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鄭國泰笑了笑, 拿起筷子夾了口冷盤, 看著兩個外甥一臉快要按不下去的好奇,才不弔他們的胃口。「你們可知道,現在的主審官是誰?」


  這個朱常漵自然知道, 不僅知道, 而且剛剛還和人家見過面。「巡按御史吳楷。」


  「不錯, 正是此人。」鄭國泰狡黠一笑, 「那你可知,已成階下囚的楚王給了吳楷多少錢?」


  兄弟倆對視一眼, 搖搖頭。「不知道。」


  「百金為壽禮, 另以萬銀相贈。」說起這個,鄭國泰不免有些感慨, 「楚藩果然不愧是天下四大富藩之一, 看看這手筆。嘿嘿,我可拿不出來。」


  朱常漵沉吟了一番, 「方才……吳楷應該請了郭正域吃酒。」他敏銳地抬起眼, 看著鄭國泰,「莫非,要對郭正域行賄?」


  「依我看,如你所想。」鄭國泰用筷子指了指外甥,「不過嘛,我聽說先前楚王聽說郭大人要來,就讓人帶了一百兩黃金過去。殿下可知道,郭大人收是沒收?」


  這個朱常漵可以很肯定, 「沒收。」自從知道沈一貫收賄后,他就從東廠借了人,在各個官員家宅附近埋伏,哪幾個收了錢,心裡還是有些數的。「聽說是將楚藩派來的人,連銀子帶人一起轟了出去。」


  鄭國泰「嘖嘖」道:「看來這個郭大人倒是位清吏。」


  朱常治將一大盤白肉就著醬油全吃光了,「那是,舅舅你沒瞧見,這一路上,他就沒給自己吃過什麼好吃的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收受賄賂之人。」


  「那可不一定。」朱常漵當即反駁,「這世上,多得是兩面三刀之輩。不過嘛,」他笑了笑,「若是這位敢收賄,怕是他的老恩師頭一個饒不了他。」


  郭正域的恩師是沈鯉,當今天子的恩師也是沈鯉,兩人勉強也能稱得上是同門師兄弟了。頂著這樣的巨大光環,郭正域但凡不是個蠢人,也絕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事。


  否則沈鯉的面子往哪兒擱?朱翊鈞是辦他,還是不辦他?


  不僅要辦,還要重辦。顯示出朝廷對於勾結藩王之臣的痛恨之心來。


  大明朝,並不是沒有誅九族的前例。


  朱常治聳聳肩,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他全不懂,還是安心吃飯來得好。


  「這事兒,舅舅是怎麼知道的?」朱常漵有幾分好奇,鄭國泰這身份,又是商賈,又是皇親,根本就不討官員的喜歡,哪裡會與他交好,更將這件事告知。


  鄭國泰搖搖指頭,「殿下這就有所不知了。」他湊過去,低聲道,「我這鋪子的掌柜,小舅子是武昌知府身邊兒的師爺。」


  朱常漵馬上就反應過來,「這麼說,武昌知府、師爺,全都有份兒?」


  「對嘍。」鄭國泰夾了菜往嘴裡送,「這武昌上下,還有哪位沒收過楚王的銀錢?我看吶,十個裡頭能有一個,就不得了了。武昌府人人都知道楚王瘋了似的給人送錢,就想活下一條命來。」


  「依舅舅看,楚王這案子,能不能辦下來?武昌府替他說話的,多不多?」朱常漵沉吟了一會兒,問道。


  民情輿論,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可以左右案情最終的決斷的。


  朱常漵到武昌,就是為了能將朱華奎給按進泥裡頭再也起不來。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


  鄭國泰撓了撓山羊鬍的根子,「這個倒是沒有。殿下,你是不知道。楚王在武昌,甚至在楚宗內部,並不得人心。賞罰倒勉強能算是分明,可太過嚴苛了。不少楚宗人,都等著看他笑話呢。不過嘛,支持的,倒也不是沒有,只是相比之下,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朱常漵聽了這話,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鄭國泰說了這麼多話,不覺腹中空空,正想夾塊肉呢,就發現桌上的肉食都叫朱常治給掃光了。「你呀你呀,小心別吃壞了肚子才是。」


