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隨著郭正域一行離開京師, 宮裡頭正亂作一團。


  朱翊鈞早起后, 見離視朝還有些時候,就先讓馬堂將奏疏取來,趁著空閑再批閱幾份。


  本是一個安逸閑適的清晨, 卻見慈慶宮的單保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一頭扎進殿裡頭, 在青磚地上狠狠跌了一跤, 腦袋都給摔破了。


  馬堂皺眉,用拂塵指著他, 「做什麼呢!一大清早的,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他朝放下手中硃筆的天子投去一眼, 見後者臉上沒有絲毫不耐, 便軟下了聲音,「還不快向陛下請罪。」


  單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陛下, 大事不好了!」他用力拍打著屁股底下的青磚, 「今兒一早,小爺就病倒了!太子妃正著急上火,喊著要請太醫呢!陛下快些去瞧瞧吧!」


  朱翊鈞霍地一下站起來,將桌上的奏疏全都帶到了地上。他傾身向前,聲音有些顫抖,「你你、你你你,你說什麼?!」


  「小爺病了。」單保一邊抹淚,一邊用力地磕頭, 破了的那塊地方傷口也越發大了,「陛下快些兒去瞧瞧吧。太子妃正沒個主心骨呢。」


  朱翊鈞從上頭下來,一步跨過兩個台階,「翊坤宮呢?可有向中宮去報?」


  「還不曾。」單保起身跟在朱翊鈞的身後,「小爺向來孝順,奴才怕叫娘娘知道了,傷心傷神。太子妃也不讓告訴。」


  朱翊鈞邊走邊嘆,「可不是,中宮的身子不好,要叫她知道了,非得厥過去不可。」他用餘光瞥了眼單保,有些嫌惡地道,「先把你臉上的那些東西給擦擦,像個什麼樣兒。」


  「是是。」單保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步不錯地跟著朱翊鈞。


  馬堂見事態不對,早就暗中吩咐人去找請轎長,把鑾駕給備起來。朱翊鈞走到外頭,正好鑾駕停在自己跟前。他坐上去,叮囑馬堂,「先著人瞞著皇后,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告訴她。」又迭聲叫人去太醫署將太醫統統請過來,「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給朕去慈慶宮!」


  請轎長們抬起鑾駕,再也顧不上穩當不穩當,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往慈慶宮的方向去。


  朱翊鈞坐在上頭,不斷地伸長脖子朝慈慶宮的方向看去。此時他倒埋怨起來,「祖宗當年建這麼大做什麼!現下有急事都跑死個人了。」


  沒有人顧得上搭理他,或者說,根本就不敢說話。


  本朝的太子,已經死了一位了。現下要再死第二個,哪那成?!還不鬧翻了天。


  何況,皇太子怎麼會病的?還是突然發病,其中有沒有陰謀?究竟是底下人服侍不周到,還是宮裡混進來細作,又亦或白蓮教的人……


  隨便哪個想一想,都只覺得脖子後頭發冷。無論真相是哪一個,慈慶宮的宮人,都少不得挨罰。若是事情鬧大了,牽扯甚廣,再來一回壬申宮變,那可就不是說著玩兒的了。


  當今天子脾性是比嘉靖帝好些,可還是打死過宮人的。誰知道,最後會不會遷怒呢?


  宮裡頭的人,誰不惜命?


