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皇太子突然暈厥, 關於楚藩作亂的商議只得就此打住。


  朱常漵醒過來的時候, 還覺得自己猶是在夢中。他眨了幾下眼,看清了頂上的帳子。現在自己躺在啟祥宮,尋常自己歇午覺的偏殿。


  心中不免一驚。


  莫非, 這並不是夢。


  朱常漵慌忙起身, 想要掀開被子下榻, 卻被一雙柔軟的, 女子的手給攔住了。


  「漵兒,好些了沒有?」鄭夢境微微皺了眉。她在聽見消息傳來的第一時間, 就放下手中所有事兒趕過來的。一進殿, 就見幾個太醫圍著床榻,議論紛紛。「好端端的, 怎麼就厥過去了?」


  朱常漵搖搖頭, 從母親的手裡接過帕子,拭去額上的冷汗。「母后, 我……我很好。」


  鄭夢境卻不信, 「哪裡好了?」她上上下下地摸著兒子的身體,「是不是哪裡傷著了?哪兒不舒服了?」


  「沒,都沒有。」朱常漵抬眼環視著屋子。他的太子妃在,他的母后在,連父皇也在。懷著幾分歉疚,他向朱翊鈞道了聲歉,「是兒臣的不是,緊要關頭沒用。」


  朱翊鈞走過來揉了揉他的腦袋, 「無事的,這幾日卻是辛勞了。好好歇著吧。」說罷,就要離開。隔壁主殿那兒,閣臣們還在等著他。


  「父皇。」朱常漵將父親叫住,「父皇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朱翊鈞的腳步停了下來,想了想轉過身來問他,「你有什麼想說的?」


  朱常漵咬了下唇,「就是八百里加急再快,距事發之日也有段時候了,不知武昌府眼下如何,可能集結起湖廣當地的軍力鎮壓。倘或辦不到,父皇倒不妨考慮調了石砫的兵,讓秦良玉上陣。」


  「秦良玉?」朱翊鈞皺眉,「她不是一個女流之輩嗎?」轉頭看著鄭夢境,「上回平楊氏之亂時,是不是還跟著馬千乘入京了?你還見過?」


  鄭夢境點頭,「是,奴家的確見過。」她轉向兒子,「漵兒的話,奴家應當明白了。當日秦氏曾立大功,卻不願上疏如實相報,怕的便是因女子之身帶來的流言蜚語。若是這回陛下欽點,興許可以將上回的封賞一併給了人家。」


  「貴州離湖廣並不遠,石砫土吏麾下之兵,雖為私兵,卻遠比募兵驍勇。父皇,萬不可放任楚藩坐大。湖廣乃宗親聚集之地,其危並不比河南小。倘若楚宗揭竿而起,說服了其他宗親,那可就危險了。」


  朱翊鈞凝眉,疾步走回來,將鄭夢境擠開,坐在榻邊,給兒子拍著背。「我知道了,你就不用擔心了。」頓了頓,「此事朕會和大學士們好好商議的。若秦氏果真有此能耐,朝廷自當重用,不拘男女。」


  朱常漵點點頭。


  朱翊鈞細細囑咐了兒子,讓他好生歇息。剛走到殿門口,就見馬堂匆匆而來。「陛下,蘭溪傳來的信兒。」


  馬堂高高捧著奏疏,跪在朱翊鈞的跟前。「趙閣老……去了。」


  朱翊鈞如遭雷擊,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他的眼眶中迅速積起淚水來。當日偷傳沈一貫惡行之舉,還在眼前。


  本以為,這個老實人還能再撐一段時候的。畢竟菩薩對這樣的人格外優容、偏袒。


  朱常漵坐在榻上,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那夜榻前據實相告,猶在耳邊,今日再次聽聞消息,卻是……這樣的晴天霹靂。


