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鄭夢境和胡冬芸都忙活著病重「太子」的事, 尋常在母親身後當跟屁蟲的朱軒媁一下子就失了主心骨。= 可鄭夢境現在沒工夫將她帶在身邊, 只得讓人出宮請了自己的大女兒雲和公主來替她看孩子。


  朱軒姝哄著妹妹玩兒,一邊兒問難得空出半日來休息的鄭夢境,「怎麼這幾日沒見治兒?」


  鄭夢境按揉著太陽穴, 「還不是讓你們叔父給叫走了?好些日子沒回宮了, 也不知道義學館那裡在忙些什麼。」


  「不是吧。」朱軒姝對母親的說辭有幾分懷疑, 「我去了義學館好幾趟了, 壓根兒就沒見著人。」她抱著妹妹湊過來,「母后, 你同我說, 是不是漵兒和治兒……」


  鄭夢境揮揮手,把她推開, 「瞎想什麼呢?還嫌我不夠煩的呀, 故意來給我搗亂。」


  「哪有。」朱軒姝噘了嘴。懷裡的朱軒媁倒是不吵不鬧,自己個兒玩著指頭。安安靜靜的模樣, 看得朱軒姝有幾分羨慕, 「我也想有個媁兒這樣的孩子。」


  鄭夢境心頭一滯,偷偷朝吳贊女投去一眼。


  吳贊女朝她使了個眼色,上前道:「公主說的哪裡話,這孩子啊,是遲早的事兒。菩薩賜下來的,什麼時候才有,合該菩薩說了算。我們吶,就且等著那一日。」


  「吳嬤嬤就知道哄我。」朱軒姝扭過身子, 「別當我不知道,你總是攔著駙馬,不叫他見。我、我……」


  鄭夢境打趣,「你什麼呀?」


  朱軒姝轉頭看著母親,將妹妹往她懷裡一塞,「母后也來笑話我。」她氣呼呼地坐到一旁,「你們也別當我什麼都不知道,這孩子……要怎麼來,我還是知道的。」


  鄭夢境心中嘆氣,該來的遲早會來。她讓劉帶金過來將打著哈欠的朱軒媁抱去睡覺,同雲和道:「那你覺得,駙馬可會是個好父親?」


  「這……」朱軒姝有些猶豫,想點頭,又覺得違心,最後只得垂頭喪氣地承認,「我不知道。」


  鄭夢境嗤笑,「你不知道?你是心裡有數得很。」她拉過女兒的手,「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攔著駙馬不讓見你,不是贊女的錯,是我吩咐的,你也別怪她。」在女兒要說話前,先給攔住了話頭,「你聽我把話說完。」


  鄭夢境將婚後三日回宮的情狀都一一和朱軒姝說了。末了,道:「若僅僅是偷東西,我也就認了。高家的確是小門小戶,眼皮子淺,多給點賞賜也就是了。這人有錢了,總歸會沒了那點子習氣吧?可駙馬在你父皇和手足跟前的表現,又怎麼說?」


  朱軒姝沒有反駁,只垂著頭默默想著。


  「你心裡倒是惦記著他。可人家有沒有將你放在心上?」鄭夢境戳了戳女兒的腦袋,「你呀,就是被我一直養得過了頭,什麼都不知道。宮外頭,可不是僅憑著一顆善心就能過日子的。」


  朱軒姝癟嘴,「人是你們挑的,又是你們讓我嫁的。現在臨了頭,反倒說人家不好。」她側過身子,有幾分哀怨,「難道還要讓我做大明朝第一個和離的公主不成?父皇能答應?拖了這麼多年不圓房,不生子,高家能答應?」


  鄭夢境最怕的就是女兒這句話,與她而言字字誅心。她將女兒的身子掰過來,用手捏了她的下巴輕輕搖兩下,「瞧瞧,瞧瞧,這小嘴噘的。」把女兒摟在懷裡,「這事兒是我辦得不對。母後向你道歉,成不成?」


