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朱翊鈞對這個消息感到不可思議。昨天他還召見了張位, 怎麼今天一起來, 就說人病危了呢?他顧不上更衣洗漱, 趕忙問道:「此事當真?!」


  「確定無疑。」田義面色嚴肅, 「是昨夜犯的病, 張家人連夜向元輔求了手令,入宮來請的太醫。」


  鄭夢境也顧不上女兒,趿拉著軟鞋走到朱翊鈞的身邊,「可曾有讓人去張府瞧瞧?」


  朱翊鈞沉著臉,「現在宮門才剛開, 昨夜應當只有太醫去了。」又問道, 「為張位診治的太醫可回了太醫署?」


  「尚不曾,還留在張家, 只身邊的醫官太監入宮回報,說是不大好。」田義緊跟著轉進去的朱翊鈞, 「陛下,是不是著人出去看一看?」


  朱翊鈞催促著宮人給自己換衣服,「你親自去一趟。」頓了頓,「今日免朝一日,先處理此事。」


  「諾。」田義急促地邁著小碎步, 自翊坤宮出去。


  兩個主子的面色不善,令整個翊坤宮的氣氛都凝滯了。宮人們大氣不敢出, 就連搖籃里的朱軒媁都好似受了影響,不哭也不鬧,只睜著眼乖乖躺著。


  朱翊鈞草草洗了把臉, 囑咐鄭夢境,「今日朕會有些忙,你自己個兒仔細些。」原還想讓她派人去一趟張家,轉念一想,小夢在這些事上向來比自己細心,倒用不著自己再叮囑什麼。


  鄭夢境披了件外衣,將朱翊鈞送上了鑾駕。往裡走的時候,問著身邊的劉帶金,「你說這件事,太子會不會也得到了消息?」


  劉帶金細細想了想,「倒是不知,奴婢跑一趟慈慶宮去問問。」


  鄭夢境點頭,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張位前世的壽數是多少,鄭夢境已是記不得了。這個不是頂重要的。現下的問題是,原本還算穩固的內閣出現了裂縫。張位這次的病看來並不輕,也無法做到留職。那麼,這個空,就得有人補缺。


  鄭夢境的心劇烈跳動著,將內閣中的人一個個算過去。首輔王家屏,次輔趙志皋,次輔沈一貫,餘下的一個東閣大學士陳於陛,倒是不用太計較。


  四人之中,最叫人擔心的便是沈一貫。


  沈一貫,沈一貫。


  鄭夢境方要跨過門檻的腳突然一頓,收了收,一腳踩在門檻上。身側的劉帶金趕緊將跌倒在地的中宮扶起,「娘娘,可摔著沒?」


  鄭夢境白著臉,搖搖頭。她的嘴唇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來了,終於要來了。


  未來將會是繼癸巳京察后,最激烈的一次黨爭。


  鄭夢境深吸一口氣,如果自己沒有記錯,這一次補缺的當會是沈鯉。這一位,於朱翊鈞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曾為東宮講官。為人剛直,公私分明。


  而反觀沈一貫而今在朝中上跳下竄,不斷與江浙一帶的官員勾連。他們兩人之間的衝突,是本質上的,是性格導致的。


  鄭夢境不知道現在沈鯉在朝中擔任什麼樣的職位,只知道這位一定還活著——萬曆四十三年才過世。


  「差人去同太子說一聲兒,今日若是得了空,上我這裡來一趟。」鄭夢境咬著牙吩咐道,額頭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方才那一跤,叫她崴了腳,鑽心地疼。


  劉帶金迭聲喚了人來,幫著自己一起將鄭夢境扶上床,又自去叫太監請來太醫給她診治。


  鄭夢境從她手裡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身上的汗,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事情一定不會像自己想的那樣壞,總有轉圜的餘地。現在的她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兒子在幫著自己。他們知道以後將會發生什麼,總有法子的,總能有應對之法渡過去的。