  他揮開胡冬芸的攙扶,從榻上跌跌撞撞地爬下來,越過父親,先一步搶了馬堂手上的奏疏來看。


  都是真的,自己並沒有聽錯。


  這並不是在夢裡。


  眼淚是鹹的,青磚是冰的,身上滾燙的熱度,還有太子妃攙住自己的那雙冰涼的手。


  又是一輪天旋地轉。


  鄭夢境自座上起身,望著門前發愣的倆父子,知道他們心裡都很是不好過。此時的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去安慰他們。只得默默站在他們身後。


  朱翊鈞並沒有指責兒子的逾矩之為,他怔愣很久,才聽見自己說:「大學士們……都知道了嗎?」


  「都知道了。」馬堂垂首,「正等著陛下。」


  朱翊鈞的喉頭動了動,聲音有幾分哽咽,「去,去見他們吧。」


  朱常漵出神地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聽見風裡飄來的一句。「還得著禮部進來一趟,商議謚號。」


  胡冬芸攙著他,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我們回榻上去吧。地上涼,仔細又病著了。」


  朱常漵恍恍惚惚地由著太子妃將自己扶上榻,猶如一個牽線傀儡般聽著他們的吩咐,躺好,閉眼,蓋好了被褥。


  鄭夢境囑咐了媳婦兒幾句話,就離開了啟祥宮。她還有自己的事要做,絕不能給兒子拖了後腿。


  一切的一切,都向著前世在行進著,甚至比那些歷史更為可怖。


  鄭夢境坐在肩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遠眺著巍峨的宮殿。金燦燦的琉璃瓦層層疊在一起,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炫目。它們堆聚在一起,叫人看不見後頭有些什麼,不斷地遮擋著人的視線。


  她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她的兒子,也不會。


  朱常漵又睡了好一會兒,半夢半醒間,被人抬起身子來灌藥。嘴裡苦得叫他幾乎要哭出來。


  「太子,你醒了?」胡冬芸將空碗擺在一旁,用絲帕替他擦著從嘴角漏下來的葯汁。「要不要進點什麼東西?小米糕?玫瑰露?要不要奴家去給太子做一碗甜湯來?」


  朱常漵搖搖頭,發木的眼睛一點點地轉動著,朝著胡冬芸的方向看去。他慢慢伸出手,拉住太子妃的衣袖,「不必了,我不餓。」


  「好。」胡冬芸重新坐下,「要是餓了,就同奴家說。不想吃御膳房的,奴家就親手給殿下做。」


  朱常漵閉了閉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拉著胡冬芸的袖子不放,聲音有些沙啞,「芸兒,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什麼?」胡冬芸疑惑地問。


  「我……」朱常漵一嘆,「我早就知道會有今日之事,卻並未於武昌府時,就了了此事。而今白白賠上了趙巡撫的一條命。」


  胡冬芸越發奇怪了,「殿下怎會知道將來的事兒呢?還是早就知道。」她側頭想了想,「可是殿下做夢的時候夢見的?」


  「不是的。」朱常漵搖搖頭,「我早就知道了。」


  胡冬芸不說話了。她心裡頭還將太子當作是個病患,嘴裡說的都是胡話。今日先是楚藩作亂,命官身亡,接著又是趙閣老病故。連番打擊之下,太子心裡自然是不好受的。


  她由著朱常漵拉住自己,側耳傾聽著他說話,不聲不響。


  「我在武昌的時候,就該想法子,救了趙可懷的命。」朱常漵的眼珠子轉來轉去,頂上帳子的纏枝牡丹花紋在他的眼中,一會兒被放大,好似近在眼前,一會兒又小得幾乎看不見。


  「可我偏偏猶豫著,擔心著。拖拖拉拉地,直到回了京,直到……直到現在,人沒了。我還是沒動作。」眼淚再一次涌了出來,濕潤了朱常漵乾澀的眼眶,「若說打死趙巡撫的是楚宗人,我,也是兇手之一。」


  嗚咽聲在屋內響起。


  朱常漵將頭埋在胡冬芸的腿上,「是我,害死了趙巡撫。本可以救他的,本可以救他的。」


  吳楷在奏疏中寫到,趙可懷之妻文氏,聽說趙可懷身亡后,於家中自縊。下人們發現得晚,將人從樑上放下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


