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為了能讓今天的談話不透露出去, 朱常漵特地暗示陳矩和馬堂換了守值的時間。比起馬堂, 他更願意相信這一位。何況皇子出宮,身邊不可能沒有東廠的暗中保護。陳矩現在身為秉筆,掌管東廠, 不可能越過他。
陳矩不明就裡, 但還是聽從了朱常漵的話, 尋了個由頭, 和馬堂換了班。見兩位閣老過來,便上前行禮。「陛下已經恭候二位多時了。」說著就將人給迎了進去。
王家屏和沈鯉對視一眼, 撩袍跨過門檻。「陛下, 皇太子。」
「賜座。」朱翊鈞朝陳矩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領著人退出去, 將殿門關上。
落座后, 王家屏和沈鯉打了個眼色,主動道:「不知陛下今日召見臣等, 所為何事?」
朱翊鈞朝兒子投去一眼, 向殿中兩位閣老揚了揚下巴,「你自己說吧。」
「是。」朱常漵上前一步,「我欲帶著五皇子出宮,前往湖廣。」
王家屏大驚,「萬萬不可!」他被這皇太子的話驚得從位置上都跳了起來,肅然道,「太子乃是國本,輕易怎可出京?」望著朱翊鈞的目光有幾分責備。
皇太子不懂事, 難道天子也不懂事?怎麼不攔著?還叫自己過來商討?
沈鯉倒是沉得住氣,拉了一把王家屏,「聽聽太子是怎麼說的。」他看向朱常漵,「請問殿下,為何想要去湖廣?」
「說是去湖廣,倒不如說是去武昌府。」朱常漵暗示道,「楚王案,說到底還是天家的家事。總得有個人過去瞧瞧。」
沈鯉看了看有些心虛地別開眼的天子,笑了笑,「恐怕不是這麼簡單吧?」他正了正身子,「殿下,趙閣老,可是對你說了些什麼?」
「是。」朱常漵並不想隱瞞他們,「我是去查賬的。」
王家屏一揮袖,「荒謬!查賬之事,自有朝臣能做。哪裡需要勞動殿下親自跑一趟。」他渾濁的眼睛不斷地打量著面前的半大少年,「還是說,殿下對朝臣沒有絲毫信任?」
這話就說得很重了。一句不信任,足以讓王家屏和沈鯉轉回去之後,重新思考對朱常漵的支持。
「非也。」朱常漵道,「我只是不認為朝臣能查的出來。」他微微一笑,「敢問元輔,可有朝臣敢對楚王動刑?」
「這……」
王家屏和沈鯉面面相覷。的確不敢。
朱華奎雖是下了大獄,可身上藩王的爵位還在呢。這可是親王,天子、皇太子,下來就是他,誰敢動刑?
不僅不敢動朱華奎,前往楚藩審訊的官員,連楚藩裡頭一個沾得上邊兒的都不敢動。誰知道日後這位楚王緩過氣來,會不會對自己倒打一耙?到時候官職丟了事小,賠上一家老小事大。
「所以,必須有個天家人去鎮場子才行。」朱常漵伸手阻止了王家屏想要說的話,「我知道元輔的意思,讓宗人府去也不是不行,可朱華奎會對朝臣行賄,就不會對宗人府的人行賄?唯有我,才是最合適的。」
這話就說得讓王家屏心裡舒服些了。太子不信任的並非朝臣,而是宗人府。若是往好裡頭去想,興許還是為了能幫一把審案的臣子。畢竟朱常漵出去,是不可能大張旗鼓的,最後的功勞還不都是按在審案的主審官頭上?