  朱軒姝淚花兒沁出來,「我要母后道什麼歉呀,我自己個兒也有錯其實。也不是萬般都好的。」她垂頭絞著手指,「我不是那等真不知事的人,這麼多年來,我就沒少讓你操心。」


  「兒女都是債,可我從來不願這債還清了。」鄭夢境拍著女兒,帶著一起慢慢搖動身子,「便是你麻煩我到死,我心裡都是樂意的。」


  「那……現在呢?」朱軒姝抬起頭,「現在,母后打算怎麼辦?就這麼耗著?」


  鄭夢境一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高家沒出大錯,我們也無可奈何。」


  吳贊女掩嘴笑道:「恐怕未必。」


  「哦?」鄭夢境和女兒對視一眼,「這話怎麼說?」


  吳贊女上前一步,跪在鄭夢境的腳邊替她捶腿。「奴婢可是聽說了。方氏有個兄弟,好賭成性。近來似乎是賭輸了不少錢,上門找方氏要銀子。方氏那樣的潑辣性子,她兄弟又豈會是溫文爾雅的男子?兄妹倆當街就吵起來了,氣得汪氏在家裡頭打罵。」


  想起那情形,吳贊女便樂個不停,「還不敢指著方氏這個正主說話,只道是家門不幸云云。」


  鄭夢境眼珠子一轉,推了推女兒,「你可瞧好了吧,遲早的事兒。」


  「遲早?」朱軒姝疑惑地望著母親,「母后的意思是?」


  鄭夢境撇嘴,「你這腦子啊。」又替女兒細細分說,「方氏的嫁妝本就不多,恐怕全拿出來也填不了她兄弟的窟窿,汪氏又豈會將銀錢交給了方氏?真如此,她就不會做賊了。想來想去,不還是得靠著你么。」


  吳贊女附和道:「正是這個理兒。奴婢念著,方氏必會上公主府。向公主求情免了賭資也罷,求了銀錢去救兄弟也罷。除了公主,還有誰能替她擦這個屁股?」


  「搞得我就像冤大頭一樣。」朱軒姝不高興地噘起嘴,輕輕戳了一下母親,「都是你們不好,竟給我挑了這麼一戶人家。」


  「是是是,全是父皇和母后的錯。」鄭夢境摸著女兒的髮髻,「只要你往後順遂喜樂,就是菩薩同我說,要我十年的壽數,我也給。」


  朱軒姝一聽這話就急了,掙扎著從母親懷裡起來,用手去堵母親的嘴。「可別!這樣的話,哪裡能亂說的!」她咬了下唇,「這說白了,也是我自己個兒的事,我自己個兒能處置得好。母后往後啊,可別亂操心了,瞧你頭上的白髮,又多了好些。」


  「是嗎?」鄭夢境不是很在意地隨手摸了摸,「人嘛,總要老的。」


  朱軒姝膩在母親的懷裡,「可在姝兒心裡,母后一直都是個容顏不改的大美人。」


  「慣會說渾話來哄我,這要是容顏不老,我豈不是成妖精了?」鄭夢境推推她,「重死了,快些從我身上起來。」


  朱軒姝聳聳肩,「可宮外頭,就說母后是妖精啊。」她捂著嘴「咯咯」笑著,「能將父皇迷成那樣兒,不是妖精是什麼?」


  說罷,話鋒一轉。「母后,你說,治兒……」


  鄭夢境一聽這話就頭疼,把人給推出去,「去去去,少拿這些事來煩我。讓我歇會兒覺。」


  朱軒姝長長地「哦——」了一聲,轉身出殿去騷擾自己的小妹妹。


  就她一個人醒著,多無聊啊。


  偏漵兒病著,治兒也不知道上哪兒野去了。


  一個兩個,想見的時候,全都沒了人影。


  另一個也是……


  朱軒姝戳醒了小妹妹,見人要哭,又慌忙抱著起來哄。


  真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兒。嗐!