  「我……害得趙家,是我,是我……」


  胡冬芸輕輕撫摸著他的臉,不知為什麼,眼淚也跟著一起落了下來,沒入髮髻之中,不見蹤跡。「殿下,先前問我的,便是這個嗎?」


  許久,她聽見朱常漵的回應,「是。」


  「殿下是為著除了楚藩?」胡冬芸知道茲事體大,聲音壓得格外低,「想要藉此機會,將整個楚藩連根拔起?」


  「是。」


  胡冬芸咬牙,「既如此,殿下何須愧疚。趙巡撫,是為國捐軀。」


  朱常漵緩緩抬起頭,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為國……捐軀……」


  「殿下,奴家雖愚鈍,卻終究不是蠢人。父皇與殿下日日都為國事辛勞,為的什麼,奴家知道。」胡冬芸頓了頓,「母后也曾對奴家教導過一二。」


  「倘若此事為民,便是趙大人心裡知道結局,怕也慷慨赴死。趙大人的品性如何,在武昌府同他見過的殿下心裡是最清楚的。」


  朱常漵摟著胡冬芸的腰,默默點頭,「是,我最清楚了。便是告訴他,此行不易,他也會去。他的性子,便是如此。」


  「殿下現在最該做的,並非是愧疚,而是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殿下,時不我待,若要除藩,唯有眼下。錯過,就不會再有了。」


  「待殿下重創盛世,還湖廣百姓一個清凈,人人都能吃飽穿暖。趙大人便是九泉之下,也含笑。」


  朱常漵睜著眼,抱著胡冬芸。這些他都知道,可偏是過不去心裡的這道坎。


  胡冬芸彎下腰,湊在朱常漵的耳邊。「殿下,倘或奴家是文氏,便是知道今日夫君此行必不歸,奴家也會含淚相送。」


  「你……」


  胡冬芸直起腰版,「無大家,何來小家。」


  朱常漵的嘴角動了動。他想,自己真的選了個很好很好的太子妃。


  幸好,當日母后不曾聽了自己的話,將她落選。若是再見不著她,這漫漫的人生之路,還有誰能和自己一同抗下艱辛。


  周氏,這個名字還深深烙印在朱常漵的心裡。只是現在,在這個烙印邊上,有了另一個模模糊糊的名字。


  楚宗毆死湖廣巡撫之案,令朝臣前所未有地集結在了一起。言官們摒棄前嫌,聯名上疏,要求天子嚴懲犯案之人。


  朱翊鈞和內閣大學士們在奏疏送達的當日,就即刻拍板,令湖廣當地調集軍隊,鎮壓叛黨。


  朱翊鈞三思之後,還是決定聽從兒子的話,另下一道旨意,差人送去石砫。讓馬千乘之妻秦良玉隨時準備開拔,赴湖廣協助作戰。


  朱常漵躺在榻上,一連好幾天都是在啟祥宮過的。胡冬芸兩頭跑著,衣不解帶親自服侍湯藥。


  這日,恰好朱常治自宮外回來,「皇兄,聽說你病了。我來瞧瞧你。」


  朱常漵還沒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倚著隱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來,上這兒坐。」待弟弟坐好,淺笑道,「今日怎麼有空回來了?不是在外頭野著嗎?」


  朱常治擺擺手,「別提了,我這不是怕叔父……所以才趕緊回來嘛。」


  「叔父?」朱常漵難得笑得開心,「你怎麼會怕叔父。」望著弟弟的目光溫柔極了,「這天底下,哪裡還有你怕的人物?」


  朱常治咽了口水,「別提了,還真有。」他湊過去,「學館裡頭來了位老先生,走路都得叫人扶著,顫巍巍的,我在邊上瞧著都怕摔了。嚯,這老爺子別看路走不動了,力氣還挺大。見了叔父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叔父的臉都給打腫了。」