這般一想,王家屏心裡就活泛開了。「殿下打算如何前往武昌?以什麼名義?」
朱常漵知道王家屏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先前朱翊鈞定下人去武昌審案時,他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並未和前世一樣,選的是郭正域為主審官,而是另派了旁人。
不過歷史某些地方,都已和前世的記載、經歷,有所變動了。倒也不足為奇。
朱常漵慢慢抬起眼,朝沈鯉瞥去一眼。「我的意思是,讓父皇另外選定主審官,將武昌府的沈子木召回京中,由新任主審官接管此案。我便跟隨主審官一道上路。」
他沉吟片刻,「就作是身邊的文吏小廝也好,一路上瞞了身份,只要無人透露風聲,倒也不至被人看穿。」
無人透露風聲。這幾個字說得真真是意味深長。
沈鯉眯了眼,捋了捋鬍鬚。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還是皇太子果真在拿話試探著他們,看看自己與元輔究竟是明面上與沈一貫撕破了臉面,還是私底下也並不來往。
王家屏也有同樣的看法。比起沈鯉,他更為擔心的一點是,恐怕日後這位皇太子登基了,朝臣的日子會極不好過。這一位並不像他那位猶豫的父親那樣好糊弄。有手段,有決心,很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什麼路。每一步幾乎都算好了,這樣的城府,哪裡像是這個年紀的人。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殿中的兩位老臣。他知道兒子在暗示自己。一旦他在途中有所不測,那麼今日殿中的這兩位,難逃其咎。
偌大的啟祥宮,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誰也沒有再說話。每個人心裡都五味雜陳,想著各自的心思。
沈鯉呷摸了一下嘴,頭一個打破了沉靜。「那麼,以殿下看來,誰最適合做這新任的主審官呢?」
人選朱常漵早就想過了。於他而言,自然是所有的事都按照前世去走會更便於自己行動。「不知郭正域……可否擔此重任?」
沈鯉一凜,微眯著的眼睛都瞪大了。邊上的王家屏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心裡嘀咕著,這究竟是沈鯉和朱常漵事先就已經商量好的,還是經過慎重考慮后,才擇定了此人。
要知道,郭正域可是有些名氣的。這名氣並不是因他本人,乃是沈鯉之故。
郭正域是沈鯉的得意門生。
沈鯉靜默了一會兒,將目光投向朱常漵身後的天子,「這是陛下的意思?」
「朕和皇太子一起商定的。」朱翊鈞向兒子點點頭,「朕看過郭卿的資歷,是個剛正不阿之人,派了他去,定會秉公辦案。」
在這件事上沒撈到好處的王家屏不僅有些氣惱。天子說這話,明著是說郭正域,可實際上不還是在捧沈鯉?
朱常漵見他面色不好,便道:「我出宮的事宜,還需元輔好生安排。這件事唯有元輔能辦得成。」
的確,要安排朱常漵和朱常治二人的文吏身份,必須得有自己的點頭。王家屏這才臉色好看一些,拱手道:「老臣定不辱命。」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動作必須要快,沈一貫祭祀的日子並不久,也就三五日功夫。所有的安排都得在他回來之前落實好。
胡冬芸跟著鄭夢境一起打點兩位皇子的行李,她捏著衣服,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放進去。朱常漵的身份是小吏,東西帶的多了,怕有人惦記,心裡起疑。可少了物什,要是太子路上冷了病了,可怎麼是好?