  「娘娘,快歇歇。」劉帶金抽掉隱囊,讓鄭夢境好躺下去。她細心地為中宮蓋好錦被,讓邊上的都人好生照看著,自己去了一趟啟祥宮找朱常漵。


  今日天子必會因張大人之事而心煩意亂,萬不能去叨擾。娘娘傷了腳的事,只能同小爺說說。


  不曾想,去啟祥宮后,吃了個閉門羹。朱翊鈞拉著兒子關起門來在商量事。劉帶金放不下翊坤宮的鄭夢境,急得跺了跺腳,只能反覆叮囑朱常漵身邊的太監,又轉回去了。


  田義帶著賞賜,在張家呆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立刻回宮向天子稟報。「張大人而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不過尚有神智。」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朱翊鈞,「看這情形,怕是不能理事了。」


  朱常漵抬起頭,無聲地長嘆。果然,事情最終還是到了這一步。無論自己和母親怎麼將事態拉離原本的軌跡,彷彿都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牽連著往未來既定的滾滾紅塵中去。


  朱翊鈞點頭,將自己剛才和兒子商量好后擬定的手令交給田義,「你加了印后,送去內閣,讓吏部速速遞交繼任閣臣的名單。」


  「諾。」田義上前接過,心裡揣測著,不知道新任閣臣究竟花落誰家。


  朱翊鈞在殿中來回踱步,忽地停了下來,問著兒子,「漵兒,你覺得沈鯉如何?」


  朱常漵覺得自己的心已是停止了跳動,他聽見自己回答說:「沈鯉乃父皇的先生,為人剛正,入閣很是合適。唯一可慮的是,其年歲已是不小了。」


  既然非得要走這一步,那就走吧。也可趁此機會,將野望甚大的沈一貫逐出朝堂,還歸於原本的清凈。


  朱翊鈞搓著手,「不錯,沈先生今歲已是六十七了。」不知自歸德府到京城,這一路的舟車勞頓,還能不能吃得消。


  沈鯉於萬曆十六年的時候就上疏致仕了,朱翊鈞多次挽留,未能成功。回到歸德府後,他致力於治理當地的黃河水災,頗有成效。與直隸的關係也沒斷,一直和朱翊鈞保持書信往來,不斷對天子進行勸諫。


  朱翊鈞對這位先生是又愛又恨。既愛其剛正不阿,負責認真的品性,又有些惱怒他太過於執著其中。只希望現在沈先生賦閑在家時修身養性,別性子那麼剛直了,入閣后能與眾人好好相處。


  再者,上了年紀的人,太過血性方剛於身體不好。


  吏部擬定了幾個人選后,就交到朱翊鈞的面前。不知他們是從哪兒得來的風聲,上面赫然有沈鯉的名字。朱翊鈞也不在意,圈了沈先生的名字,就讓司禮監擬旨。


  張位在第二日能模糊地說一些話了,就立刻找來兒子,讓他為自己代筆,上疏致仕。雖然對次輔之位還有不舍,但張位明白自己現在的身體已經容不得他任性了。不走,也得走。


  人生在世,總歸是有遺憾的。張位看著兒子拿著新寫好的奏疏出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唯有抱憾終生了。


  朱常漵上張家去的時候,張位已經能稍稍坐起來一些了,不過臉歪嘴斜,人還不能動,只能吃流食。這頭剛喂進去,那邊就漏出來了。聯想起幾日前還看到這位閣臣老當益壯的模樣,不免心酸。


  朱常漵對張位的印象並不十分好。此人城府頗深,說話做事總是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真意,叫人費心去猜。朱常漵不喜歡這種脾性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張位的確是有些才幹的。


  比起東閣的那位,顯然厲害得多。


  朱常漵是代替天子過來的,他到的時候,張家正在清點鄭夢境剛剛送來的賞賜。他倒是沒勞動張家人,只道是來瞧瞧閣老,僅讓張位的兒子陪著。


  張位一見朱常漵,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不過幾日,他彷彿老了幾十歲,行將就木的模樣,枯瘦又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住朱常漵不願鬆開。


  朱常漵也仍由他抓著自己,太醫已是說了,往後這位閣老就只能癱在床榻之上,再無法下地行走。這樣的日子,也長不了壽數。便是能活上十幾二十年,於他,於張家之人,都是一種折磨。


  久病床前無孝子。張位自來心思縝密,想必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心思玲瓏之人,也是這人世間活得最累的。