  朱常治鼓著腮幫子,「嘿嘿」笑著。


  「哎,對了。殿下,這次來武昌,就是為了楚王的案子?」鄭國泰皺眉,「若是如此,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一個藩王,哪裡值得殿下千里迢迢趕過來。殿下可是千金之軀,得萬自珍重才是。」


  朱常漵笑道:「也是為了見舅舅,都好些年沒見了。聽說……又給我尋了個小舅母?還快多了個小堂弟?」


  鄭國泰擺擺手,有些不好意思,「這些……嗐!」


  朱常漵也不多為難人說不想說的話,直接跳了過去。「也是想問舅舅些事。」


  「你說。」鄭國泰將屋外的下人喚進來,將桌上吃完的冷盤殘羹都給收拾了,另捧上了一壺熱茶,並三個茶杯,「來,喝茶解膩,消消食。」


  朱常漵將滾燙的茶杯裹在手裡頭,感受著它的溫度,嘟起嘴輕輕吹了吹。茶湯上覆蓋著的一層紗霧被吹散了。他嘬了一口,舌頭小小被燙了下。


  鄭國泰趕忙放下茶杯,「仔細些,可燙著呢!」


  「哎。」朱常漵笑道,「我是想問舅舅,湖廣這邊兒的織坊生意,和現在的江浙比,如何?」


  鄭國泰被轉了心思,「唔——」他想了想,「還比不得。江浙到底是有底子的,多少鄉紳都在做織造生意?每年還有宮廷供奉。有宮裡頭杵著,輕易倒不了。況且那邊兒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織造這塊兒乃是大頭,殿下啊,輕易也動不得。」


  朱常漵將他說的都記在心裡,「那商稅這塊呢?舅舅覺得?」


  鄭國泰心思一動,這是朝廷要開始改革稅制了?


  人到底還是有些私心的。


  「我倒是覺著,現在這樣正好。」鄭國泰抿了口茶,「就是要運往各處時,鈔關比較麻煩。」


  朱常漵點點頭,再不問什麼。


  舅甥三人又另說了些家常,趁著還沒宵禁,朱常漵就帶著弟弟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朱常治見兄長一直皺著眉頭,不由問道:「哥哥,怎麼了?」


  「舅舅沒說實話。」朱常漵嘆道,「不過這也是正常的。若是要改革商稅,豈非讓舅舅往後就多納稅賦了嗎?這人吶,有點兒私心,再正常不過了。我也不會怪舅舅的。」


  他早已不是前世那個錙銖必較的朱由檢了。重活一回,他明白了什麼該抓,什麼該放。


  朱常治有些怯意,「那……還改不改了?」


  「當然要改。」朱常漵湊頭過去,「要是不改,洵兒在遼東就得死了。」


  朱常治一時沒弄明白,這改革稅賦和四皇兄有什麼干係。不過二皇兄好像從來沒說錯過什麼,聽他的總是沒錯的。


  「說起來,哥哥你覺得,郭正域真的會讓我們接觸朱華奎?」朱常治問他,「那可是重要的犯人。」


  朱常漵倒是全無擔心,「沈先生肯定早就和他打好招呼了,不用怕。到時候,你就專心查你的賬就好。」


  「嗯。」


  皎月掛在空中,灑下一片清輝來,將兩兄弟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的。


  胡冬芸雙手合十,閉上眼,在佛龕跟前一拜。她在心裡數著,「三十七」、「五十六」、「八十九」……


  一百零八拜拜完了,她歇了會兒,跪在桌子前頭提筆抄寫佛經。


  劉帶金端著晚膳進來,見這副樣子,嚇得不行。「哎喲,奴婢的太子妃,快快起來。」她強拉著人起來,不斷地給她揉著膝蓋,「疼不疼啊?要叫娘娘知道了,還不得心疼。」又瞪著周圍的這些人,「也不知道伺候,一個個杵在那兒當柱子啊?這屋子要塌了是不是?」