鄭夢境前前後後看了十幾遍自己給朱常治準備的行李,確定無誤了,便讓劉帶金全都打包好。
因此事必須機密,所以主殿里除了兩個主子,就留了一個劉帶金。她是跟了鄭夢境多年的心腹了,從來做事仔細謹慎,口風又嚴,再沒有什麼問題。
鄭夢境料理完小兒子的事,扭頭見胡冬芸還在猶豫,笑吟吟地過來,「在想什麼呢?」她看了看東西,還亂糟糟的,不免動手一起幫著整理,「不要多想,漵兒會平安回來的。」
胡冬芸訕訕地點頭,「嗯,奴家知道。」她將鄭夢境攔下,「這是奴家的事,怎麼好叫母后動手。」
鄭夢境摸了摸她的臉,笑容慈和,「不用慌的,便是出了些錯,也無妨。」她指點著胡冬芸,「這些配飾,且不用放進去了。他們也用不上,倒不如在鞋子裡頭塞一點小額的銀票來的好。路上有個萬一,也能救急。回頭和他們說一聲,也就知道了。」
胡冬芸點頭,將鄭夢境說的玉佩拿出來。她躊躇了一下,舉了舉手上的衣服,「那……這件,要不要也給太子帶上?」她微微擰眉,「聽說湖廣要比京城暖和,可奴家還是怕太子凍著了。」
「這倒是不必了。」鄭夢境摸了摸那件衣服,有些厚度,禦寒的好物,「出門在外,銀子是最頂用的東西。有些旁的塞不下,也不打緊,路上再買便是了。」
胡冬芸全都一一應了,乖順地在鄭夢境的指點下將朱常漵的東西收拾好,遞給劉帶金。「有勞劉都人了。」
劉帶金抱著兩個包袱,向她福了福身,「奴婢份內事罷了。」
鄭夢境打發了劉帶金將東西抱出去,留下胡冬芸說話。「明日漵兒和治兒就要離宮了。你在慈慶宮可也得立起來,這是立威的最好時候。底下人但凡有不聽話的,直接打死也罷,這個節骨眼上,可斷斷不能心軟。」
「奴家知道。」胡冬芸點頭,朝鄭夢境一笑,「多謝母后指點。」
鄭夢境嘆道:「這哪裡是指點了。」她拉過胡冬芸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初入宮,年紀還小。許多地方都還不懂,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話鋒一轉,又道:「聽說最近慈慶宮那兩個淑女很是不懂事?」
胡冬芸原還想替她們瞞一瞞,剛張了嘴,就聽鄭夢境「嗯?」了一聲。她慌忙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幾不可見地點頭,喏喏地道:「她們……見太子總是宿在我屋子裡頭,心裡不大痛快。」
鄭夢境冷笑,「不大痛快?她們有什麼好不痛快的?你是陛下正式冊封的皇太子妃,是她們的主子。不過兩個奴婢,也敢和主子叫板說不痛快?」她沖著胡冬芸搖搖頭,「你呀,就是心有時候太軟了些。」
胡冬芸咬了一下唇,想為自己開解,「奴家是念著,當日都是一同入宮的秀女,還算是有些交情的……」
「那是當日,不是現在。」鄭夢境冷冷道,「今時今日,早與往日不同了。她們既入了宮,就合該守宮裡的規矩。便是宮外頭,那也是妾侍捧著正妻。還是說,太子妃想讓太子落下個寵妻滅妾的傳言?」
胡冬芸趕忙擺手,「不不不,不是的,奴家從未這般想過!」她拉著鄭夢境的袖子,淚光漣漣,「母后,奴家知道錯了,以後萬萬再不敢放縱她們了。」
鄭夢境將她的手從袖子上拉下來,正視著她,「我知道你想努力做一個好太子妃,成為太子的賢內助。可首先,你得先有了自己原則。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在心裡劃下一道線來才行。」
她站起身來,走到殿門口,望著院中盛開的百花。「世人都說我恃寵而驕,獨霸天子。甚至還有孝端皇后是因我而氣死的傳聞。太子妃,依你看,我是這樣的人嗎?」
胡冬芸起身,走到她的身邊,搖搖頭,「奴家不覺得……母后是那樣的人。再也沒有比母后更賞罰分明,公允之人了。」她垂下眼帘,「父皇對母后疼愛,是理所當然的,誰會不疼愛母后這樣的女子呢?」