  鄭夢境在宮裡數著日子,眼瞅著兩個月的期限就要過了,兩個孩子卻連個音訊也沒送來。心裡頭急得不行,想要催著朱翊鈞將人叫回來,又怕給兒子們攪了局。不過幾天功夫,就上了火,嘴巴一圈起了又紅又大的燎泡,碰一下都疼。


  朱翊鈞聽了直心疼。偏小夢還不讓自己看,越瞧不見,心裡反而越急。雖然太醫說沒事兒,只要上了葯就行,可朱翊鈞的心裡就是定不下來。


  他也擔心兒子。偏兩個小的也是夠謹慎,這一去快兩個月了,竟然一封信都沒給送回來過。氣得朱翊鈞把人趕出去后,自己在里殿跺腳,直罵兩個著兩個不懂事的小混蛋。


  偏人又不在跟前,罵了,轉過頭,也是心疼。


  這次行程拖了這麼久,乃是因楚王府的賬目繁多,朱常治縱是在這上頭有天賦,一時之間也難以算完。他倆心裡頭也急,可手中的事,也放不下。


  京城的朱翊鈞在擔心之餘,無奈只得給郭正域下了旨,詢問為何過了那麼久,關於楚王的案子還沒有進展。


  沈鯉擔心郭正域在武昌府行事太過較真,也給他去了封私信。信上寥寥數語,讓郭正域趕緊結案,速速回京。


  郭正域還納悶呢,從來沒這麼急著催過自己回京,這回是怎麼了。


  還不等他理出個頭緒來,沈鯉的第二封私信來了。說跟著他出京辦差的兩個兄弟,家中長輩出了事,須令他們速速回去。


  郭正域這才回過味兒來,感情問題是出在這兩個少年身上。他不由重新審視起「李星」和「李辰」來。他們到底是誰?這身份得有多尊貴,竟還讓當今天子特地下旨,拐著彎兒地召他們回京。


  郭正域覺得自己猜不透,又不想叫人來跟前細問。搞不好,讓人以為自己是為了攀上皇親的高枝兒。


  不好,不好。


  想來想去,沒法子的郭正域只能加緊速度,先把朱華奎給審了。


  這麼一來,朱常治身上的擔子就重了,連著幾天都在賬房過。朱常漵想看弟弟,只能上賬房去。


  朱常漵看著眼睛下頭黑黑的弟弟,心疼得不行。「要不,算了。我們向郭正域說一聲,趕緊回去吧。」


  朱常治卻不依了,「都快完了。」他怕朱常漵不信自己的話,翻出剩下的十來本,「就這些了,再給我兩天……不,一天的功夫,我就能算完。」


  「你的身子還要不要了?」朱常漵急得團團轉,後悔當初把弟弟給帶出來了,「瞧瞧你,快瘦脫形了,回去還不得叫父皇母后好一陣心疼。還有,這眼睛,都會貼到賬本上去了。」


  朱常漵一把搶過賬冊,「不許看了,跟我去見郭正域,我們回京去。」


  「我不。」朱常治扭著身子,「再一下下就好了,皇兄……」


  他倆爭執的聲音有些大,這一聲皇兄喊出來,怕是有不少人聽見了。


  朱常治捂著嘴巴,慢慢蹲下身,用眼神示意慢自己一拍的朱常漵,看看有沒有什麼人注意他們。


  朱常漵僵著身子,眼睛胡亂轉了一圈,見沒人抬頭,吊著的那口氣一下子就鬆了。他扶著桌子慢慢滑倒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指著弟弟,「你要是再來一出這樣的,我遲早被你氣死。」