  請轎長們越想,步子就越快,走得那叫腳底呼呼生風,就怕慢了動作,頭一個當那殺雞儆猴的。


  朱翊鈞到了慈慶宮,裡頭哭聲一片,兩個淑女被人隔離在主殿外頭,正急得同太監們吵吵。見天子過來了才消停,往後退了一步向朱翊鈞行禮。、


  趙淑女起身後,趕緊向朱翊鈞告狀,「陛下,太子妃攔著我們,不讓見太子!」她朝身邊抹眼淚的劉淑女使了個眼色。


  劉淑女會意地點頭,邊擦眼淚,邊道:「昨個兒夜裡頭,殿下是和太子妃一同睡的……」


  這言外之意,便是太子妃與此事脫不了干係。


  朱翊鈞皺了眉頭。他最不喜後宮女子勾心鬥角,擺擺手,打斷了劉淑女的話,「夠了,你倆在外頭呆著,朕先進去瞧瞧。」又扭頭去問跟著來的馬堂,「太醫呢?可到了不曾?」


  馬堂弓著身子回道:「太醫署離慈慶宮更遠些,這時候大約是在路上。」


  朱翊鈞拂袖往裡頭走,嘴上道:「平日里沒事都要來搭個三回脈,現在有事兒了反倒見不著人。朕養著這些人到底有什麼用!」


  兩位淑女被天子駁了話,都不敢再造次,只還不想回屋去,巴巴地在外頭等著,伸長了頭往裡頭看,希望能聽到隻言片語。


  朱翊鈞轉到里殿,就見胡冬芸跪在榻邊,不住地擦著淚,床榻被帳子給蓋得密密實實,半點兒瞧不見裡頭的動靜。


  「太子……怎麼樣了?」朱翊鈞走到胡冬芸的身邊,彎下腰問道。


  胡冬芸擦了臉上的淚,眼睛往上一抬,沖朱翊鈞咋了眨眼,嘴裡卻哭喊道:「今兒一早,奴家醒過來就發現殿下不省人事,已是著人去喚太醫了,只還沒來。」她說罷,就沖朱翊鈞連連磕頭,「都是奴家的錯,竟睡得這般死,半點兒沒發現殿下出事兒了,請父皇責罰。」


  「又不是你叫太子病著的。」朱翊鈞將人扶起來,「起來吧,別跪著了。漵兒最心疼你,要是跪傷了膝蓋,叫他知道了,還不是又添了一樁心病。」


  胡冬芸垂頭抹淚,「是奴家的不是,合該讓奴家替殿下受了這病。」


  朱翊鈞擺擺手,示意她別說了。他不動聲色地微微側過頭,看著距離自己並不是很遠的馬堂,「去,上翊坤宮瞧瞧,看中宮得到消息不曾。仔細著些,先別叫中宮知道了。」


  「諾,奴才親自跑一趟。」馬堂行了禮,抱著拂塵一溜煙就出去了。


  朱翊鈞見身周除了胡冬芸,再沒有旁的人了,才輕輕撩起帳子,只露出一條細縫來,剛好能讓他一人看見。


  裡頭躺著的,是一個太監,面色潮紅,顯是得了什麼急病的模樣,有些神志不清。胡冬芸為了裝得更逼真,還讓他換上了朱常漵愛穿的硃紅色單衣,這樣便是太醫搭脈時,露出衣服也不會被懷疑。


  朱翊鈞細細看了看,覺得這太監不僅和朱常漵年紀相仿,長得還有幾分相似。他朝胡冬芸看了看,心道,這個太子妃,倒是個會辦事兒的。還是小夢會挑人。


  胡冬芸絞著帕子,「父皇,太子……怎麼樣了?面色可好些了?」


  「朕瞧著可不像好。」朱翊鈞死死皺了眉頭,「得讓太醫來了才知道。」


  胡冬芸跺跺腳,「太醫哪裡能……」


  話說一半,就聽外頭傳來女子的哭喊聲,是二人極為熟悉的聲音。


  鄭夢境在劉帶金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進來,「我的漵兒啊!」


  太醫緊跟在她後頭,一個個都戰戰兢兢的模樣。


  鄭夢境一下撲倒在榻邊,隔著帳子伸進手去摸裡頭那人的手,「昨兒個還好好的,怎得今日一下就病倒了呢?漵兒,你快瞧瞧,是母後來看你了,你可醒醒啊。」


  「皇后,你來做什麼。」朱翊鈞將她扶起來,狠狠瞪了一眼馬堂,「一點事兒都辦不好!有什麼用啊你!」


  馬堂委委屈屈地側立在旁,這能怪他嗎?前腳剛到翊坤宮門口呢,後腳就聽見裡頭皇后大哭大喊著要上慈慶宮來。要說這翊坤宮的耳報神還真多,也不知道是誰報的信。


  這宮門才剛開不久呢。


  「陛下,你可千萬要讓人救救漵兒才是。」鄭夢境死死抓住朱翊鈞的衣襟,「他自小就不是個身子強健的,方出生腿就不行了,後頭又染了天花。這老天爺到底想磋磨他到什麼時候才算個頭?還是本宮前世做的孽,全都報應在了漵兒的身上。」