胡冬芸有時候會不自覺地將慈慶宮那兩個淑女拿來和眼前的這位長輩相比較。她們都是妃嬪,可便是有這樣的天差地別。
太子也曾對自己提過,並不喜歡淑女們的胡攪蠻纏。她細細觀察過,當今的中宮並不是和淑女那樣的性子。
「你想要得到太子對你長長久久的疼愛與敬重,現在這樣可不行。」鄭夢境轉過來看著她,「現在太子對你還熱乎著,大婚才不久,哪個男子會不對自己的正妻更偏疼些?可往後呢?等太子登基了,宮中的妃嬪可不會少。這天下從來就不會斷了嬌艷欲滴的好顏色。彼時你年老色衰,身邊也無人幫襯,還有什麼能助你留在太子的眼中?」
胡冬芸垂下頭,狠狠地在唇上咬了一口。
鄭夢境笑了笑,「你年紀還小,這些事想不清,也是常事。」她拍了拍胡冬芸的肩膀,往裡殿走去,「不過萬不能就這樣耗著時間,一直等自己長大才明白過來。這宮裡,可給不了你那麼久的時間。」
「我先去歇息了,你也回慈慶宮吧。」
胡冬芸愣了愣神,趕緊上前攙著鄭夢境,到人躺下,給她蓋好褥子,才離開。
鄭夢境扭過頭,看著胡冬芸離開的背影,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只要入了這宮,就再沒有了什麼天真可言。
胡冬芸回到慈慶宮,見朱常漵正一個人在準備著明早離宮要帶的東西,趕忙上前問道:「太子在理什麼?要不要奴家幫忙?」她環顧左右,有些不解,「方才趙淑女不是在嗎?她人呢?」
朱常漵頭也不抬,「我叫她回屋去了。」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有些無奈地望著懵懵懂懂的胡冬芸,「往後啊,你別瞎操心,這些事兒我心裡有數著呢。」
胡冬芸不太明白,這「有數」指的是什麼。不過她卻是知道太子的話,那是一定要聽的。
何況剛剛在翊坤宮,母后還給自己上了一課。
「今夜早些睡了,明兒個一早,宮門一開我就走。」朱常漵將那些煩躁的事都拋在腦後,牽了身邊這個水滴滴的小美人的手,「今夜好好陪我一回,別再讓那些旁人來攪了我的清靜。」
胡冬芸應了,見朱常漵這裡不需要自己插手,便轉出去吩咐宮人早些備好熱水,預備著等會兒用。
趙淑女被朱常漵給趕回屋子后,就沒消停下來。她巴巴地盯著窗子,見胡冬芸回來了,趕忙鑽進邊上劉淑女的屋子。她朝窗外正在吩咐宮人們做事的胡冬芸努努嘴,「瞧吧,咱們的太子妃回來了。」
劉淑女撇了撇嘴。明明三人之中,自己才是容貌最出色的那一個,怎麼最後卻叫聖上和中宮點了那位。
自小在家中被捧著長大,沒吃過什麼苦頭,心裡到底不甘。
胡冬芸將事情囑咐完了,正打算朝裡頭去,就見兩位淑女一起過來了。「有事兒?」她努力地讓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些。
胡冬芸的樣貌本就小家碧玉,像個可親的鄰家妹子,瞧著便沒什麼氣勢。現下硬要裝,也裝不像,倒有幾分扮大人的模樣。
趙淑女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個譏諷的笑來,故意挺了挺自己的大胸。
劉淑女眼波一轉,嬌滴滴地道:「不知殿下今日要傳召誰侍寢?」聲音控制得剛剛好,恰能在窗邊的朱常漵聽見。
她們兩個有些得意地望著氣勢上就輸了自己一大截的胡冬芸,等著讓這位太子妃再吃一次癟。
朱常漵在裡面手並不停,眼睛往開著的窗戶瞄了一眼,耳朵豎得高高的,預備著胡冬芸一有什麼不對就出去。
胡冬芸絞著手裡的帕子,想起鄭夢境對自己說的話,又想起方才朱常漵說的話,將心一橫。「今夜太子歇在主殿。」
兩位淑女一愣,這是……又和太子妃一道兒了?彼此對視一眼,看出對方心中的不甘來。
