絲一小股一小股的合起來。


  把玩了好一會兒,鄭夢境的玩性也沒了,睡意又漸漸襲了上來。她鬆開手中的髮絲,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日頭自東邊,漸漸西移。到了快落下去的時候,還是毒的很,曬在人身上,燙得要命。


  朱翊鈞就是被燙醒的。他抬起頭,有些懊惱自己竟然睡著了,正打算起身,卻覺得頭髮似乎被什麼東西弄住了,扯著頭皮發疼。


  順著頭髮看過去,一個有些凌亂的同心結正擺在褥子上。一頭連著自己,一頭連著榻上睡著的鄭夢境。


  朱翊鈞先是一喜。除了小夢,還有誰會做這樣的事,必定是醒過來了。而後心口一松,倦意再次席捲了全身,隨之而來的,還有腹中空空的感覺。他不忙著叫人進來送膳食,也不急著叫太醫來給鄭夢境再搭一回脈。尋了剪子,將那個同心結仔細剪下來。


  刀起發落,編織完好的同心結卻沒有散開。


  朱翊鈞提著的心松下來,放在貼身的荷包裡頭。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爬上了分金第八qaq收到站短的時候激動哭了,雖然知道……大概過了零點就會掉出去了。謝謝小天使們一直以來對我的支持,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謝!

  為了慶祝一下,今天接著給大家發紅包包~前幾天錯過的小天使今天可別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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