  「叔父叫人打了?」朱常漵眯著眼,「怎麼回事?你給我好好說說。」


  朱常治一拍嘴巴,完了,給說漏嘴了。他只好老老實實地道:「其實是叔父趕我回來的,那位老先生是從陝西來的大儒,聽說姓馮,以前教過叔父,是叔父的先生。」


  說明了這一層緣故,朱常漵心裡才覺得好受些。朱載堉沒了父親,別說是鄭王還在,這恩師要打學生,那也攔不住,合該給打的。「你可知道為什麼叔父挨了打?又為什麼趕你回來?」


  朱常治一臉迷茫,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啊,叔父那叫一個急喲,拿著掃帚把我從館里給掃出來的。我東西都還擱在學館裡頭呢,正愁怎麼拿回來。」


  「單大伴。」朱常漵將門外的單保叫進來,「你上義學館去瞧瞧,或者尋個知道由頭的人打聽打聽……」


  話說一半,朱常漵突然回過味來了,「哎,你說咱們大姐夫會不會知道?」


  「說不準,」朱常治也好奇得要命,「不妨先去問問?」


  朱常漵點頭,「也好,叔父從來沒做過沒譜兒的事。看來你去徐府不合適。單保,還是你跑一趟,記得別泄露了身份。」


  單保點頭應諾,出了殿門,點了自己的「兒子」上小爺跟前服侍著,親自拿了牌子出宮去。


  此時的朱載堉正在老恩師面前跪著聽訓,無論是面上,還是心底,半分不耐都不曾有過。只心中慶幸,早早地將朱常治給趕回去了。否則按老恩師的性子,天王老子誰都不怕,那也得叫這小侄子挨了打。


  當朝皇子,這是能輕易打的嗎?老恩師不怕擔事,朱載堉這個弟子卻是怕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將朱常治趕回去的原因。


  馮大儒坐在上首,拄著拐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趙大人當年在西安,啊,費了多少口舌說動當地的鄉紳,臨了還自掏腰包,將那鼓樓給建成了?這都是祖宗留下的東西!子孫不思繼承、修繕,倒叫個心善的外人來做。你說,這像話嗎?!」


  朱載堉跪得尤其端正,「不像話。」


  「對!不像話!」馮大儒重重地敲了下拐杖,「我在西安,前後見過多少巡撫?也只這位,才是最好的。是個好官兒。現在呢?你們、你們天家人,把人給打死了,人老妻,也叫氣得自縊。你們對得起人家嗎?!」


  「對不起。」


  馮大儒用粗布衣裳擦了臉上的淚和鼻涕,丟開拐杖,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顫巍巍地從懷裡一疊保存得極好的紙張來。「來,你接著。」


  「這是?」朱載堉自恩師手裡接過。


  馮大儒沖他點點頭,「是西安當地百姓的萬民書。懇請天子,」他雙手朝宮裡頭拱了拱,「嚴懲兇手。」


  朱載堉將這萬民書還給恩師,「先生,這便是沒有萬民書,陛下也定會懲治兇徒的。」


  馮大儒冷笑,「伯勤,你是不是當我老了,就不中用了?」


  朱載堉連連擺手,剛站起身來,就又給跪下了。「先生,學生萬不曾做此想。」


  「我告訴你,雖我一生潛心於學問,並不曾理會庶務,但心裡頭啊,還是敞亮的。」馮大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犯事的乃是楚府宗人,那是誰?是當今天子的叔伯、兄弟。天子,真的會為了一個朝臣,而對自己的親人動手?」


  馮大儒搖搖頭,「伯勤啊,你真是、真是……」他一拍腿,「這麼多年了,你呀,還是沒看透。」


  朱載堉默然。他向老恩師磕了頭,「求先生明示。」


  馮大儒一嘆,「你說說,你是為何上疏自請除爵的?」他向要說過話的朱載堉伸出手,「你只心裡想明白就好,不用告訴我。」他沖朱載堉得意地笑道,「我還能不清楚你心裡頭是怎麼想的嗎?」