劉淑女上前一步,道:「連著幾日太子都是歇在主殿,太子妃總不好霸著太子不放吧?傳出去這名聲可不好聽。」她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強撐著的胡冬芸,「妒婦之名,怕是太子妃還擔當不起。」
胡冬芸被這話氣得不行,硬邦邦地道:「擔不擔得起,且不由你這妾侍說話!」她一拂袖,就要進去,卻在進門前站住了,緩緩轉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階下的兩位淑女,「單保公公。」
「奴才在。」單保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頭鑽出來,「娘娘有什麼吩咐?」
胡冬芸牙齒打著戰,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兩位淑女似乎太閑了些,單保公公瞧著,給她們些事兒做做。」說罷,才真的進去。
單保領了命,自當照主子的話辦事。對上兩位並不得寵的淑女時,他是半分面子也不給的。
宮裡的太監,就沒有哪個是傻子。蠢一些的,早就讓調|教人的太監給磋磨死了,人都不知上哪兒埋著。不機靈的人,哪裡能上主子跟前服侍。
單保能買通了田義被分到慈慶宮,本身就是個機靈人。再者,若是不夠聰明,也不能在朱常漵跟前立住了腳。
這位新晉的太子妃而今是什麼地位?太子寵著,中宮疼著,哪裡是兩個小小的淑女能比得上的?單保自認為還是有點兒眼力價的,懂的站隊。起碼,先前削田義那回,他就沒站錯。
嘿嘿,為了倆不知日後會不會得寵的淑女,而不給太子妃面子,還是當著太子的面……怎麼都說不過去呀!
何況單保覺著吧,這麼些年,他也算是摸透了自己伺候的這位小爺的心思。兩位嬌滴滴的淑女啊,這輩子就甭想出頭了。
「兩位娘娘。」單保拿鼻孔看著她們,揮了揮手中的拂塵。這副盛氣凌人的模樣,不知為何讓兩個初入宮的淑女嚇得渾身發抖。「娘娘們的宮規似乎還不是特別熟悉,看來得讓李嬤嬤再來教一教了。」
一聽錢嬤嬤的大名,這兩位就抖得越發厲害了。先前朱常漵看不慣她們,就讓單保請人來「教一教」。單保便請了這位李嬤嬤來,差點沒叫她倆身上脫層皮,的確是消停了段時候。
現在再從單保口中聽到這位嬤嬤的名兒,就不免想起那段有些暗無天日的光景。自己在屋子裡頭吃著苦,那廂太子妃陪著太子言笑晏晏。
上一回就夠讓自己受得了,再來一次,還叫不叫人活了?!
劉淑女剛想開口,便是舍下了身段,求個饒也好。卻見李嬤嬤叫人領著,從門口兒過來。她登時面色煞白,兩條腿軟成麵條,根本站不穩。身邊的趙淑女也是,若非兩個人彼此扶著,早就跌在地上起不來了。
李嬤嬤並不老,是個四十不到的女子。打小就在宮裡頭混,多年的摸爬滾打下來,旁的沒學會,倒是摸透了一身磋磨人的本事。許是因常年禮佛的關係,她的面相看起來慈眉善目,同菩薩像得不得了,就連那厚耳垂也給學了個十成十。一身素色宮裝,連髮絲兒都整整齊齊的,絲毫不亂。就是法令紋瞧著有些深了,倒添了幾分嚴肅。
「單公公,您找我?」李嬤嬤在單保後頭三步距離停下,微微福了身子,氣定神閑,動作絲毫不亂,堪稱是典範的規矩。
單保抱著拂塵,拿眼睛去瞟兩個嚇得不行的淑女,朝她們努努嘴。「瞧見了沒?上回嬤嬤可沒給教好咯,照舊不懂事,還給小爺和娘娘添亂呢。」
「是奴婢的錯。」李嬤嬤正色道,「這回一定再從頭細細教了,必讓她們聽話、懂事兒。」她起身,向兩個瑟瑟發抖的淑女走去,行禮,「趙淑女,劉淑女。」
兩人咽了咽口水,不斷地退後。
李嬤嬤淡淡道:「別退了。」她瞥了眼邊上的花磚,「拿兩塊兒,墊在膝蓋底下,再拿一塊兒,頂在頭頂上。髻上的釵環都給卸了,莫要傷著了貴人。」