  宮人們一言不發,全都跪了下來。


  「劉都人別怪他們,是我自己。」胡冬芸將劉帶金後面的話給攔下。頓了頓,揮退了殿中服侍的宮人,才對劉帶金道:「先前殿下說要走,我就應了他,往後日日在佛前拜上一百零八回。而今總不好失信於殿下和菩薩才是。」


  她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我們說的話呀,菩薩可都能聽見的。」


  「那也不能這般磋磨著自己啊。」劉帶金嘆氣,「娘娘今兒個是身子不爽利,才在偏殿歇了。這要是叫她自己個兒見著呀,頭一個就要和太子妃你急。」


  胡冬芸臉頰紅紅的,「我知道,母后心疼我。」她停下了絞帕子的動作,「可我卻不能拿這份心疼懈怠了自己個兒。我什麼都不懂,也幫不上忙,只能做做這些事兒了。」她拉了拉劉帶金的手,「好嬤嬤,可別叫母後知道了。」


  劉帶金嘆了一回,「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哎。」胡冬芸嘴咧得大大的,兩隻大眼睛彎成了兩彎新月。


  外頭的喧鬧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怎麼了?」胡冬芸揚聲問道。


  喧鬧聲停了下來,一個宮人疾步走進來,向胡冬芸福身。「回太子妃的話,劉淑女和趙淑女鬧著要見太子。」


  「胡鬧!」胡冬芸沉下臉,「先前不是說了嗎?太子的病是急症,會傳給人,連我都見不得太子,難道她們就能越過我去?現在只有李御醫才能在太子身邊,旁的都不行。這是父皇和母后的意思。難道她們要違抗聖旨不成?!」


  「這哪裡就是違抗聖旨。」劉淑女推開阻攔自己的宮人進來,「太子妃。」她向胡冬芸草草行了禮。


  劉帶金在一旁見了不由皺起了眉頭。也太沒禮數了。


  胡冬芸對她們的怠慢,已經見怪不怪了。「你要去見太子?先上偏殿問過母后再說。此事,我做不得主。」


  趙淑女冷笑,擠開身前的劉淑女,「太子妃真真是會拋皮球。明明自己就能決定的,偏讓我們去尋娘娘聽罵聲。我早就知道太子妃善妒,先前霸著太子,不讓我倆靠近也就罷了。而今卻是連侍疾都不讓。」她捂著臉哭起來,「劉都人,你快去同娘娘說。一準兒就是太子妃整日纏著太子,這才得的病。」


  「你……!」胡冬芸被她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說她善妒,也就罷了,都是老話。現在話里話外的,竟諷刺自己是、是……


  胡冬芸死死咬住唇,告訴自己萬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和她倆置氣。太子還沒回來呢,自己該把心思放在太子身上。


  慈慶宮並不大,此時為了不打攪「太子」養病,很是安靜。在偏殿小憩的鄭夢境自然聽見了她們的對話。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讓都人攙著自己起來。


  「方才是誰在說話?」鄭夢境站在門口,朝兩個淑女淡淡掃去一眼,「讓劉都人告訴本宮什麼來著?」


  趙淑女往後退了一步,渾身發抖。


  「母后,你怎麼出來了。」胡冬芸上前接過宮人的手,將鄭夢境給攙扶著,「母后的身子不好,去裡頭歇著吧。外頭的事,都有我呢。」她看也不看兩位淑女。


  鄭夢境笑道:「也是有你在,我才能躲個清閑。」望著緊閉的主殿殿門,又是一嘆,「也不知道太子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胡冬芸一邊扶著她進去,一邊道:「李御醫說了,得有些日子呢。母后要是覺著這裡住著不好,先回翊坤宮去休息便是了。」


  「哪裡睡得著。」鄭夢境邊往裡頭走,邊道,說話聲音外頭都能聽見,「昨個兒你二皇姐來了,你別看她現在哭哭啼啼的模樣。實際上啊,可是個護犢子的人。」


  胡冬芸應了一聲,服侍鄭夢境躺下,徑自出了屋子。


  外頭兩個淑女低垂著頭,再不敢說什麼話。


  胡冬芸冷笑,「李嬤嬤呢?」


  李嬤嬤方才去小廚房吃東西,聽見了聲音就趕緊出來,一見是那兩個淑女又惹事,當下心裡就叫不好。這一來,自己還不得跟著吃掛落?