  朱常治放下掩著嘴的手,「我才不會讓皇嫂守寡呢。」又飛快把嘴給捂上。


  朱常漵狠狠瞪了他一眼,還要說些什麼時,就見外頭一個衙役探進頭來。「李星、李辰兄弟可在?」


  「在。」朱常漵起身,一如常態,向衙役拱手施禮,「不知這位大哥,尋我兄弟倆有什麼事?」


  衙役上下打量著他們,「郭大人找你們有事。」


  「我們這就去。」朱常漵轉回來瞪了眼弟弟,朝外頭努努嘴,「走了。」


  朱常治有些不情願地放下算盤和賬本,乖乖跟著哥哥出門。


  兩人一出門,賬房裡頭的人紛紛抬頭咬起耳朵來。


  「真沒想到,那兩個竟然是皇子?」


  「原來楚王真的惹怒了天子。天子不好出面,就讓自己的兩個兒子來。」


  「哎,你們說,這二位是哪兩個皇子?」


  「還哪兩位。當今天子統共也就倆皇子,一個便是皇太子,另一位行五,是五皇子。」


  「這不對啊,大皇子、三皇子、還有四皇子呢?都夭折了?」


  「嗐,我說你都多少年沒同人打聽消息了?大皇子早就被貶為庶民,在鳳陽關著呢。三皇子就是天子的元后,孝端皇后出的,也沒了。四皇子……似乎也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從天家被貶出去了。」


  「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我小舅子前年中了舉人,在京裡頭謀了個差事。今歲我那丈母娘沒了,這不回來奔喪嗎?閑談之中,說出來同我們顯擺的。」


  「哎呀,我的老天,那那那,大的那個哥哥,就是皇太子啦?」說話的人悔的腸子都青了,「昨兒個我還搶了人碗里的肉。可千萬別跟惦記上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哪裡經得起大獄裡頭揉搓喲。」


  眾人紛紛笑話他想得太多了。


  第一個提起話頭的人,歪了歪頭,「不過……在宮裡頭養尊處優的皇太子,真能吃得了這份苦頭?你們不是和郭大人一起上路的,所以不知道。郭大人啊,有點兒摳門,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我都差點沒撐下來。」


  旁人正想說些什麼,就見外頭的衙役用佩刀敲了敲門框。「閑話少說,好好算賬!」


  賬房裡的人紛紛低頭,再沒有什麼響動了。


  郭正域拿了沈鯉快馬送來的第三封信,無聲地嘆氣。看來得先把他們兩個送回京去才是。


  本來嘛,郭正域已經挺看好朱常漵的了,覺得這孩子認真、負責,是個當清官的好苗子。正想著問問人家究竟是哪戶人家,有沒有考過科舉,就收到了恩師的來信。


  照樣是催著他,將倆孩子趕緊給放回去的。沈鯉在信中的措詞已是有些不客氣了,問郭正域是不是不願聽他這老頭子的話了。連番催促還不見動彈,究竟是不是拿了楚王的賄賂,想拖著案子不辦。


  郭正域那叫一個有苦說不出。沈鯉不禁誇是他恩師,還是他的頂頭上司。自己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不聽他的話。


  得,把兩人送回去吧。便是他們不樂意,那也不行。與此同時,自己也得速速做出決斷來。這朱華奎,究竟判是,亦或不是。


  「大人,你找我們?」朱常漵見了郭正域,就先行禮,還順帶拉了拉身邊因睡眠不足而腦子空白忘了行禮的弟弟。


  郭正域點頭,「對,你們過來。」他拉過兩個少年的手,細細問道:「你們……究竟是哪家孩子?」


  「李家啊。」朱常漵故作天真道,「我和弟弟都姓李不是。」


  郭正域搖頭,「京中姓李的國戚我都想了一遍,沒有你們這樣的。」他揚了揚沈鯉給自己的三封信,「瞧瞧,我的老恩師為著你們,連寫三封信寄來將我罵了一頓。你們總得叫我知道,我是為著什麼,才挨得罵吧?」


  朱常治困得要命,完全不在狀態。算賬的時候還行,現在一閑下來,眼皮子直打架,幾乎要站著睡著了。


  朱常漵見他身子一搖一擺的,也清楚這幾天弟弟累得很,身子往他那邊兒靠了靠,好讓弟弟挨著自己站穩了。


  「說說,你們——究竟是誰。」郭正域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大有不回他的話,就不放人的態度。


  朱常漵心裡有數,郭正域不可能陪著他們耗——這位主審官也算是個大忙人,身負御史之名,還插手管上了武昌府的冤假錯案。凡是告到自己跟前來的,全都收了。今日能空出這麼些時間來和他們兄弟說話,已屬不易。