  朱常漵再看不慣張位,此時見狀也不免有些心酸。他略坐一坐,就離開了。


  走時候,在入轎前,他特地停了一會兒,最後看了回張宅外頭的模樣。


  再過幾年,張位就病歿了。他們誰都逃不開巨大車輪的碾壓。前世是這樣,而今也是這樣。


  就在朱常漵趕著回宮去見母親的時候,一名太監急急趕過來,「小爺!小爺!王元輔也病倒了!」


  朱常漵慌忙撩開帘子,「什麼時候的事?!」


  那太監是從宮裡跑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就、就在方才,王元輔突然在文淵閣昏倒,人事不省。陛下讓小爺趕緊回宮去!」


  「知道了。」朱常漵催著人往回趕,坐回轎中的他心神不定。


  朱常漵隔著帘子問:「元輔怎得會突然暈倒?」


  那小太監緊緊跟著轎子走,「太醫診治后,說是元輔一直以來心力交瘁,近日又因張閣老病了,無人交接政事,一下子分擔了過多的政務而勞心焦慮,所以才會如此。」


  朱常漵在轎中垂眸。這一下,就去了兩個。六十三歲的王家屏,六十歲的張位,都已經老得病痛纏身,再不能執掌政務了。


  張位離開,換來沈鯉入閣。那王家屏這元輔一走……


  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輪到朱賡入閣了?


  王家屏、張位,連同他和母親,所有人都在時間的漩渦中掙扎。前兩位已經出局了,而自己和母親呢?是不是能逃得過去?


  朱常漵閉上眼,不斷通過呼吸來調整心跳。


  如果王家屏在這個節骨眼上致仕,那麼新任首輔只有趙志皋,別無二人。張位的缺由沈鯉補上,王家屏的缺……大概也就只有如同前世一般提拔朱賡入閣了。


  除籍,楚藩,還有即將到來的兩沈之爭,接下來,第二場妖書案也會拉開帷幕。


  朱常漵慢慢地磨著牙,十個指頭不停地扭動著。在入宮門時,風吹開了帘子,他的眼神泛著冷光,幾乎要將守門的侍衛給凍著了。


  他絕不會認輸!向已知的未來低頭。


  想來,在宮中等著自己的母親也是同樣的念頭。


  入閣授命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歸德府沈家。不過沈鯉有幾分猶豫,並沒有立即動身。這與當年沈一貫收到奏疏的雀躍,與故作深沉的拖延截然不同。


  沈鯉考慮的是,自己年事已高,即便受天子看重,得以入閣,是否還能繼續為國為君效力。其次,黃河水災雖然已被控制,但還需靜觀後效。


  餘下的,便是打心底對當今朝堂黨爭的那份厭惡感。當年他便是看不慣,才執意離開的。而今還有沒有這個必要再投身於其中?

  沈鯉已是看出,黨爭其勢不可擋。他不願身陷囹圄,與熱衷於結黨營私之輩同流合污。當年離開,也是為了讓自己起碼可以做到獨善其身。現在重回朝堂,是不是與自己的想法相悖了?


  沈鯉耽擱了好幾日,一直沒有動靜。周氏對此不免感到奇怪。能入閣,難道不是全天下學子的夢想嗎?為何自家老爺卻似乎心存疑慮?

  周氏又等了幾日,見沈鯉還在猶豫,便主動談起此事。


  「老爺為何而憂?」周氏笑吟吟地道,「而今黃河已是築起了大堤,再不會有過去的水災了。心事已了,老爺何不欣然赴任?陛下可還在京里等著呢。」


  沈鯉對這位繼娶的周氏一直很好。他們二人自婚後感情甚篤,現下夫人問起此事,他也願意如實相告。「我正是為了此事而慮。」他猶豫了下,「夫人,若是我……抗旨不遵,你可會怪我?」


  若是沈鯉入閣,周氏就會授封一品誥命。放眼整個朝堂,也只閣臣的家眷才有這個殊榮。


  周氏朗笑道:「老爺覺得奴家是這等人?」她望著沈鯉的目光中綻放著絢麗的異彩,語氣中帶著嬌嗔,「結縭數十年,老爺竟還不知奴家是什麼脾性的人?」


  她起身走到沈鯉的背後,輕輕為他捏著肩膀,「奴家知道老爺心懷天下,即便賦閑在家,可心中抱負從不曾放下。眼下正好有個機會,為何不迎難而上?難道朝中人心,比這黃河水災還叫人頭痛?人不勝天,老爺都贏過了老天爺,還慌的什麼?」