淑女們不敢不從,顫顫巍巍地捏了三塊磚,按李嬤嬤說的擺好了。剛要跪下,就又聽李嬤嬤道:「磚要豎著,這樣橫著,頂什麼用?」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搖搖頭,「瞧瞧貴人的姿勢,連跪都跪不像樣,哪裡還能往小爺跟前服侍?」
趙淑女咽了咽口水,突然發現自己的兩隻腳被人抬了起來,下頭塞了兩塊豎著的磚頭。她用餘光覷著邊上的劉淑女,見她臉色越發白,就知道必是同自己一樣。
李嬤嬤把磚頭塞好了,拍拍手上的灰塵。「哎——這就對了,貴人們吶,端莊是頂要緊的事兒。這首先吶,就得學會了怎麼跪。」她繞著兩個快要跪不住的淑女轉了一圈,「要是在御花園裡撞上了天子,遇見了皇後娘娘,小徑上頭全是石子兒,也得跪得端端正正的。」
「免得人家說,宮裡頭沒規沒矩,連個貴人都不分尊卑大小。傳出去,豈非叫人笑掉了大牙?」李嬤嬤抽出腰間的手絹,蹲下|身給趙淑女擦了擦滿是汗水的臉。她臉上的笑分外慈和,落在趙淑女的眼裡,卻只覺同鬼魅一般唬人。
李嬤嬤挨個兒給她們擦了臉,將那方帕子信手丟在地上,讓洒掃的太監同落葉塵土一起掃了去。「天家可是這大明朝最尊卑的,兩位貴人既入了宮,就萬萬不能再同宮外一樣,行事自由,須得照著天家的規矩來。」她眯著眼,「兩位貴人,可聽清了?」
「聽、聽清了。」她倆異口同聲地道,臉上的汗越流越多。
李嬤嬤卻不滿意,「貴人們說什麼?奴婢沒有聽清楚。」
劉淑女的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大聲道:「聽清了!」
「嗯。」李嬤嬤滿意地點頭,目光轉向趙淑女,「趙淑女呢?」
趙淑女目光死死地盯著窗邊收拾東西的朱常漵,希望太子可以往外頭看一眼。她目光中飽含著的希冀,卻叫朱常漵一丁點都沒瞧見。
李嬤嬤順著她的目光,扭頭看了看裡頭的朱常漵,笑了笑。「看來趙淑女還是沒將奴婢的話聽進去。」她順手又拿了幾塊花磚,一塊擱在趙淑女的頭頂,另兩塊分別墊在腳後跟原本的磚頭上。
看著趙淑女的腳,她不由嘖嘖稱道:「趙淑女的三寸金蓮,可真真是漂亮。」又順著腿往上看,「這屁股也翹得很,瞧著就是好生養。」
周圍的小太監捂嘴笑個不停。
趙淑女這輩子也沒受過這麼大的屈辱。哪個姑娘在家裡頭不叫父母疼著愛著,做個女紅,指頭叫針扎了,在家裡頭都不算是個小事兒呢。她一個清清白白的閨女,皇太子的淑女,她的身子,是能叫那些太監,肖想的嗎?!
胡冬芸在裡頭看著朱常漵的表情,大著膽子上前,將窗子給關了。她有些忐忑地不斷拿眼去瞟似笑非笑的朱常漵,「外頭、外頭吵,奴家怕鬧著太子了。」
「嗯。」朱常漵也沒說她半個不好,「我也覺著吵。太子妃果真懂的體貼人。」
胡冬芸的臉越發紅了,兩隻手絞著指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了,來幫我瞧瞧,還有什麼落下的不曾。」朱常漵取了自己列出的單子遞給她,「你念一樣,我查一樣。」
「嗯。」胡冬芸將耳邊的碎發撥到耳後,細聲細氣地念著單子。
屋內聲音傳到外頭,合著太監們的笑聲,還有不懷好意地打量,趙淑女眼淚越發止不住,一時氣上心來,竟厥了過去。
李嬤嬤搖搖頭,「看這身子骨,弱得很。合該好好練練。」她向邊上的太監要了碗冰水,往趙淑女的臉上潑去。
冰水一激,趙淑女就醒了。
「跪好了。」李嬤嬤又給她加了三塊磚,「往後啊,趙淑女一日跪兩個時辰。」她慈愛地望著邊上的劉淑女,「劉淑女就跪半個時辰。」
乍一聽,兩人都驚著了。原來今日不過是下馬威,往後還有?!回過神后,劉淑女就鬆了口氣,幸好自己只用半個時辰就行了。
可邊上的趙淑女哪裡肯?這滋味可半點不好受,往後還要日日跪?還兩個時辰?