  「我們是誰,大人心裡頭難道沒數?」朱常漵微微一笑,「明人不說暗話,大人早已猜到了,只是想從我們口中證實罷了。」


  郭正域笑道:「你倒是聰明。」他嘆道,「不說也罷,另有一事,我要問你。」


  「大人請講。」朱常漵發現自己自己一側變沉了,扭頭去看,原來是朱常治徹底睡死在了自己肩頭。他扶著桌子借力,努力讓自己站穩了,免得摔著了弟弟。


  郭正域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個疼弟弟的。」又道,「楚王這案子……陛下,可有什麼想法?」


  事到如今,眾說紛紜。郭正域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判案才算是公正了。楚宗人有些說楚王的確是楚恭王的遺腹子,有些一口咬定了朱華奎就是楚恭王妃從王家抱來的。惹得郭正域,一時之間,也不知聽誰的好。


  在武昌府這些時日下來,他算是看明白了。無論判朱華奎是楚恭王的遺腹子,或是王氏抱來混淆血統的假王,都會引起各方的紛爭。既然自己勢必吃力不討好,索性先問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自己的官職是高升,還是貶謫,都得看天子是什麼意思。這要是一著錯,那就是步步錯。絕不能為了一個藩王,將他這輩子都給賠進去。


  朱常漵扶著越來越往自己這邊兒倒的弟弟,有些吃力地道:「陛下的意思,難道郭大人還不明白嗎?」


  郭正域面露疑惑之色。「哦?」


  「閣中兩位沈閣老,一位是拿了楚王的賄賂,京中幾乎人人皆知,這一點,想必大人心中也有數。」


  說起這個,郭正域就有些義憤填膺起來。他本想拍桌子,餘光瞥見朱常治睡得香,就收了這心思。「可不是。朝中正是有這等人在,此案才一直懸而未決。」


  「可在兩方相爭不下的時候,陛下挑了大人。」朱常漵微微一笑,「陛下恩師的門生。難道,這還不夠清楚的嗎?」他拍了拍朱常治,「大人,舍弟困頓,我先扶他去休息了。」


  郭正域點點頭,「去吧。」望著朱常漵離開的背影,眼睛登時一亮,方才沒聽明白的話,也一下子聽明白了。


  皇太子,他是沒見過。可卻是聽教過太子的翰林編修提過。當今國本,自娘胎出來,腿腳就落了毛病,是個瘸子。


  而中宮所出的另一位五皇子,精於算術,拜了大明朝有名的雜學家,前鄭藩世子朱載堉為師。


  郭正域拍著自己的腦袋。怎麼早沒想到呢!現在再去細細想一想,從恩師在京中對自己提起要安排兩位少年隨行,就應該能想到些蛛絲馬跡才對。還有,這三封信。


  郭正域現在有些後悔,沒早些猜出來。和皇太子一路,這、這這……


  唉,大好的機會沒了。


  恐怕自己也等不著回程了,多加派了人手,先讓這兩位趕緊回京去吧。


  按說也不對啊,天子和中宮,怎麼會捨得放了皇太子出門?還是微服跑了這麼遠,一送就送了兩個。元輔和恩師,也不攔著?就、就就,這麼讓人跟著自己出來了?

  祖宗誒,這是對自己多大的信任。這路上萬一出個岔子,恐怕他這項上人頭早就保不住了。


  但話又說回來,這皇太子和五皇子,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到武昌來的?聽說中宮的兄長,兩位皇子的舅舅就在湖廣,總不會是來走親戚?