  「若老爺覺著奴家是那等貪慕虛榮之輩,奴家現在就舍了這儒人身份。誰愛當誰當去。」


  沈鯉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拉過周氏的手,轉過去看著她,「當年我辭官時,陛下……唉,不提也罷。」


  「陛下已非當年的陛下。」周氏勸道,「奴家反倒與老爺看法不同。聽說而今京中不僅興起了醫學館,由撰著《本草綱目》的李時珍之子授醫,更新建了義學館,好讓窮苦人家的孩子進學。這些都是好事。若是陛下不點頭,這些事,老爺覺得能辦成?」


  周氏搖搖頭,「奴家不懂政事,卻知道人心。這些若非陛下在背後推動,能成?先前不還下了旨,讓河南宗親自願除籍。老爺,我們在歸德府,可沒少見被餓死的宗親。老爺為何不再信陛下一回呢?」


  沈鯉皺緊眉頭細思,周氏說的話的確在理。這幾年,天子的確一直很努力。他在朝中呆過,知道要推動這些事,其中艱辛。更有連綿不絕的三次大戰,國庫想來都被掏空了吧。


  若是自己赴任入閣,能為天子,為百姓做些什麼呢?


  「老爺寒窗苦讀,為的不就是能報效國家,造福百姓?唯有手中大權在握,才能做更多的事,不是嗎?」周氏笑著推了推他,「歸德府的百姓聽說老爺要入閣,個個都高興呢。我今日出門,瞧著他們連炮仗都備下了,就等老爺離開赴任時鬧一鬧。」


  沈鯉聽了這話,不僅笑開了,「我在歸德府也不曾做過什麼,鬧得這般陣仗,實在於心有愧。」


  「自來唯有百姓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正因老爺一心為民,大傢伙兒都看在眼裡,雖捨不得,卻也歡喜。」周氏一雙妙目盈盈望著沈鯉,「老爺?」


  沈鯉沉思片刻,一咬牙,「好!明日你便收拾家什,我即日赴任。」


  周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老爺且備著自己的東西就行,三日後啊,奴家保管能上路。」


  五日之後,沈鯉帶著家眷,踏上了入京之路。歸德府百姓沿途相送,淚灑十里。


  沈鯉放下馬車的帘子,從懷中取了手絹擦淚。自己果真是老了,放在以前,豈會輕易落淚。


  周氏看了看他,「奴家都不曾哭呢,可是老爺叫風沙迷了眼?」


  沈鯉假裝生她的氣,「哪裡來的風沙。」又嘆道,「此去京中,不是好也歹也。」


  「又來了。先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周氏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眼睛透過被風揚起的門帘,望著外頭,「老爺這是老驥伏櫪,就等著陛下的旨意召你入京呢。到了京中,還有一堆的事兒等著老爺去辦。現下就沒了士氣,可不行。」


  沈鯉嘆道:「不錯,我很不該拂了陛下的心意。」可心中還是有些怕,果真是上了年紀,就對死字有了本能的恐懼。


  周氏卻是看出來了,「奴家此生最敬佩的莫過於海忠介公,一生忠君為國,死於任上。海氏一門的清譽,至今都為人津津樂道。換做是奴家也覺得面上有光。」


  沈鯉神情微動,未曾言語。


  「老爺得陛下看重,而今卻瞻前顧後的,半分沒有過去的洒脫樣子。」周氏耳邊的珍珠墜子一晃一晃的,「奴家還想著授封了誥命,入宮去見一見新娘娘呢。中宮能在宮中多年盛寵不衰,定非普通女子。」