  果然,胡冬芸道:「管教不好,合該受罰。」頭也不回地進去裡頭,繼續抄經,卻丟下一句,「單公公,你瞧著辦吧。」


  單保道了一聲「諾」,皮笑肉不笑地朝李嬤嬤拱拱手,「嬤嬤,得罪了。」說罷,沖兩側抱著粗棍子站好的太監,「二十棍。」


  李嬤嬤沒有哭喊,也沒有求饒。她跪在地上,沖胡冬芸的屋子磕了個頭,而後趴在長條凳子上。


  棍子一下下打在肉上,發出極悶的聲音。李嬤嬤一聲疼都沒喊。倒是邊上的兩個淑女看在眼裡,嚇得跌在地上。


  今日這李嬤嬤受了罰,他日身子好了,必會在她們身上找回來的!

  趙淑女此時有些後悔,方才聽那姓劉的胡說什麼呢,跟她一塊兒,自己能落什麼好?也是自己蠢,竟在那時候出頭說話。現在好了,得罪了太子妃倒無所謂,將中宮也給得罪了,還有……以後的李嬤嬤。


  趙淑女只覺得自己往後的日子再也看不見光明。腦子裡一下子冒出無數先前在宮外時聽說的事。


  中宮心狠手辣,不少寵妃就是死在她手裡的。中宮為了給自己所出的皇子奪太子位,不惜殺了先太子,還氣死了孝端皇后。


  中宮……中宮……絕不會放過自己的。


  趙淑女混混沌沌地轉回屋子去,眼珠子一陣亂飄,瞧見了自己隨手掛在衣架上的一條長腰帶。


  單保早就見她心思不對,讓人跟著去瞧了。那人在外頭借著門縫往裡頭看,就見趙淑女正拿了腰帶站在凳子上往樑上掛。這下可不得了,趕忙衝進去將人抱下來,大聲喊道:「趙淑女尋死!」


  單保看了看鄭夢境和胡冬芸的屋子,都沒聲響,就知道這是讓自己處置的意思。他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進趙淑女的屋子,見裡頭被太監死死抱住的小美人兒正梨花帶雨,哭得個傷心。他「嘿嘿」一笑。


  「趙淑女,看來趙家老爺和夫人,沒把你給教好了啊。」單保吹了吹指甲上看不見的灰塵,「奴才得差人上一趟趙家去,讓趙老爺和趙夫人入宮來一回,好好見見趙淑女才是。」


  趙淑女現在聽風就是雨,她根本不相信單保真的會讓自己的父母入宮相見。這言外之意,難道不是讓自己一家三口共赴黃泉嗎?!她死命地搖頭,「不!不不,單公公,我知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哦——不敢了。」單保背著手轉了個圈,「奴才不懂趙淑女的意思。」


  趙淑女幾乎要把嘴唇給咬出血來,「我再、再也不敢尋死了。」


  「還有呢?」單保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似乎在想著,要從哪裡下手。


  趙淑女縮了縮身子,她聽說,先前這位單公公將前任掌印給活剮了。難道,自己也……


  「奴家,再也不敢代怠慢太子妃了。」趙淑女捂著臉「哇」地一下哭開了。


  單保滿意地點點頭,「哎,這就對了。」他彎下腰,拍了拍趙淑女的臉,「這小臉蛋倒是挺嫩的,不長眼的刀子一上去,還不得見了紅?」他朝趙淑女身後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將人叫到屋外,叮囑仔細看好了趙淑女。


  「要是這個節骨眼上死了人,可別怪咱家對你手下不留情面!」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爺爺放心,奴才一定死死盯著趙淑女。」


  單保沖他揮揮手,「去吧。」背著手,看到立在門側,面如白紙的劉淑女。他笑著上前,「劉淑女……」


  劉淑女見他走近自己,趕忙退後了幾步,呼地一下轉身,往自己屋子裡去。而後「砰」地一下關上了門,再不見她出來。


  單保卻是不怕這位也尋了短見,方才的話,大傢伙兒都可是聽得真真兒的。


  想死?沒那麼容易!