  郭正域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為了一個舅舅,怎麼會鋌而走險呢?要是身份泄露出去,惹來的可是殺身之禍。也罷,自己先判了楚王的案子便是。他心裡已然有數。


  沈一貫主楚王無罪,沈鯉主審查楚王。兩者傾向已經很明顯了。再加上方才朱常漵的暗示。郭正域幾乎是想都不用想,提筆就在卷宗上寫下朱華奎乃王家子的字樣。


  案子就這麼塵埃落定了。連朱常漵也沒想到,一直膠著的案子,到了最後,竟這麼輕鬆就解決了。


  朱常漵和朱常治沒見著朱華奎最後行刑,郭正域又給了朱常治幾日時間,讓他算完了賬目,先他一步上路。


  回京時,陳矩派來暗中保護的錦衣衛們紛紛露了面。先前有郭正域在,他們不方便,現在人手少了,這一路回京,又走不得驛站,恐怕會有不少危險。這便捺捺不住了。


  朱常漵安撫下一直沒好好休息的弟弟,坐上郭正域細心準備的上等馬車,在眾人的保護下北上回京。


  朱常治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睜開眼的時候,發現正是晚上。因走不得官道,所以今晚是住在野外的。護送的侍衛們分作兩班,各自守半個晚上。此時正好在烤肉,做一頓好的填飽肚子。肉香四溢,勾起了朱常治肚子里的饞蟲。


  「喏,拿著。」朱常漵將烤好的肉塞到弟弟手裡,「我早就想著你也差不多該起來了。也是真夠能睡的啊,一天一夜,嘖嘖。」他看著吃的滿嘴油的弟弟,「怎麼樣?好吃不?我烤的。」


  朱常治嘴裡全是肉,含糊著說不清話,「好吃。」皇兄的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然後小聲嘟囔了一句,「就是……鹽放的有點少,肉烤得……有點兒老。」


  朱常漵臉上的笑嘩啦啦全掉光了,板著臉就要搶回來。「愛吃不吃,自己烤去。」


  「別呀!」朱常治三兩口啃完了肉,因塞得太滿,還給噎住了,死命地敲打著胸口。


  朱常漵趕緊取來水囊,「快,喝兩口!」


  朱常治接過水囊打開,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好些。他不覺埋怨道:「都是皇兄的錯,看吧,非得跟我搶。」


  「好好好,我錯我錯。」朱常漵輕輕拍打著弟弟的背,「怎麼樣?還噎著不?」


  朱常治搖頭,「不噎了,就是肚子沒吃飽,還要。」


  「就知道吃。」朱常漵一臉嫌棄,還是從烤好的肉裡頭挑了個最小的塞給弟弟,「你忘了剛到武昌那會兒,你在舅舅那兒吃了多少肉?第二天就拉肚子了吧?還想受罪呢?」


  朱常治討好地粘上去,「哪能呢,我這、我這不是一天一夜沒進項,腹中空空受不了嘛。」他撅著肚子,還拍了拍,聲音清脆,「你瞧,現在就是讓我……」


  朱常漵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得了,你給我安靜地吃吧。大傢伙兒吃東西,少說那些。」說著就把肉給塞弟弟嘴裡。


  朱常治嚼巴著嘴裡噴香的肉,心裡嘟囔,又不是自己先說的,明明就是皇兄。


  不公平。以大欺小。回頭和父皇、母后告狀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朱家的祖宗在保佑庇護著。兄弟兩個回京路上,什麼匪寇都沒撞見,連流民都沒見著幾個。


  只有一事,讓朱常治很挂念。他拉了拉邊上捧著書卷的兄長,「皇兄,你說……方才為什麼錦衣衛不讓我去幫那個乞丐?」


  朱常漵眉毛一挑,「你說的……是那個沒了手腳,還不會說話的?」


  「嗯。」朱常治大力點頭,「我看那人挺可憐的,就是送去官府承辦的善堂養著,也比外頭大太陽曬著,冰雪天里凍著,要強吧?」他越說越沮喪,「為什麼當時皇兄也攔著我?」


  朱常漵沉默了一會兒,本不想和弟弟說出實話的。弟弟還小,且不忍心叫他知道這些污糟糟的事。可既然問起了,又覺得理當讓他知道。這世上的兇惡、艱險,遠比他們遇到過的,要多得多。