  她從朱翊鈞的身上滑倒在地,一下下地拍著地磚,「有什麼不是,只管沖著我來便是,何苦要讓漵兒受這份罪。他才幾歲?就要這般揉搓。」說著竟哭得厥了過去。


  劉帶金趕緊上前,掐了鄭夢境的人中,好一會兒才叫人悠悠轉醒,嘴裡猶念著「漵兒」。


  「還不快上來給太子瞧瞧!」朱翊鈞沖太醫發火。


  馬堂趁著太醫猶豫不敢上前時,先往前走了一步,小聲提醒道:「陛下,這……快到視朝的時候了。」


  朱翊鈞一腳踹在他胸上,大喝:「沒見太子病著嗎?!去,今日罷朝。」


  馬堂被踹得一時沒站穩,往後跌的時候,後背正好撞在了桌角上。他也不敢喊疼,只帶著一頭冷汗向朱翊鈞磕頭認罪。


  「還不快去!」朱翊鈞朝他揮揮手,根本不想多搭理。


  馬堂磕了個響頭,趕緊跑了出去,連地上的拂塵都忘了拿。


  跌坐在地上的鄭夢境一見太醫要靠近床榻,也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力氣,將人一把推開,指著他們厲聲道:「昨日不是才給太子看過嗎?不是來報給本宮說太子沒事兒嗎?怎麼就一晚上,太子就病成這樣了?!你們給本宮說清楚!」說著說著又哭上了,「看看太子現在的模樣,你們昨日怎麼就沒瞧出來呢!」


  劉帶金在一旁低聲安慰,勸道:「娘娘便是信不過太醫,可也得讓人給太子看病不是?總不好耽誤了太子的病情。」


  「說的是,是得給太子治病。」鄭夢境抹了淚,在劉帶金的攙扶下站起來,帶著哽咽朗聲道,「去,差人出宮,給本宮把李建元叫進宮來為太子診治!」說著狠狠瞪了一眼太醫們,「一群沒用的!」


  太醫們站在一處,惶惶然不敢說半個不字。他們面面相覷,心裡頭也納悶,昨日里,可是有兩位太醫給皇太子瞧過的,的確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啊,半點兒徵兆都沒有。


  不過急病,向來都難說。


  太醫們垂手而立,心裡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昨日那兩個給朱常漵搭過脈的,只覺得頭暈目眩,等會兒就會被下旨連同家人一起丟了腦袋。


  殿裡頭登時一片安靜。


  胡冬芸大著膽子,走到鄭夢境的身邊,低聲道:「母后,李御醫入宮還得有些時候,不然……就先讓太醫給太子瞧瞧?」


  鄭夢境不讓太醫近前,就是生怕會露陷。每次給宮中貴人們搭脈,所有的脈案都會記錄下來,放在太醫署裡頭,一查便知。這實在太容易暴露了,鄭夢境不過拿兒子的命去賭。


  胡冬芸向她投去一個安心的眼神,推了推她,勸道:「母后,就再信太醫一回吧。」


  鄭夢境細思片刻,覺得這兒媳也不是沒譜的人,又將目光轉向朱翊鈞,見他也沒有反對,心中就有了數。她清了清嗓子,「行吧,就讓他們先看看。」不過保險起見……「昨日給太子瞧過的那兩位就不必了,誰知道會不會再弄錯第二回。」


  那兩個太醫趕忙跪下,泣聲道:「臣有罪。」


  鄭夢境冷哼一聲,扭過頭去看也不看他們。


  太醫們商量了片刻,最終推了資格最老的那一位出來。


  鄭夢境看著那老太醫顫巍巍地走近榻邊兒,將帳子拉開的時候,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


  胡冬芸見狀,趕緊過去搭手,將太監的那隻手抽出來,趕緊蓋上帕子,「太醫請。」


  老太醫拱拱手,隔著絲帕搭脈。「咦——」他狐疑地看了眼滿臉焦急的胡冬芸。


  好像……有點不對?