  那邊兒李嬤嬤剛用完了刑,單保親自過去將人扶起來。「李嬤嬤,對不住了。咱家這裡,先給你賠個不是。」說著,單保就要行禮。


  李嬤嬤面不改色地將人扶住,「哪裡是公公的錯,是奴婢管教無方。」她向單保行了禮,謝絕了旁人的攙扶,獨個兒一瘸一拐地走去自己的屋子。


  單保看著她進去,轉身讓太監們將院子給沖洗乾淨了,莫要叫貴人瞧見。


  「太子」病著呢,可見不得血。萬一衝撞了,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


  也虧得方才李嬤嬤熬得住,竟一聲都不叫,半點兒沒擾著「太子」。看來等會兒娘娘和太子妃,就會有賞賜送她那兒去。


  方才行刑的太監走過來,在單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單保帶著笑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背,「好小子,有點兒眼力界。」他從袖子裡頭摸出塊碎銀來,丟給那人,「賞你的,等會兒一起吃酒去吧。」


  「謝公公賞。」那人喜出望外地接過銀子,沖身後的幾個人擠了下眉毛。


  單保根本不在意這點小錢,他可是要放長線,釣大魚的人。


  等坐上了掌印的位置,要多少錢沒有?


  曙光自東邊兒起來,趕走了深沉的夜幕。武昌府的朱常漵受了郭正域之名,前往審訊被關在楚王府書房的朱華奎。


  朱常漵一路走著,一路細看楚王府裡邊的擺設,越看心越冷。起初他還對除去楚藩感到有幾分愧疚,現下看來,根本就不需要。


  楚王府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底下那些了。有錢的,哪個不學著點兒?


  規矩、禮儀,就是被這起子人如此敗壞的!

  朱常漵走到被人看守的書房門口,先朝兩人行了禮,又掏了兩塊份量一樣的碎銀,一人一塊。


  衙役得了銀子,自然開心,對朱常漵的臉色也好了許多,開了門,讓他進去。


  朱常漵走進裡頭,掃視一圈,沒見到朱華奎。


  「誰?」一個很是頹喪的聲音傳出來,「又是誰來審訊本王?本王已經說過無數次了!我乃先王的遺腹子,生母乃宮人胡氏,半分不做假,萬萬莫要聽王氏那賤人的編排。」


  朱常漵順著聲音的來源,輕笑,「王氏?不知道王爺說的是哪個王氏,要知道,楚恭王妃,也是姓王的。」他走到裡頭,見披頭散髮的朱華奎蹲在地上,抱著頭。


  朱華奎見視線內出現一雙沾著泥的官靴,鬆開了雙手,慢慢站起來。面前的這個少年,從來沒見過,卻又覺得有幾分熟悉感。他上下打量,「你是誰?」


  「救你命的人。」朱常漵不動聲色地從懷裡取了一塊牌子,丟給朱常漵。而後施施然坐在桌邊,想給自己倒杯茶。幸好,在倒茶之前他打開了壺蓋子往裡頭看了眼。滿是灰塵和爬蟲,看了根本不想喝。