  沈鯉知道她是打趣,笑道:「難不成還長了四隻手,八條腿?」


  「那陛下也下得去手?!」周氏拍了拍胸口,故作震驚,「乖乖,果然是天子,與眾不凡。」


  沈鯉捏了捏她的鼻尖,「就知道貧嘴。」安撫地拍了拍夫人的手,有她在自己身邊,先前的猶疑都去了不少。


  這個活寶,真真是前世的姻緣,才叫他將這奇女子娶回了家。


  馬車自歸德府,一路沿著官道而行。因有聖旨在手,沈鯉這一回住的都是驛站。途中他特地打聽了近來京里的情況,得知王家屏病卧在床,辭了元輔之職后,一直神色凝重。


  周氏知道他心裡在想事,也不拿瑣事打攪,只循著慣例給他泡好溫度適宜的茶,獨自去了窗下繡花。


  沈鯉辭官早,與王家屏和張位並無太多交際。按著他過去的性子,是不會上門去探望的。但多年不曾入京,隨著年紀漸長,他的心態也有所改變。張位大抵已不在京中了,只不知自己還能不能與王家屏見一見。


  而今朝中波詭雲譎,他必須得小心謹慎才是。


  這念頭才起來,又很快被壓下。沈鯉信手端過夫人給自己泡好的茶,抿了一口。還是罷了,公事不當於私宅中說。若如此,自己又和那些結黨營私之輩有什麼分別?

  也罷,管它前路洶湧,自有張良計和過牆梯。


  沈鯉在京中沒有置辦宅院,所以入京后住的是客棧。他遞交的文書立刻就被送到了朱翊鈞的面前。


  「快讓沈先生入宮來。」朱翊鈞搓著手,迫不及待地想見見這位多年不見的恩師。


  朱常漵在旁提醒道:「不知沈家在京中可有置下宅地?聽說這回沈先生帶了家眷一同入京來了。」


  「對對對。你說的很是。」朱翊鈞一拍腦袋,自己幾乎要把這事兒給忘了。當年沈先生辭官時,為表不再回京的決絕之心,將京中的宅院全都賣了。而今自己需得再另賜一所才是。


  朱翊鈞嘴裡嘟囔著,「當選個離宮裡近一些的,先生年歲大了,腿腳不甚便利。」又吩咐去接人的太監,「沈先生年事已高,且允他坐轎入宮。」


  這樣多番優容,看在朱常漵的眼中,對自己之後要做的事添了幾分信心。


  朱常漵經過深思熟慮后,覺得按照沈鯉的性子,當不會與自己多走動。這是個公私、愛憎極為分明之人。讓人懼,也讓人愛。


  不過倒是可以利用這一點,將沈一貫趕出朝堂。這個江浙鄉紳,實在不適合繼續呆下去了。這幾日朝中要求收回除籍旨意的奏疏越來越多,多為江浙官員,其中必有沈一貫的手腳。


  朱常漵將這個借力打力的想法同鄭夢境提過,不過後者並不懂朝堂之事,所以也沒能說出個好壞來。


  鄭夢境倒是給了朱常漵另一條思路。「我聽聞沈鯉同繼妻周氏感情很好,不妨讓陛下早早封了誥命,叫人進來一趟。」


  女人之間的交際,並不比朝堂來的輕鬆,可要說難,也簡單。


  「再者,播州之亂已是平定,過幾日大軍即將入京。我聽說其中有一位女將,名喚秦良玉,乃是土吏馬千乘的妻子。正好,我一併都宣進來,免得周氏覺得不自在。」


  鄭夢境在心裡打了個盤算,這回可不能叫女兒見著秦良玉,早早地讓她出宮上徐家去。免得見了秦良玉再生事端,本來這幾日就夠忙的了,可別在選駙馬的節骨眼上出什麼岔子才是。


  朱常漵答應到時候給朱翊鈞敲敲邊鼓,不過按現在父親對沈鯉的期待來看,恐怕用不上自己,到時候朱翊鈞自己就會想到這一點。


  這是朱常漵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見到沈鯉。


  雖然已是六十七的高壽,但面容清癯的沈鯉腳步絲毫不亂,發須也是黑的多,白的少,想來平日里是很注重養生的。唯有一口絡腮鬍,特別打眼,一衝眼看過去覺得這人像是個莽漢。可再細細打量,卻又能看出掩蓋不住的書卷氣。