  胡冬芸趕緊問:「可是太子有什麼不好?」


  老太醫搖搖頭,繼續摸脈。他幾乎能確定,裡頭的人絕不是太子。可當著天子和中宮的面,又沒法兒說將帳子拉開看仔細裡頭的人。


  能在太醫署呆上那麼久的人,不是蠢的。年歲是大了,可心思還是靈透的。


  這亦非自己能說得上話的了。


  老太醫收回手,起身向朱翊鈞和鄭夢境行禮,「陛下,娘娘,恕臣無能。」說罷就慢慢走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去了。


  鄭夢境哭得更響了。


  太醫們聚集在老太醫的身邊,低聲詢問如何。老太醫搖搖頭,舉起右手,手下朝下,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這些個人精,登時都明白過來了。一個個都照原樣站好。


  小命保住了。


  「本宮就說,全都是些庸醫!給本宮滾出去!」鄭夢境操起手邊的一個針線籃子就向太醫們丟過去。


  朱翊鈞皺眉,向他們揮揮手,「出去吧。」又好聲好氣地哄著心尖尖,「好了,別擔心,李建元就來了。」


  鄭夢境小聲應了,眼淚還止不住。


  朱翊鈞離得近,一下就聞到了她帕子上刺鼻的味道,還不等咳嗽,眼淚刷地流下來。


  「陛下快別哭了。」鄭夢境將帕子收好,從劉帶金手上取了塊新的帕子來給他擦淚,「奴家也不哭了,漵兒一定會好起來的。」


  朱翊鈞被嗆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地點頭。


  就說呢,怎麼哭得怎麼順溜,感情是有法寶在。別說,還真管用。


  鄭夢境等太醫出去了,立刻收了哭音兒,小心地走到榻邊撩了帳子看。「這人怎麼找著的?」她望著胡冬芸,「太子妃挑的?」


  胡冬芸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家想的差不多癥狀的人,單保去親自選的。太子出門后,就立刻抬進來了。」


  「沒叫人發現吧?」鄭夢境有些擔心,一個大活人被抬進慈慶宮,那知道的人恐怕不會少了。


  胡冬芸搖搖頭,「昨兒夜裡,人就在慈慶宮了。」


  「你就放心吧。單保那人朕見過,是個做事兒有譜兒的人。」朱翊鈞拍了拍鄭夢境的背,「別瞎操心。」


  鄭夢境點點頭,「也虧得能找來這麼個合適的。」她覺得嗓子有些干,好像是方才哭得有些過了,此時聲音有些啞。


  胡冬芸也聽出來了,捧了一杯冷熱剛好的茶來,「母后,潤潤嗓子。」


  「乖孩子。」鄭夢境接過茶碗,抿了一口,才覺燒得厲害的喉嚨好些。


  李建元跟著領路的太監入了宮,就看見朝臣們三三兩兩地往外頭走。他挨個兒同人家打招呼,心裡有些奇怪,這不是上朝會的時候嗎?怎麼?陛下今日罷朝了?


  看來太子果真病得不輕。


  一想起這個,李建元的步子不由加快了幾分。待到了慈慶宮,他就發現裡頭的宮人們全都垂著頭,一聲大氣也不敢出。


  兩個淑女因有外男要來,早就被李嬤嬤給趕進屋子裡頭去了。此時兩人隔著花窗,看著李建元從殿外步履匆匆地進來。


  「我認得他。」劉淑女微微蹙眉,「以前我爹病了的時候,曾請他上門看過病。好似是宮外醫學館的,叫、叫什麼……」


  李嬤嬤好心為她解惑,「是李御醫。」她望著李建元的目光帶著慈悲,「要說這位御醫,那可真正是個菩薩心腸。他父親便是寫了《本草綱目的》李時珍。而今接管了醫學館,越發有善心了。每旬還抽出空來領著館中的學徒在京中義診。這天底下啊,就該多些這樣的人。」