  朱載堉垂下頭,抿著嘴,遮去笑意。無論多少年過去,先生有時候還像個孩童一樣。


  馮大儒收了笑意,接著道:「伯勤,這是個極好的機會。你必須得想法子將這萬民書遞到天子跟前去。助天子一臂之力。」他的眼神極是精神,和面上掛著的淺笑很是不一樣,「伯勤,天子為何推行除籍?大家都不是蠢的,能想到。否則諸番也不會蠢蠢欲動了。」


  「先生說的是。」朱載堉從恩師的手裡重新接過萬民書,「不知先生此番入京,是為著什麼?」


  馮大儒因上了年紀,久坐有些累,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一來,」他指了指朱載堉,「怕我這不肖學生想不明白,過來指點指點。這二嘛,」他清了清嗓子,「雖然沒請我,但我還是想來瞧瞧,你這聞名遐邇的義學館,究竟是個什麼樣兒的。」


  「先生自陝西過來,一路辛勞了。」朱載堉道,「本也想請先生過來授學的,唯恐路途艱險,叫先生受累。」


  馮大儒眼睛一瞪,「累什麼累?我輩縱覽聖人之言,傳聖人之意,能叫累?」


  「不能。」


  馮大儒這才滿意地點頭,「你起來吧,年紀也不小了,總跪著也不像個事兒。」他指了指身邊的座兒,「來,我同你說說話。」


  朱載堉不敢辯駁,只得坐下,不過屁股挨著點邊兒。「先生請講。」


  「唔,」老先生捋須,「你現在,還能在河南的宗親裡頭說上話嗎?」


  朱載堉想了想,「還能有幾分把握吧。不過成不成,得看事,看人。」諸如先前向京官收賄的三藩,就絕對和他說不上話。


  「你即刻給他們寫信去,同他們曉以利害,讓河南的宗親上疏,要求天子嚴懲楚宗。」老爺子的眼裡透著精光,「告訴他們,楚宗留下,對他們絕無好處。別盡想著都是一家子人,吃同一個鍋里的飯,或者天高路遠,同自己沒關係。這裡頭關係可大著呢。」


  「先生明示。」


  馮大儒不高興了,用手點了點朱載堉,「明示明示,你這豬腦子!自己個兒想想啊倒是!」見朱載堉一副委屈的模樣,心下不覺軟了下來,「行吧,我就跟你說說。」


  「先從你說起。」馮大儒道,「你說,這沒了天家的面子,你這義學館,還能辦的起來?沒了天家的支撐,你這義學館一年的銀子能有?伯勤,我知道現在現今許是有不少人搶著送錢給你,可這裡頭看的是誰的面子,你自己個兒心裡當是有數。」


  朱載堉正色道:「這點學生心裡明白。」


  「明白?」馮大儒拿手戳著這個笨學生的額頭,「你要是明白,早就給河南宗親寫信去了!」


  朱載堉又重新糊塗了起來。這……自己心裡清楚能在京中立穩腳跟,靠的是天家,怎麼又跟河南扯上干係了。


  馮大儒呷摸了一下,「你而今靠的是聖上,理當為了天家著想。我問你,楚藩一除,於國於民,可有好處?」


  「自然是有。」說起這個,朱載堉是知道的,「於國,少了每年的歲祿支出,可以剩下一大筆的開支;於民,湖廣為天下糧倉,田賦極重,則能減輕加諸於身的田賦,肩上的擔子就能輕了許多。若是勤勞肯干,興許一年下來比之過去還能攢下些來。」


  馮大儒哼哼,「還不算太蠢。」又道,「那你是支持,還是不支持呀?」


  「自然是支持的了。」朱載堉失笑,「先生緣何有此一問?」


  馮大儒開始有些不稀得看這個學生了,把頭扭去一邊。「吃著天家的,用著天家的,心裡也不向著人家。我問你,天家現在想要除藩,可行,不可行?」


  朱載堉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依我看來,不甚可行。」


  「哦?為何不可行?」馮大儒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這個蠢學生。


  朱載堉細細道,「參與作亂的,並非整個楚宗,聖上想以此為借口,將整個楚藩都給除了,就會波及到不相干的人,這顯然是做不到的。若是強硬為之,怕是整個宗親都會引起震蕩。藩地與天家的心就會走得越發遠了。」