爹啊,娘啊,當初何苦送了女兒入宮來,又何苦使了銀子,叫女兒選中!
心頭越是不甘心,就越是氣恨比自己少跪一個半時辰的劉淑女。不善的目光,幾乎可以叫人身上戳出洞來。
劉淑女全沒當一回事兒。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江,各自管各自的。有李嬤嬤發話,難道她就有法子求情?自己不也得跪嘛!
外頭的淑女跪了多久,胡冬芸不知道。雖然一晚上沒睡,可她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朱常漵的身上。
等天一亮,自己就再見不著了……呸呸呸,怎麼好說這般不吉利的話!
胡冬芸怕吵醒朱常漵,就連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用眼睛將朱常漵的容貌細細地描繪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殿下在外頭,會不會叫人瞧出端倪來。
天一亮,朱常漵就醒了。他扭頭想看看身側的太子妃睡著沒,卻發現對方瞪著一雙大眼睛,眼睛底下一片青黑色。「怎得?一宿沒睡?」他皺眉,「怎麼熬得住?」
胡冬芸替他將被子掀開,「奴家怕等不著太子走,索性就不睡了。」她越過朱常漵先下了床,「奴家服侍太子更衣。」
「不必了。」朱常漵從她手裡將太監服搶過來,「我自己來就好。」
胡冬芸貪戀地看著朱常漵的一舉一動,「太子在外頭要仔細,別貪涼,別病了。聽說外頭歹人多,別輕易信了人。」
朱常漵對她的叮囑感到很是好笑,披了外衣,湊過來颳了下她的鼻尖。「這是懷上了?昨日我去見母后的時候,她也是這般叮囑治兒的。」
「哪、哪有!」胡冬芸雙手捂著燒得厲害的臉,「太子慣會取笑奴家。」
朱常漵揉了揉她順滑的發,「有也好,沒有也無妨。子嗣的事,無論誰來同你說,都不要急。有什麼為難的事,我不在,你便去尋母后。我在,你大可同我來說。」收回手,將外衣穿好,「雖說你我是天家人,其實也不過尋常夫妻,有事兒,沒必要瞞著。」
胡冬芸的眼睛亮亮的,幾乎都蓋過了憔悴的青黑眼圈,「哎!奴家記得了。」
單保在外頭敲了三下門,「小爺,該起了,五殿下過來了。」
「知道了。」朱常漵取了三山帽,在頭上戴好,看著胡冬芸,「那我可走啦。」
胡冬芸上前給他將帽子扶正了,穩穩噹噹地福了身子,「奴家恭送太子。」後頭又特別小聲地跟了一句,「太子可要平安回來。」
「我會的。」朱常漵推開門,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春意的寒氣,「治兒,我們走了。」
慈慶宮外,陳矩正立在那頭。他等兩位殿下出來,先細細打量了一番,點點頭。「請兩位殿下隨我來。」
朱常治有些激動,腳下快了幾分,竟踩著了前頭的陳矩。
陳矩站定了身子,將掉跟的鞋子踩巴幾下,扭頭向不好意思的朱常治微微點頭示意,又繼續往前走。
朱常治剛把吊起來的那顆心又給塞回去,就聽身邊傳來「噗嗤」一聲。他怒目而視,這個哥哥還能不能好了!看自己出糗很高興是不是?!手足之情,兄弟之愛呢?!