  趙淑女點點頭,目光追著李建元,直到人進去了主殿,還捨不得收回眼睛。「也不知道殿下的病怎麼樣了。」


  要是太子大病不愈,一命嗚呼,那自己豈不就成了寡婦?這輩子別說正妃了,就是個皇子妃也輪不著。她還指望著能熬死了那噁心的太子妃,好叫自己坐上后位。


  李嬤嬤眼睛一瞟,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輕輕咳了一聲,「行了,貴人們也別看了。今日的功課還是要做的。」


  兩位淑女縮了縮脖子,不約而同地轉過去看著李嬤嬤,眼神裡頭帶著求饒的意味。


  「嬤嬤,」劉淑女求道,「今日就免了吧,殿下還病著呢,等會兒還需我們去侍疾。」


  李嬤嬤微微笑道:「劉淑女有這份心是好的。」說著,搬來了花磚,「不過侍疾之事,自有皇後娘娘和太子妃安排,兩位不必操心。」看著她們兩個不情不願地跪好,「這宮裡頭啊,有的是伺候的人。貴人們用不著擔心,底下人若是服侍不盡心,自有單公公去責罰。」


  看了看趙淑女不甘心地咬唇,李嬤嬤又漫不經心地道:「陛下也不會放過怠慢了太子的人。」


  這一番指桑罵槐,叫二人越發膽小了。


  出了宮的兄弟倆,跟著郭正域,一路快馬加鞭地往武昌府趕。


  朱常漵原本以為,弟弟自小嬌生慣養,又和自己吃過苦的不一樣,肯定會受不了這路途的艱辛。誰知道,受不了這份罪的不是弟弟,而是自己。


  朱常治在宮外,偶爾也是會留宿的。歇在朱載堉的家裡頭。朱載堉是個勤儉之人,睡的是木板床,褥子也不如宮裡的厚實。起初他還不習慣,後來睡多了,也就習慣成自然。這份自然到了現在,也沒覺得哪裡不適應的。


  反倒是朱常漵,躺在木板上,又沒被褥蓋著,凍得有些哆嗦。他翻了個身,看著睡得香甜的弟弟,苦笑。


  自己算得上什麼?比不得洵兒甘於賣身為奴,也比不了治兒的這份隨遇而安。


  朱常漵合上眼,想努力讓自己睡過去,可身下的木板擱得脊背生疼。他無聲嘆口氣,悄悄兒地將包袱用腳勾過來,從裡頭抽出一件衣服,將自己給裹起來。


  總算是暖和了些。


  郭正域承襲了恩師沈鯉的學問,還有不徇私的秉性。雖然已經猜到了朱常漵兄弟來頭必然不小,可依然沒給他們任何的偏袒。


  一路南下,走的是還算平穩的官道,歇在官道的驛站裡頭。郭正域有御史之銜,所以還能分間房。餘下跟著的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全都睡在馬車上。


  這馬車和朱常漵平日坐的有厚實褥子鋪墊著的完全不一樣,就只有木板罷了。旁的人有經驗,東西帶的足,朱常漵和朱常治頭一回出這大遠門,還是隱姓埋名,也沒人教他們,很多東西就沒帶齊。


  還是常在宮外打交道的朱常治聰明些,用銀錢和人買了一床薄被子,和兄長一起湊合著蓋。只這被褥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一股子的餿味兒。蓋上之後,朱常漵越發睡不著了。


  朱常漵將衣服裹得更緊一些,心裡說不上是不是後悔了。但他的確不曾想過,原來路上竟是要過得這般苦。想想看前幾日,自己還懷抱著軟玉溫香,和太子妃調笑,起來了自有宮人服侍鋪床。


  本以為自己算是不錯的了,能獨自穿衣洗漱,可現在卻發現,他忘了自己是個連洗衣服都不會的人。最後還是偷偷向弟弟求教的。


  從來都以為自己比弟弟強,今兒算是嘗到了人外有人的滋味了。


  對朱常漵而言,著實不好受。他是鄭夢境三個兒子中,為首的那一個。打小,他就將自己身上的責任看得比誰都大。


  現今……真是不提也罷。


  天將拂曉,驛站的人揉著惺忪的眼睛出來給馬喂草。馬兒的嘶鳴聲,將朱常治給吵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側過身子,見自己的兄長睜著兩個銅鈴大的眼睛,眼睛一圈兒都是青黑色。