  文人的酸腐執著,與野夫的慨然正氣,兩者在沈鯉的身上混合在了一起,顯得奇妙而又順理成章。


  沈鯉入得啟祥宮,走至朱翊鈞還有十步的距離,端端正正地行禮,「陛下。」


  朱翊鈞眼含淚光,快步走近沈鯉,雙手將他扶起,「先生總算是願意出山了。」他語帶哽咽,「這些年來,朕於京中,時時惦記著先生。唯恐行差錯步,令遠在歸德府的先生為朕擔憂。」


  「陛下這些年,做得很好。」沈鯉在朱翊鈞的手上微微用力,「一路來,我都聽說了。」他的目光轉向一直跟在朱翊鈞身後的那名少年,「這位想來就是太子了。」說罷又要行禮。


  朱常漵先他一步行了大禮,「沈先生乃帝師,漵且受不得禮。」


  沈鯉眯著眼,心中不住讚歎。這個太子很好,比當年天子的資質還要好上幾分。不知是哪些人做了東宮講官,將太子教的這般好。


  知禮、謙遜,是沈鯉最為看重的兩點。當年他在寄給兒子的家書中,就曾經提到過文忠公遭致清算,乃是「榮寵至極,而不能自抑,反張氣焰,以致有此,可為明鑒」。


  朱常漵一直以來維持的表面功夫,倒是正對了沈鯉的胃口。


  朱翊鈞見沈鯉對兒子頗是滿意,面上就忍不住露出得色來。這兒子可是自己生的。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兒子好,自己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父皇同沈先生有要事相談,兒臣就先退下了。」朱常漵乖乖地道,「母后的腳方好一些,兒臣去翊坤宮瞧瞧。」


  朱翊鈞點頭,「去吧。」又吩咐馬堂搬來綉墩,給沈鯉賜座。待坐到上首,又覺得這樣顯得與先生生分了,便下來,「先生不妨與我對弈一局。」下棋時坐得近,更能好好看看先生的氣色。


  朱翊鈞是叫連著兩位閣臣病倒給嚇著了。再加上沈鯉舟車勞頓,生怕出了什麼意外。


  沈鯉笑道:「陛下明知我棋藝不高,偏一見了面就要我與你下棋。」他笑著搖搖頭,「也罷,家中亦無人與我對局,正是手癢的時候。」


  馬堂見機,暗中吩咐人去偏殿將棋盤都備好了。等朱翊鈞和沈鯉去的時候,室內點了靜心的檀香,兩個茶碗中的茶湯溫度正好入口,棋罐也打開了,裡頭的琉璃棋子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朱翊鈞搶在沈鯉前頭,先要了白子。「先生執黑子。」


  沈鯉拱拱手,「卻之不恭了。」他拈起一子,隨意下在了天元,「入京后,我聽說元輔也病了?」


  「是。因病重,元輔已經致仕了。」朱翊鈞將白子放在星位,「先生入閣后,閣中還缺一位。」


  沈鯉眯著眼,放了另一個星位,「陛下打算讓何人補缺?」


  「先生覺得,朱賡如何?」朱翊鈞問道,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棋局之上,只草草在原來的星位邊上又放了一子。