  歇了喝茶心思的朱常漵將壺蓋重新蓋上,扭頭去看還拿著牌子看個不停的朱華奎。「可是看清楚了?」


  「看清了,看清了。」朱華奎瞪大了眼睛,雙手捧著那塊牌子遞給朱常漵,「你就是沈閣老派來救我的?」


  朱常漵心中冷笑,面上卻誠懇,「是啊,正是沈閣老讓我來的。」他看著朱華奎的邋遢模樣,「看來王爺這些時日,過得很不好。」


  「那是!」朱華奎只覺得自己滿肚子的苦水倒不出來,拉著朱常漵就哭訴起來,「喝的是冷水,那飯都快霉了、餿了,連澡也不給洗。對了,我母妃怎麼樣了?」


  還是個孝子。朱常漵忍住心頭的厭惡,拍拍他的手,「放心,老王妃好得很。」


  「那就好,那就好。」朱華奎一屁股坐在被自己摔斷了一條腿的椅子上,「要是母妃死了,誰還能替我掰扯清楚身世呢。」


  朱常漵挑眉,原來不是孝順,是自己。想想也是啊,這人若是有良心,當年張獻忠攻打武昌府的時候,就該在巡撫和鄉紳的勸說下將銀錢都拿出來抗敵才是。可他呢?死摟著錢不放!最後城破,張獻忠將整個楚宗的人都丟去了江裡頭溺死!


  「不過,沈閣老說了,他需得王爺幫一個忙。」朱常漵懇切地道,「這事兒還不能叫郭大人知道。王爺不知,此次前來代替吳大人的郭大人,乃是另一位沈閣老的得意門生。」他咂巴了一下嘴,把朱華奎的胃口吊得高高的,「這兩位沈閣老,可是死對頭。」


  朱華奎點頭如蒜搗,「對對對,你說得對。前回我給另一位沈閣老送銀子,人家根本沒收!」又咬牙切齒,「怪不得給那姓郭的的送錢,人也給轟出來了。果然都是不上路的蠢貨!」


  「可不是。」朱常漵替他磨墨,「沈閣老說了,想讓王爺將送過銀錢的人名字都寫下來。」


  朱華奎連連點頭,提起筆,才覺得不對。「沈閣老……要這名單做什麼。」他狐疑地看著朱常漵,「莫不是你這小子是假借了沈閣老的名義,來糊弄本王的?」將筆一甩,「本王告訴你!本王可沒那麼蠢!」


  朱常漵心中冷笑,你還不蠢?你要是不蠢,也沒人會比你更蠢了。「沈閣老是想知道,還有哪些人受了王爺的恩惠,卻沒辦事的。等這樁事了了,一個個地替王爺收拾他們。既然拿了王爺那麼多銀子,總不好不辦事啊。沒法子,沈閣老是個實誠人。」


  他將紙筆收起來,一副要離開的樣子。「信物也給王爺見過了,王爺還是不信,那我也沒甚法子。王爺,等著吧。郭大人明日就親自過來了。」


  「他、他過來做什麼?!」朱華奎抖著聲音問,上前一把抓住朱常漵的衣襟,「說!他來做什麼?!」


  朱常漵將他的指頭從衣襟上一個個掰開,「王爺,你說呢?」


  朱華奎額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掉,喃喃道:「他來殺我的,他來殺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我就知道,不肯收我銀子,就是想要我的命了!」


  朱常漵居高臨下地看著滑倒在地哭個不停的朱華奎,「王爺,我走了。」


  「不!你不能走!」朱華奎死死抱住朱常漵的腿,「沈一貫是讓你來救我的!」


  朱常漵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厲聲道:「王爺這是想害得沈閣老也被下獄不成?」


  朱華奎趕緊捂住了自己嘴,含糊不清地道:「本王,不不不,我我我,我錯了。這位公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救你的法子,剛才我已經說了。」朱常漵蹲下來,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目光中帶著幾分憐憫,「可惜王爺自己不願意,我哪有什麼法子呢。」


  朱華奎立刻撲到書桌前,提筆在紙上狂寫起來,嘴裡念叨著,「我現在就寫,現在就寫。」


  朱常漵慢悠悠地背著手走過去,看著紙上的名單,越看越驚心。


  「我、我寫好了。」朱華奎將寫好的幾張紙草草疊在一起,塞到了朱常漵的手裡。屁股底下那張缺了腿的凳子隨著他的動作一滑,跌了一跤。朱華奎索性就地一跪,對著朱常漵拱手跪拜,「求求你了,公子,可千萬要救救我。」


  朱常漵將名單小心收好,安撫道:「王爺放心,一定會獲救的。」


  將你救到陰曹地府去見祖宗!