  「皇……咳咳,哥哥昨兒一晚上沒睡?」朱常治湊過去咬耳朵,「是不是想嫂子了?」


  朱常漵瞪了他一眼,捅了捅人的腰窩子,「就你能,睡得跟頭豬一樣。」一夜沒睡,還有些氣兒。


  朱常治知道這幾日帶給兄長很大的衝擊,也不在意——平日里就被擠兌慣了。反正再擠兌,皇兄也不會真對自己做什麼。他起來將褥子堆到帘子外頭讓太陽曬會兒,散散味道。


  「又沒睡好吧?這一路還長著呢,哥哥得習慣起來才是。」朱常治將兄長身上的衣服取來折好,「外頭的馬夫,可比我們還慘。」


  郭正域到底還是鬆了手的,舍了一輛馬車給他倆睡。絕大多數隨行的人,都是野外用衣服墊著,身下全是新抽出芽兒來的草,扎人的很。趕車的馬夫就更別說了,在馬棚裡頭和馬一塊兒睡,怕的是貴重的馬給出了意外。


  朱常漵去過一回馬棚附近的茅廁,那味兒別提了。比起這味道,褥子的餿味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大人起來了,收拾收拾,該上路了。」郭家的書童跑出來吼了一聲,又進去服侍郭正域。


  朱常漵懶懶散散地將包袱都收好,看著外頭面黃肌瘦的人們,心裡很不是滋味。弟弟的話,他自然是知道的,也並非無法接受,只一時還不能習慣。而且有朝一日,還會回到宮中,繼續享受著自己的錦衣玉食。


  可那些人,卻是一輩子都過著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指望。連溫飽都難,更別說是送孩子上學念書考科舉了。


  能下定破釜沉舟之決心的人,到底還是少數。許多人只求吃飽穿暖,旁的,已無甚心力再去想了。連夢也不敢夢。太過遙不可及。


  「如果……有一日,人人都能吃飽穿暖,臉上不再有愁模樣就好了。」朱常漵收回目光,手握成拳,輕輕地說了一句。


  朱常治勾起嘴角,從車廂里爬出去。「他們會過上什麼日子,還不是看哥哥嗎?」


  朱常漵聽了,在裡頭傻笑了一會兒,也跟著下了車。


  倆兄弟在驛站里買了碗稀粥,呼嚕嚕地三兩口吃了個精光,還嫌不夠。想著再叫,卻又怕財露了白,叫人背後起歹心。


  郭正域從樓梯上下來,朝盯著飯食兩眼發光的兄弟二人掃了一眼。「都坐吧,吃點東西,該上路了。」特地點了朱常漵兄弟的名兒,「李星李辰,過來跟我一道用,我有事要問你們。」


  「哎,郭大人,您有事兒吩咐。」朱常漵並不敢坐下和他一起吃,「我們吃過了,站著回話便是。」


  郭正域笑道:「客氣什麼。」坐下后,將一口美髯撂開擺好位置,「坐,吃吧。」幾天的相處下來,他對這二人的印象還不錯。身上的紈絝氣不是說沒有,但在自己接觸過的皇親國戚中,已算是很不錯了。


  「我知道你們沒吃飽,一塊兒吃吧。這麼多,我一人也吃不完。」郭正域朝他們招招手,「坐,別客氣。」


  朱常漵和朱常治對視一眼,不再矯情,拉開凳子坐下,先等著郭正域動筷子。桌上有五六盤菜,郭正域夾過的,他們才敢去夾,沒動過,就是再眼饞,也不下筷子。


  郭正域借著喝粥的動作掩飾著自己對他們的打量。很有教養的孩子,不知是哪個先生教的,教的很好。二人的父母也是,能為孩子聘得名師,想來不僅僅是光有名頭和銀錢,自身也正。雖說先生很重要,可父母的言傳身教也不遑多讓。