  沈鯉點頭,「醇謹之人,不錯。」看來果真現在朝中黨爭厲害得緊,陛下想到的人全是久違出仕之人。大抵是想通過此舉減緩朝中的黨爭。


  沈鯉和朱賡都曾為東宮日講官,還算是有些交情,對這位過去的同僚印象也算是不錯。謹慎之人,從不會出大錯,亦不會有什麼野望去折騰黨爭。天子定下這個人,必是想了許久的。


  得了先生的肯定,朱翊鈞就有了信心,打算回頭就讓田義擬旨,召朱賡入京。


  「近來朝中似乎一直在爭議宗親除籍?」沈鯉拈著黑子,一直沒下,「陛下可有收回的打算?」


  朱翊鈞搖頭,「這是漵兒的第一次上疏,朕本就不該駁了。何況於宗親而言,確是好事。」


  沈鯉眼中流露出讚許,「太子悲天憫人,陛下選了個好太子。」陛下也比自己離開的時候心性堅定了不少。


  自己這次選擇回來,真是對了。


  君臣二人這一局尚未下完,就已是午膳時分。朱翊鈞留了沈鯉用膳,特地囑咐了御膳房多做一道沈鯉愛吃的菜。


  沈鯉笑眯了眼,「都過去這許多年,陛下竟還記著。」


  「不敢忘,不敢忘。」朱翊鈞微有赧色,與沈鯉商定了明日就正式入閣,今天走完一切的流程。順帶還賜了一所宅子。


  沈鯉在宮中陪天子用過膳后,就立刻回客棧,與周氏收拾東西,等著宮中派人來接他們去新宅子。


  朱常漵出了啟祥宮,就讓請轎長往翊坤宮去。


  鄭夢境那日崴腳有些嚴重,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幾日才剛剛能下榻走幾步,腳踝還是包著,日日換藥。


  「母后。」朱常漵進來請安,「今日可覺著好些了?」


  鄭夢境點頭,「聽說沈鯉入宮了?」她有幾分好奇,「是什麼樣的?」


  「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朱常漵笑眯眯地道,「一個狀似莽漢的文人。」


  鄭夢境笑道:「聽你說話的語氣,似乎對他很滿意?」


  「母后說反了。」朱常漵大笑,「是沈鯉對我很滿意。」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樣,「其人果真剛直正氣。若是旁人入京,尚不明朝中情況,當會先去拜訪王家屏,但他沒有。」


  鄭夢境嗤笑,「你身在宮中,如何得知?興許人家暗地裡去了一趟呢?」


  朱常漵搖了搖手指,神神秘秘地道:「山人自有妙計。沈鯉今日方入京,在客棧歇下后就遞交入宮文書。也就是今日入京,今日面聖。中間的空隙不足以拜訪王家屏。若是我沒想錯,父皇定會讓他明日就正式入閣。」


  「這麼快?!」鄭夢境有些驚訝,「這還是頭一回見你父皇如此器重一個人。」


  朱常漵點頭,「沈鯉的品性倒是值得被如此優容。先前我同母后說的,母后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鄭夢境有些猶疑,「你確定……能行得通?」


  朱常漵對此有七分把握,「前世沈鯉就同沈一貫不對付。不過彼時沈一貫乃首輔,沒他出面許多政事根本沒法兒做,沈鯉一直受制於此。現在情形不同了,趙志皋為下任首輔——父皇已是將旨意發下去了。沈一貫除了資歷上略高一些,旁的都無法與沈鯉相提並論。」


  「何況,沈鯉還與父皇有師生之誼。」朱常漵意味深長地望著母親,「父皇對先生是什麼態度,母后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鄭夢境慢慢地點頭,「不錯,陛下從來對教導過自己的先生都是格外優容的。」她抬頭望著兒子,「武昌府可有消息傳來?派去的人也有許久了吧?」


  朱常漵算了算日子,「應是剛到武昌府不久,畢竟湖廣離直隸遠一些。我想著,差不多兩個月後就會有消息了。」


  「一切可就看楚宗的態度了。」鄭夢境捏緊了拳頭,「成敗在此一舉。若是做不到從楚宗嘴裡拔牙,河南這邊可再也撐不下去了。」


  朱常漵點頭,「我知,以父皇的能力,確是壓不住太久了。」


  第二日,沈鯉興緻勃勃地由人領著入閣,正準備大幹一番,就撞上了沈一貫。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兩個人的祖宗興許還曾吃過同一個鍋里的飯,偏他們兩個從頭到腳不對盤到了極點。


  作者有話要說:  去年六月的29號,我在垃圾桶里撿到了一隻喵子,當時它餓得連路都不會走了,看到人也不會逃,傻乎乎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撿回家就這麼養下來了,算算日子,大概差不多是三月出生的。不知道它究竟是幾號出生的,所以就定今天是它的生日。在九個月的時間裡,看它從一個害怕被拋棄的黏人小可憐,成長為終於敢挑釁狗子,整天搞破壞的混世大魔王。


  發個紅包包給喵子攢rp,希望它無病無災,壽終就寢。


  哦,對了,昨天本來想更9000的,結果喵子一腳踩住刪除鍵不放,又一屁股坐在關機鍵上,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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