  「那人,不是天生的殘疾。」朱常漵面無表情地道,「那是採生折割。」


  朱常治從未聽過這個詞兒,「采什麼?什麼、什麼割?」


  「採生折割。」朱常漵拉過弟弟的手,在掌心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寫下這四個字。


  朱常治在心裡把這四個字又描摹了一遍,「這是什麼意思?皇兄,先生們好像從來沒提過。」


  「他們自然不會提。」朱常漵木著臉,「這個詞,是大明律裡頭的。」


  朱常治見他面色不對,有些怯意,「那、那什麼,皇兄要是不想說,那就不說了吧。」他迅速轉過了身子,抱膝而坐。


  皇兄剛才的面色看起來好可怕。


  朱常漵知道大約是自己方才的表情太過肅然,叫弟弟給嚇著了。他湊過去,坐在朱常治的對面。「我給你講,你看著我,先答應我,別嚇著了。」


  朱常治大力點頭。


  「那人並不是天生的殘疾。」朱常漵拍拍自己的殘腿,「和我不一樣。他是被人給折騰成那樣的。」


  朱常治瞪大了眼睛,聽著皇兄說話,也不插嘴。


  「我不讓你管,是因為這樣的人,周圍必會有人看著。一有不對就會出來。我們人生地不熟,也不方便表明身份,這樣的事,少摻和。」想起方才那一幕,朱常漵心裡也很是不好受,他的指甲嵌進底下鋪著的席子上,藺草的草屑刺進了他的指甲縫裡頭,鑽心的疼。


  朱常治想了想,「管著他的人,是他的父母嗎?」


  「怎麼可能。」朱常漵抬手想摸摸天真的弟弟,卻發現指尖有些血跡。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誰家父母會忍心那般對孩子?易子而食,那也不是吃自家的孩子。我想,大概是拐子吧。」


  朱常治覺得喉嚨里有什麼東西被堵住了,「拐子騙了孩子,然後弄斷了他們的手腳,割了他們的舌頭,就為了搏人善心,獲取錢財。」


  朱常治漠然地點頭。「不錯。」


  「為什麼、為什麼不去官府告他們呢!」朱常治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淚,「皇兄不是說,大明律裡頭有嗎?那就證明,只要去告了,就會管啊。」


  朱常漵說出最為殘忍的話來,「無手,何以寫出冤屈;無舌,何以道清苦痛。治兒,便是我們領著人上官府去告,那些拐子來了,說這是自家孩子,我們能有什麼法子?那個乞兒,也無法自證清白。無憑無據,官府也留不得他。愛莫能助。」


  「怎麼會這樣。」朱常漵的話徹底擊碎了朱常治對過去的天真。他總以為,有什麼事,報了官府就成了。父皇、母后是這麼告訴他的,先生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就連叔父也這麼同他說。


  難道……過去說的這些,都是哄自己的話不成?


  朱常漵看著沉默下來的弟弟,攬過來貼著他的頭。「讓天下少一些這樣的惡人,正是天家的責任。不僅在父皇,也在於我,和你。治兒,永遠不要小看一個人的惡,也不要小看一個人的善。」


  「我……我知道了。」朱常治朝兄長那裡又擠了一下,「皇兄,我怕。」


  朱常漵大力揉搓著他的手臂,「別怕,不會有事的。」他閉上眼,「拐子遇上了我們,只會想法子綁了換錢。才捨不得弄成那等採生折割的模樣。」要是弄不來錢,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這話果真如朱常漵所想,轉移了弟弟的注意力。「為什麼?」朱常治有些好奇,「因為我們比較像富家子弟?能比乞討換來更多錢?」


  「什麼叫像,我們本來就是。天家,就是這世上最大的富戶。」朱常漵揉揉弟弟的腦袋,「別想了那些不開心的了,想想宮裡頭正在等我們的父皇和母后吧。太子妃要是見了你,一定會給你做很多好吃的。」


  朱常治點頭,「我最喜歡吃皇嫂做的膳食了。」他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要是……剛才那乞兒,也能享人倫之樂,該有多好。」