  兩人呼啦啦連喝了三碗粥,才覺得自己肚子飽了。這段時候在外面,乾的活兒比過去多得多,緊跟著胃口也變大了不少。


  尤其是朱常治,好幾次都要被餓哭了。在京里的時候,想吃什麼,就有都人從小廚房端上來,便是宮外,自己有銀子,差了人去買也行。跟著郭正域可不一樣,不能擅自行動,也不能隨意稟了御史去買吃食——郭正域那暴脾氣,准罵個狗血淋頭。


  「你這是來當差的,還是來玩兒的?!吃不得苦,趁早滾回京里去!」


  「你爹娘託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銀子?賣了多少面子?你這才能出得來京,去武昌辦差。要不然,這輩子你就京裡頭待著,此生不知我泱泱大明的千山萬水。」


  「國蠹,國蠹!」


  朱常治只心裡頭想想,都能知道郭正域會說什麼,餓著肚子也不敢說話。一天天下來,人倒是瘦了不少,曾被朱常漵嘲笑的「半熟西瓜」,現在幾乎都沒了。


  朱常漵到底還是心疼弟弟,後來每到一處驛站,就特地買了許多曬得乾乾的餅,備著路上弟弟餓的頭昏眼花的時候塞給他一塊兒。也得偷偷吃,不能叫郭正域給瞧見了。


  郭正域哪裡不知道他們的小把戲,只當作不知道。相處到現在,他也算是摸清了倆兄弟的脾氣。性子都不算壞,只過去家裡頭養的太好了,而今這般吃點兒苦頭,也不錯。自己也別太過了,到底是皇親,同天家沾著邊兒。


  「吃飽了?」郭正域放下手裡的筷子。他是早就吃好了,只等著他們吃飽。「完了事,就上路吧。再走半個月,就到武昌了。」


  朱常漵猶豫了一下,問道:「為何大人不走水路?」按說從京師到武昌,走水路要比陸路更方便些。朝廷也有官船,可供出行辦差的官員使用。再者,走水路,夜裡頭也能行船,大傢伙兒在船上睡,船夫輪班開船,也能比陸路更快一些。


  郭正域捋須,對朱常漵這個問題感到很滿意。能想到水路和陸路的區別,就證明這少年平日里沒少看輿圖,而且對大明朝的各道,甚至稅賦,恐怕都心中有數。「你覺得,我為何不走水路?」


  朱常漵凝眉細思。近年來,沒聽說有水匪成災的事兒,那麼水路就是暢通的。如此一來,不走水路,就更說不過去了。他搖搖頭,「草民不知。」


  郭正域微微一笑,「興許以後,你就知道了。」現在,可不能說。更不能叫這孩子知道了。


  否則之後,便是一場禍事啊。


  「好了,不說了。上路吧。」


  隊伍向著武昌不斷行進著,終於趕在郭正域算的那一日趕到了武昌府。


  朱常治撩開帘子,看著大街上的光景,只覺得驚嘆不已。「哥哥,你快看!他們穿的好少!」雖然自己身上穿得也不多,可他記得好像宮裡頭夏天才穿成這樣,現在才是春里呢。


  「哥哥快看!那是舅舅的布料鋪子。」


  「喲,楚王府就長這樣啊。嘖嘖,真是比元輔家看起來還氣派。」


  朱常漵睜開小憩的眼,原想讓弟弟閉上那張不消停的嘴,卻聽他說「楚王府」,趕緊爬起來湊過去。「在哪兒?」


  「喏,那兒。」朱常治指給他看,有些疑惑地問,「哥哥,我瞧著,似乎有點兒不對?」


  朱常漵冷笑,「自然不對,大門、石獅,統統都逾制了。」虧得自己來看了,否則還不知道被瞞成什麼樣兒。


  好啊,這就是大明朝的宗親!還歲祿,還襲爵?祖宗定下的規矩哪條遵守了?大明律在他們眼裡就是個零吧?

  武昌知府是怎麼乾的?!竟然不上報朝廷。


  朱常漵快速地掃了一眼外頭,拉過弟弟,將帘子放下。「別泄露了行蹤。」手在木板上輕輕點著。


  等著瞧,別說楚王府,我總要叫你們連楚藩都沒了!