  「王爺放心,現在此處等著佳音便是。」朱常漵將他扶起來,「我哪裡受得起王爺這般大禮,快快起來。」他拍了拍胸口,裡頭的名單字紙啪啪作響,「有了這個,沈閣老一定能全心全意地為王爺辦事。郭正域算個什麼東西?能和閣老比?」


  朱華奎不斷點頭,脖子都快斷了似的,「對對對,你說的對。」他死死抓住朱常漵的手,最後再一次確定,「你……不,沈閣老,真的會把我救出去的吧?」


  「那是自然。」朱常漵打包票,「不僅要將王爺救出去,還要讓那幾個聯名誣告王爺的人,統統削了爵位,送去鳳陽。」


  朱華奎氣憤地道:「說得好!合該讓那起子小人被圈起來。還有,還有那個王氏……」他咬牙切齒,「就讓那個賤婦逐出玉牒,死在武昌。鳳陽?她還想有資格去鳳陽?她也配!」


  「王爺,那……我就先走了?」朱常漵拱拱手,「明日,我再來看王爺。」


  朱華奎趕忙又抓住他,「來的時候,給我帶點吃的喝的行不行?」他揉了揉肚子,很是委屈,「我都好幾日沒吃沒喝的了。」


  朱常漵假裝大驚,「他們竟然如此苛待王爺!此事要是讓陛下知道了,哪還了得?!」


  「可不是,這是虐待宗親,是死罪!」朱華奎對著應了自己所有要求的朱常漵千恩萬謝,「你可真是大好人。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朱常漵微微一笑,「李星。」


  李為祖母之姓。父親乃是當今天子。漫天星辰,自然就是天子的子孫。


  李星、李辰,名字就由此而來。


  朱華奎等朱常漵離開了,還在念著,「真是個大好人。」又想起沈一貫來,覺得自己的銀子真沒白送。當時還心疼呢,現在看來啊,真真是值了!


  朱常漵出門后,向兩個衙役笑著拱手打了招呼,這才離開。出了楚王府,他就往武昌知府衙門去,郭正域正在那裡等著自己的回報。


  「回郭大人的話,楚王在那兒呆的好好兒的。就是說……沒吃沒喝。」朱常漵皺眉,「難道衙役沒給他送吃食?」


  郭正域冷笑,「哪裡不曾送了?平日里大魚大肉吃慣了,現在看不上窩窩腌菜罷了。甭理他。」他朝朱常漵揚了揚下巴,「可問出什麼東西來不曾?」


  朱常漵搖搖頭,「口風緊得很,半點不肯透露。」


  郭正域嘆道:「這事兒啊,難辦得很。」那是皇親,不能動刑,像尋常囚犯那樣審訊。又是一樁多年前的陰私之事,隔了這麼久,哪裡還說的清楚?

  想要水落石出,實在是難,太難了。


  「你去吧。」郭正域朝他揮揮手,「本官再仔細想想。」


  朱常漵行了禮,「郭大人辛勞。」也不假客氣,真的退出門去。


  比起輕鬆搞定的朱常漵,朱常治正埋首在浩瀚的賬冊堆里,一筆筆地對賬目。見皇兄來了,抬頭問道:「成了?」


  朱常漵掃了眼旁的一同在算賬的人,捏了捏弟弟的手,低聲回道:「成了。」


  「那就好,不虛此行。」朱常治點了點賬目,示意兄長湊近了看。


  朱常漵不像他,一時有些看不懂。「這是……」


  「我這裡也有眉目了。」朱常治得意地笑著,「就是楚藩人多,進出賬目也多,一時還算不了全部的,還得有幾日才行。」


  朱常漵拍拍他,「辛苦。」


  「等回京了,哥哥請我吃好吃的。」朱常治頭也不抬,立刻提要求,「好吃的,好玩兒的,一個都不落下。」


  朱常漵一臉嫌棄,「宮外你可比我熟,我哪知道哪兒好玩,哪兒好吃。」他捅了捅弟弟,「回頭你帶著我,我給付銀子還不成?」揉了一把弟弟的腦袋,「仔細身子,別熬壞了。你的眼睛已是有些不好了。」