  朱常漵不再言語,懷抱著弟弟,枯坐了一路。到了晚上,侍衛叫他們下來用膳,才動了身子。


  郭正域在兩位皇子離開武昌后,立刻就寫了一封密奏,八百里加急走官道送去宮裡。


  可事情,就是這麼不湊巧。郭正域千算萬算,沒算到這秘書,卻是要過閣臣的手。


  而接了這密奏的,正是沈一貫。


  沈一貫捏著密奏,對郭正域的心思有幾分猜測。是上奏天子,關於楚王的處置?還是拿不定主意,讓天子進行決斷。


  無論是哪一種,自己都最好能提前知道消息。這樣才能有個準備。要是朱華奎將自己收受巨額賄賂的事兒給抖落出來,那可就難辦了。雖然也能反口說是朱華奎臨終攀咬人,可到底對自己的清譽有所損害。


  划不來的買賣。


  沈一貫拿著密奏,轉了轉眼珠子。這密奏,自己是不好打開的。除了天子,也就只有內廷有這資格了。陳矩,自然不行。死板,和自己不是一條道上。馬堂……倒是行,不過得看他胃口有多大了。


  打定了主意,沈一貫將密奏藏在寬大的袖子里,裝作公務辦累了,出來走走的閑適模樣,晃晃悠悠地到了馬堂的住處。


  「喲,沈閣老。」馬堂將翹在桌上的腿放下,人卻沒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和沈一貫打招呼,「您可真是咱家這兒的稀客。」


  沈一貫沖他笑了笑,「還是馬掌印知道我的性子。」他將袖中的密奏露出來,擺在桌上,用指頭在上面點了點,「馬掌印,開個價吧。」


  馬堂略一猶豫,有幾分不確定地道:「沈閣老這是想瞧瞧?」


  「自然。」沈一貫拱手朝著啟祥宮的方向行禮,「為陛下效勞,乃是臣子的本分。當今聖上的性子,馬掌印是知道的。我早日知道外頭的急報,才好有充足的準備為君分憂不是。」


  這不是小事,馬堂一時還應不下來。他向沈一貫比了個手勢,「沈閣老,你等會兒,你等會兒,讓咱家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沈一貫也不說什麼,從懷裡抽出一張一百兩銀票來,擺在桌上,推向馬堂。「公公。」他向銀票指了指。


  誰料馬堂登時破口大罵,「好你個沈一貫,你把咱家當什麼了?!咱家可是那等見錢眼開之人?」他激動地站起身來,朝啟祥宮的方向弓著腰,聲淚俱下地道,「外朝臣子為君分憂,我們內廷之人難道不是?咱家這心裡頭哇,就只有陛下一個人耳!」


  沈一貫面色完全不變,又取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壓在先前那張上頭。他抬起眼,向突然啞了聲音的馬堂看了看。


  「這……」馬堂猶豫了,他知道自己心動了。


  不過也僅僅是心動,並不足以令他下定決心。


  沈一貫又壓上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馬堂收了方才的做戲,沉下面色來,重新坐在圈椅上。他雙手合起來,不斷變幻著手勢。


  銀票又壓上了一張,一千兩。


  「馬掌印,也差不多了。」沈一貫的鬍子動了動,不知是因他說話的緣故,還是被經過這屋子的穿堂風吹的。「心太貪,可不好。遲早會出事。」


  馬堂咽了咽口水,喉頭動了又動。


  兩千多兩銀子啊……


  馬堂伸出手去,用袖子將銀票蓋住。他的眼睛里迸發出一種精光來。「此事,咱家知,」他指了指自己,「沈閣老知。」又指了指沈一貫。


  「自然。」沈一貫彎起嘴角,臉上滿是勢在必得。


  馬堂猶豫,再猶豫,蓋住銀票的手,慢慢地往回抽。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那自己還有什麼好果子吃?

  要不,還是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自己今天要死了qaq

  就先這樣吧……我們明日再戰otz

  大家晚安!么么噠,愛你們


  小小聲,你們愛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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