  郭正域到武昌的時候,已經快關城門了。一入城,他就立刻找上了主審官,和人家交接。


  這事兒和朱常漵他們不相干,不過站在邊上瞧個新鮮勁兒。


  郭正域將聖旨交給前任主審官,又將案卷和犯人們都清點了,確定無誤,便對著兄弟倆道:「你們去下榻之處吧。我今晚有些事。」


  朱常漵知道他說的是和前主審官吃飯的事兒,但也沒覺得有什麼。官場人情嘛。只要不貪墨受賄,徇私舞弊,這些小節大可不必追究。領著弟弟行禮,兩人牽著手離開衙門。


  「上舅舅那兒去。」朱常治同兄長咬著耳朵,「先前我在車上都瞧見了,舅舅在外頭呢,還朝我揮揮手。」


  朱常漵點了點他的額頭,「也不怕有心人瞧見了。你可還記得鋪子在哪兒?」


  「記得。」朱常治驕傲地挺起胸脯。以前在京里的時候,叔父就誇他記性好。方才經過時,朱常治將所有的路都給記在了腦子裡。「別說舅舅在武昌府開的新鋪子,就是想叫我領著哥哥回京去,我也辦得到。」


  朱常漵笑道:「那就走吧。」


  鄭國泰果然早就在鋪子里等著,不過為了避人耳目,前頭已經關了。朱常治他們是饒了一圈后,從虛掩著的後門偷溜進去的。


  「舅舅!」朱常治見到院中的鄭國泰,眼睛一亮,衝過去一把抱住,「可把我給想死了,這都多久沒見了。」


  鄭國泰笑吟吟地拍了拍他,向朱常漵拱手,「太子。」


  朱常漵擺擺手,「舅舅剛見面就要這般折煞我。」又笑道,「京里有舅母操持,家裡一切安好。我先前給幾個堂兄弟在五城兵馬司謀了個文吏的職,官兒是不大,也非實職,卻總歸是個出身。往後慢慢往上頭爬,也就是了。」


  「有勞殿下費心了。」鄭國泰將朱常治從身上扒拉下來,「走,舅舅備了飯食,咱們一道兒吃。」他點了點外甥的鼻尖,「你這一路,一定沒吃好,今兒個叫你開開葷。吃撐了肚子再回去。」


  朱常治眼睛都紅了,這一個月來,自己根本就不敢吃肉。周圍的人都是吃糠咽菜窩窩頭,連白面饃饃都少見,當成是稀罕物,更別提白米飯了。那也只有郭正域才吃得起。想吃肉,根本沒門兒。


  「莫哭莫哭。」鄭國泰拍拍他,「舅舅年紀大了,可再抱不動你哄了。往後啊,在這武昌府,你想吃什麼,就只管來舅舅這兒,啊。」


  朱常治應得特別響。


  三人往裡頭走去。鄭國泰問道:「娘娘在宮裡頭可好?」


  「好。」朱常漵笑了,「舅舅還多了個外甥女呢。」


  鄭國泰捋須大笑,「這個我卻是知道的。小外甥女兒出生的時候,陛下大赦天下呢。」又擔心,「你們這般出來……宮裡頭可要緊不要緊?武昌和京師離得可不是一星半點的距離,陛下和娘娘能放心?」


  朱常治嘴裡叼著塊肉,胸脯拍得梆梆響,「有我在,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朱常漵悶笑,「是啊,路上好幾次要餓昏的李辰大兄弟,吃你的肉吧。」


  朱常治慢慢將嘴上的肉給狠狠嚼巴了。


  這就是天家的兄弟情。


  朱常漵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轉頭問著鄭國泰,「舅舅這些時日在武昌,可有聽到什麼風聲?」


  鄭國泰放下筷子,「殿下指的是……?」


  「楚王案。」朱常漵把盤子里最大的那塊肉夾給弟弟,「我總覺得朝臣會有所隱瞞,就是不知道舅舅可知內情。」


  鄭國泰細想了想,點點頭,「確是有。」


  「哦?」這下連朱常治也來了興趣,去了巾帕抹乾凈嘴,「舅舅說說唄,是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先看著,等下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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