  「雖然現在明面上,大家都是一脈相連的大宗族。可實際上呢,也不過是各自關門自顧自的。」朱載堉皺眉,「這樣下去,往後國有難,宗親也不會願意出力的。長此以往,國難當頭。」


  馮大儒懶懶地靠在兒子取過來的隱囊上,「你呀,這心裡頭有數就好。」他斜睨著朱載堉,「若是,要將這不可行,變為可行呢?」


  「變為可行?」朱載堉細細思索,「若要如此,百姓、朝臣、宗親,三者缺一不可。」


  突然間,朱載堉悟了。他算是明白老恩師此次入京的目的。而今楚宗殺了趙可懷,激起了民憤。朝臣向來看不起宗親,現在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人給侵犯到了自己的性命,自然會贊同嚴懲楚藩。


  唯一可慮的,就只有宗親。只有說服了他們,將楚藩摒棄於外,才有可能達成除藩的目的。


  馮大儒見他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就知道學生已是明白過來了。他淺笑道:「伯勤,你自認與尋常宗親不同。可實際上,這般的不作為,又和他們有什麼區別呢?」


  此話對於朱載堉而言,十分之重。


  「我已是老了,許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馮大儒自座上顫巍巍地起來,杵著拐杖朝屋中擺著的那堆書指了指,「光是參透這些聖人言,就已經足以。」


  「伯勤,你同我不一樣。縱然除爵為民,你身上依舊留著天家的血脈。大明朝的興亡,始終與你分不開。」


  「你,好自為之吧。」


  朱載堉起身相送,對著恩師的背影長長一揖。


  看著馮大儒離開的身影,朱載堉想起了他們之間的過往。


  當年朱載堉同父親一起在鳳陽圈禁的時候,偶然一次機會,聽見外頭有人在講學。因看管之人知道鄭藩父子都是被冤枉的,所以也對他們看管得並不嚴密。這就讓朱載堉有了隔牆問學的空檔。


  一個在牆外講得認真,一個在牆內聽得仔細。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個月。


  彼時的朱載堉,直到離開鳳陽,都不知道昔日在牆外講學的人究竟是誰。他只明白,這一定是位高人名士。


  回到鄭藩后,朱載堉百般託人,想找到這位名士。不僅是為了繼續求學,也是為了感謝。凄苦的鳳陽生活,只有那三個月的講學,才是最能讓朱載堉聊以慰藉的。在無數個晝夜,他反覆咀嚼著聽來的學問,在清寂的生活中,尋找出樂趣。


  可惜的是,朱載堉始終都不曾找到。直到幾年後,鄭王告訴他,有位陝西來的大儒要來鄭藩,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去聽聽。


  朱載堉出於對大儒的仰慕,欣然前往。


  坐於上首之人剛一開口,朱載堉便潸然淚下。


  這樣熟悉的,一直深深刻在腦海中的聲音,今日終於能一償夙願。


  馮大儒與朱載堉就這樣相見,繼而相認。隨後他正式受了朱載堉的拜師茶,收了這名學生。


  朱載堉的一生,有過許多位先生,只有這一位,相識於危難之際,又願意傾囊相授的先生,在他心裡是最不一樣的。


  後來,朱載堉也曾好奇地問過馮大儒,為何鳳陽的看守會同意讓他在牆外授學。


  「我講聖人言,授聖人意,他們管得著嘛。」馮大儒哼哼,「都說百官治理地方,首重教化百姓。靠什麼教化?不就是聖人?!你們在裡頭的,都是犯了罪的不是?我用聖人來教化你們,有錯沒有?」