  「我知道。」朱常治習慣地去揉眼睛,被朱常漵攔下了,虎著臉對他低聲吼著,「不許揉,越揉越壞。」


  朱常治單手打著算盤,眼睛不離賬本,「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吧。」又道,「要是上舅舅家去,記得給我帶點兒好吃的回來。」


  朱常漵應了一聲,就離開了此處。


  屋子裡還有其他一起算賬的人,不過對朱常漵的常進常出,倒是習以為常。那是倆兄弟,聽說還是皇親國戚,等審完了這次案子,還要回去的。他們這種人,哪惹得起。管好了自己的事,就行了。反正他倆說話聲向來小的很,也沒擾著自己。


  也不僅僅是身份。朱常治本身就是個討喜的人,沒什麼架子,算盤打得好,賬目也算得清楚。旁人算不好的,到了他手裡,刷刷幾下就出來了。賬房頂佩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沒本事,哪個東家敢請你。


  所以,這大傢伙兒都樂意睜一眼,閉一眼,尋思著,回頭是不是讓李辰這小子,教自己幾招。


  糊口飯吃,都不容易,能學一點是一點。總比那些個餓死在家裡頭的宗藩好。


  也是朱常治在義學館里就養成的習慣,並不愛藏私。人家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求什麼,教什麼。一來二去,這堆滿了楚藩賬冊的屋子,也就不再忌諱朱常漵出入了。


  朱常漵回到下榻處,將窗子打開,散散裡頭的霉味兒。而後坐在窗邊,想著心事。


  光有朱華奎的名單,想要扳倒人,是不能夠的。可以說是朱華奎臨死前胡亂攀咬人。所以必須加上朱常治算出來的賬目,一筆筆都給列明白了,誰收了多少錢。到時候這些賬目都會被封存起來,彼時若是有人不信,再重新打開,著人算一遍也就是了。


  捉賊捉贓。沒有證據,就想輕易扳倒沈一貫,不可能。


  那可是個朝堂老手了。


  這些,朱常漵還不是很在意。令他真正在乎的,則是湖廣當地的商賈們。


  張文忠公是湖廣江陵人,湖廣行省是他的老家,大本營。當年推行條鞭法的時候,這裡也是最嚴苛的地方——文忠公秉持不以己身為先,哪裡說得動旁人跟隨。這才有了當年獲知有鄉紳借著他的名頭,逃避田賦之舉。


  條鞭法可不僅僅是清丈、擴隱田,提高田賦。更改了稅賦的提交,用銀錢來代替原本的糧食、布匹。此舉讓先前的以物換物漸漸被銀錢所取代,也造就了現今湖廣當地商事繁榮的景象。


  這對朱常漵而言,算是個好事。商事繁榮,就意味著商賈多;商賈多,就證明商稅這塊大有改良之處。


  若能說服朝臣和父皇改革商稅,改變現在國庫的現狀,那就好了。田賦,到底還是充滿了太多不確定的因素,一個天災**,田裡的莊稼就收不上來。有些行省,本就良田不多,便是分攤下去,也收不上來多少。更有不少行省已是欠了多年的田賦,怎麼逼也沒用,人家就是沒法子交上來。


  可若是由商稅替代田賦,那就大有可為了。


  朱常漵托腮,望著枝上不斷跳躍著尋蟲子吃的鳥兒。最後還是覺得有些沮喪。


  熟知這塊兒的舅舅,並不肯幫自己。而他,也做不到強人所難。


  總還得一個契機,能讓父皇、閣臣們,重視這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喵子看我寫得累,特地跑到我肩上給我揉揉,就是指甲太長,戳到好疼qaq

  看在我這麼勤奮的份上,大家能不能給我來個作者收藏呀,對手指,就差幾個到100了,好想要_(:3」∠)_

  拜託,拜託了啊


  有沒有第三更……不一定,我去努力努力

  愛你們,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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