朱常漵笑眯了眼,轉過來向他微微一笑,又跟上了陳矩的步子。
朱常治環顧左右,見沒什麼人,趕緊一跺腳,將心中的怨氣給跺沒了。
往後還要相處兩個多月呢,萬萬不能在一開始就置氣。
誰知道出了宮,自己這個憋了一肚子壞水的皇兄還會怎麼折騰自己。
郭正域早就在外頭候著了。沈鯉有透露給他一些,但也並不是太多。只說這次會有兩個皇親國戚家的孩子作為文吏和自己一道去武昌府。收到恩師消息的時候,郭正域並不是太高興。皇親國戚家的孩子,哪能有個好的?不給自己添亂就很不錯了。
陳矩將人領到郭正域的跟前,「郭大人。」他朝身後看了看已經將太監服換成文吏服飾的倆兄弟,「就是這二位了。一路上,勞您費心了。」
「不敢當,不敢當。」郭正域心裡掂量著,總不好太擺了官老爺的譜兒,京師這地界上,就是一塊磚頭砸下來,都能壓了三四個皇親,自己還是悠著點兒好。何況這也是恩師叮囑自己的原因吧。
朱常漵領著弟弟上前,給郭正域行禮。「見過郭大人。」
郭正域捋須,點點頭,還算是有禮數,「你們兄弟二人,叫什麼名字?」說著,就用眼睛去看他們身後的陳矩。
陳矩還是眼觀鼻鼻觀心,只做壁上花的模樣,臉上的表情猶如老僧坐定,也叫郭正域看不出什麼來。
「回大人的話,草民叫李星,這是曹明的弟弟,李辰。」名字是一早就定好的,文吏也是有牌子的,既然要裝,就得裝的像樣。王家屏將全套的手續流程都給做全了。
朱常漵絲毫不擔心郭正域會看出端倪來。李是大姓,京中姓李的人一抓一大把,就是皇親之中也不在少數。
「哦,姓李。」郭正域捋著鬍鬚,將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踱起步來。說到李姓的皇親,京師中最有名的,也是天子跟前最有臉面的,當屬武清伯一家子了吧?不過這兩個孩子瞧著和李家的人不大像。
陳矩適時地發話道:「郭大人,時辰不早了。該走了。」
「陳公公說的是。」郭正域收了心思,點了點倆兄弟,「你們跟著我,是頭一次出京吧?不要亂跑。當差可和你們想的不一樣,不是鬧著玩兒的。」
「諾。」
陳矩見差事交了,便提出要回宮去,「咱家宮裡頭還有事,就不便多留了。」他向郭正域拱手道,「先祝郭大人高升了。」
「多謝公公,有勞跑這一趟了。」郭正域親自將陳矩送出去,走到一半,發現後頭兩個少年沒跟上,轉過頭朝他們狠狠一瞪,使了個眼色。兄弟倆立刻會意地跟上前,同他一起將陳矩送出門。
朱常治趁著郭正域忙著和陳矩嘮嗑,沒心思放在他們身上,忍不住和哥哥咬起耳朵來。「你說,這郭大人真能高升?」
「你說呢?」朱常漵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朱常治貼得更近了,「我說啊,等他知道我倆是誰,一定會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才對。」他捂著嘴,現在這樣對自己呼來喝去的,等知道真相了,八成得後悔吧。
朱常漵笑了笑,沒說話。弟弟沒經過朝堂的洗禮,很多事不清楚是正常的。有些事兒,恐怕就連父皇都不一樣有他清楚。
後悔對他們呼來喝去?恐怕未必。後悔沒能早些知道他們的身份,對他們好生灌輸一把自己的抱負,確有可能。
無論如何,自己已經出來了。今日就能奔赴前往武昌府之路。
陳矩和郭正域分開后,就在一個小弄堂里躲好了。等出京的馬車開始動,他就朝身後早就埋伏著的錦衣衛使了個眼色。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