  朱載堉語噎。的確沒錯。


  多少年過去了,先生還是那個先生。看似放誕不羈,心裡卻無時無刻不懷著善念。縱不曾為官,也心繫百姓。


  馮大儒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朱載堉對著一片茫茫,又一次恭敬地彎腰行禮。


  他這個學生,不是恩師所教之人中最優秀的,卻一定是他費了最多心思,最為蠢鈍的那一個。


  既然先生來了京城,不如就讓自己養老送終,以盡孝道吧。


  多年不見,恩師的頭髮又白了不少。方才說話時,咳個不停,該讓後頭醫學館的李建元來搭個脈,給恩師調理了身子才是。


  朱載堉起身,摸了摸馮大儒在剛一見面,就打上的那半邊臉。已經不疼了,可他心裡還疼著。


  原以為先生是因為宗親毆死趙巡撫,心中激憤,才一見面就打人。可實際上,這是恩師在打醒他自己,將他從那個不問世事中重新拉回這個紅塵來。


  朱載堉遠眺天空,先生說的沒錯。他是朱家之人,身負一國之責。堂堂男兒,自當立起來才是。


  在外頭站了許久后,朱載堉才轉回去,收拾了東西,上馮大儒的落腳處去尋人。


  既然先生入京,自當隨身侍奉,方為弟子之道。


  朱常治躲在宮裡,好幾天都沒出去。老實地在兄長榻前,陪他說話解悶。直到單保探聽了消息,從外頭回來,這才叫他高興起來。


  單保沖兩位殿下拱手,將朱載堉交給自己的萬民書從懷中取出來。「說是陝西當地的百姓,聽說趙巡撫枉死,上書請願,望陛下嚴懲兇徒。」


  「這是自然的。」朱常漵自單保手裡接過,仔細看了看,遞給身邊探頭探腦的朱常治,「趙可懷,的確可惜了。」


  朱常治扭頭看他,「皇兄,這哪裡就是你的錯了?先前我倆一同去的武昌府,若是因此你就要攬錯上身,豈非我也有錯了?」他腆著臉湊過去,「莫非皇兄還捨得叫我挨了父皇、母后的罰?」


  「自然捨得。」朱常漵面不改色,「有錯自當該罰。」搶在朱常治說話前,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朱常治閉上嘴,轉頭巴巴地望著單保。「叔父提了我不曾?我能不能出宮去了?整日陪著皇兄,我遲早被他給氣死。」


  朱常漵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單保「噗」的一聲就笑了,趕緊用手把嘴捂上,生生把笑憋回去,才道:「讓殿下去呢,說是要介紹人給殿下認識。」


  朱常治登時就活過來了,「我就說嘛,叔父一定最疼我的。明兒個我就出宮去見他,好幾日沒見,心裡可想了。」


  明天就能再不見皇兄,也氣不著啦。哈哈哈哈哈!


  朱常漵捏著萬民書,想了想,讓單保過來給自己更衣,「我上邊上的主殿去見父皇。」臨走前叮囑弟弟,「你乖乖地呆在這兒,別亂跑知道不?這要是被朝臣瞧見了,又要上疏彈劾你。」


  「彈劾唄。」朱常治不在乎地道,「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先前我總跑出宮,也不見他們少彈劾了。這種事,隨意吧。我是君子,何懼小人。」胸膛拍得啪啪響。


  朱常漵被他給逗樂了,笑著指指他,搖著頭出了門。


  主殿里,朱翊鈞正在看新從湖廣送來的奏疏。因湖廣宗親之亂,這幾日幾乎每天都有新的送來京中。閣臣將此事列為頭等要事,凡是涉及了,即刻就攜奏疏入宮覲見天子,商討對策。


  「父皇。」朱常漵向父親行禮,「今日可有好消息?」


  朱翊鈞點點頭,「秦良玉的確是個能將,惡徒已經伏誅了。」他舉著奏疏,「來,你也看看。」


  朱常漵點頭應了,「兒臣也有東西想給父皇看看。」他將萬民書擺上朱翊鈞的案桌,「是叔父託人送來的。」


  「哦?」朱翊鈞把奏疏交給兒子,自己展開了萬民書細看。


  朱常漵並不將奏疏很放在心上,朱華赿那些人不過是一時,成不了氣候,被壓下來是遲早的事。


  當下要緊的,是如何處置了楚藩。


  依著朱常漵的想法,時至今日,楚藩已是不除也要除。可如何盡量避免對其他宗親的猜忌,是重中之重。


  況且,他還不知道父親心中的想法是什麼。


  朱翊鈞將萬民書細細看了,淚盈於睫,「趙可懷,卻是個好官。」


  「若非能吏、清吏,百姓也不會自發上書。聽說,怕到了京城無人敢接,還是叔父的恩師挺身而出,快九旬的人了,執意上路。」


  朱翊鈞忙問:「老人家可有事?身體還健朗?要不要請太醫去瞧瞧?」


  「父皇毋須擔憂,叔父已請了李建元去瞧瞧。說是無甚大病,就是一路顛簸,有些累著了。」朱常漵笑道,「父皇忘了,那位可是叔父的恩師。他必定會比我們更擔心才是。」


  朱翊鈞這才放下了心,「無事便好,無事便好。」隨後,他捏了萬民書,「武昌之亂已被鎮壓,現下該商量的是處置。漵兒,你怎麼看?」


  趙可懷是因公殉職,禮部雖然會有扯皮,可也不敢太過分。是被宗親打死的,拖延久了,難保被人詬病。若是再叫言官上疏,指出和宗親有染,便是污衊,在這個節骨眼上,怕也保不住頂上的烏紗帽。


  所以唯一的問題,便是如何處置楚宗。據吳楷最新的奏疏,也並非是所有楚宗的人都牽涉其中,為首的乃是朱華赿,涉事楚府宗人約有幾百人。


  對於擁有三千多人的楚宗而言,這個數字,實在是太小了。


  朱常漵垂下眼,「父皇,兒臣現今,還是想要除藩。」


  朱翊鈞沒說話,雙手抱胸,想著兒子的話。


  「我知道父皇心裡頭,也惦記著。」朱常漵平靜地道,「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斷不能就這麼讓趙可懷白白送了死。」


  朱翊鈞的臉上再看不見慈父的神情,有的僅是作為一個帝王,對於大局的全盤考慮。「你可想過,若要將楚藩除了,需要哪些人支持?各地宗親會答應?朝中不乏反對削藩之人,他們有的是收受了賄賂,有的卻是出於對朝野安穩的考慮。」


  「你打算如何說服這些人?」


  朱常漵將眼睛放在萬民書上,「朝臣卻是不必擔心。有民望在,很是不用怕。當年人用輿情扳倒了文忠公,累得母后長跪太廟,今日也可利用輿情,逼的那些人不得不這麼去做。」


  「能一樣?」朱翊鈞輕笑,「文忠公和你母后,說話的都是士林,是鄉紳。他們掌握了整個大明朝的咽喉。可萬民書上的這些,不過是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他揚了揚萬民書,「漵兒,你還太天真了。」


  朱常漵咬牙,「父皇說的這些,兒臣全都明白。」士林掌控外朝政局,鄉紳手握財政田地,無論哪一個都比百姓說話的分量要重。甚至可以說,他們輕輕一跺腳,天家就得跌個跟頭。


  「可是兒臣仍舊想試一試。父皇,」朱常漵靠近父親,「不破,不立。凡事計較得失,瞻前顧後,總歸是不行的。我們已經裹步不前太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朱翊鈞閉上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你的意思,是朕會要成為一個昏君了?」


  朱常漵面色大變,「父皇,兒臣並非這個意思!」


  「無論你是什麼念頭,都無關緊要。」朱翊鈞睜開眼,「你說的,朕會好好考慮的。現下……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常漵到底拗不過父親,行了禮,離開主殿。


  在走之前,他看見那封自己帶來的萬民書,被壓在所有奏疏的最底下。


  朱常漵不甘心地捏緊了拳頭,頭也不回地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連紅包包都不要了么~快去上章留言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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