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一進門就看見兒子端端正正地朝自己行禮。朱翊鈞眯著眼, 心裡有些雀躍, 這樣的勤勉, 自己可算是放下了心。


  「起來吧。」朱翊鈞經過的時候, 看見兒子嘴角沾上了包子皮, 伸手捻了下來,「都多大了,吃東西還同孩子一樣。」他快步走到桌前,「田義,去將朕的早膳取來。今日朕就在這裡用。」


  他搓了搓手, 桌上的奏疏堆積成了一座小山。今日得趕緊看完才是。


  雖然明天還是會有同樣的多奏疏。一日復一日, 幾乎都沒個頭。


  朱常漵巴巴地走過去,「父皇, 兒臣昨日的奏疏都已經看好了。」他將奏疏拿過來,每一本裡頭都夾了一張小紙片, 上面寫著他的意見和看法。


  朱常漵是太子,還沒有資格直接在奏疏上批紅,所以便用了這個方法。若要一本本看完口述,所費時間太多,也容易遺忘。倒是記在紙上, 他與父親可以兩不干擾。


  朱翊鈞認真地看了一遍,點點頭, 「不錯。」這段時候來太子處理政務的手段越發老練了,「往後諸如這類的奏疏,都由你直接批紅就是了, 不用再拿來給朕看。若是有疑惑的,拿不定主意,再來尋朕。」


  朱常漵心中雀躍,這意味著父皇開始信任他了。


  朱翊鈞看著兒子因為激動而紅撲撲的臉,伸手捏了一把。嘖,果然沒有媁兒的捏起來舒服。


  「好了,去吧。」朱翊鈞將田義分好的奏疏交給兒子,「今日看這些。」


  恰好田義端來早膳,朱翊鈞邊吃邊處理起政務來。不過他並沒有急於去看田義特地擺出來的那本汪若泉的上疏,將這本另外放開,先處理眼下的。


  時間匆匆而過,這一日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區別。處理奏疏,接見朝臣,召來閣臣商討政務。一切都與以往一樣。


  天氣漸漸轉熱,白晝越來越長,到了寅初的時候,宮人才將燈籠點上掛起。


  朱常漵掐著點,處理完最後一本奏疏,坐在位置上伸了個懶腰。


  「累了?」朱翊鈞笑道,「今日留下同朕一起用膳吧。」他扭頭吩咐午後來守值的馬堂,「記得吩咐御膳房,給太子的那份也備上。」


  馬堂低了頭,應諾,一路小跑出殿,差人去一趟御膳房。


  這時候,朱翊鈞才有心思將汪若泉的奏疏拿來看。草草看了幾眼,他向朱常漵招招手,「漵兒,你來。」


  朱常漵把嘴裡墊飢的白糖糕咽下,抓起茶碗灌了幾口,急匆匆過來,「父皇。」


  「急的什麼,小心別噎著。」朱翊鈞替兒子拍了拍胸口,將奏疏給他,「你看看這個。」


  朱常漵早就偷著看過了,裡頭的內容瞭然於心,此時不過裝了樣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父皇怎麼看?這汪宜賓說的,可會是真的?」


  朱翊鈞沉默一會兒,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說不準。不過朕倒是想起來,為何朕對這本奏疏沒有印象了。」


  朱常漵默默地聽著。


  「萬曆六年的時候,文忠公於福建試點清丈,意欲推行條鞭法。」提起自己的先生,朱翊鈞的神色有些黯然,「萬曆八年的時候,正式推行於整個大明朝的關鍵時刻。」他扭頭望著兒子,眼睛里有一些叫人看不懂的東西。


  「那時候文忠公就已是抱病在身,為了實行條鞭法,他連番上疏讓朕奪情。也許,當時他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分心,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實現他自己的抱負。」


  朱常漵不知道父親說這個話,是責怪文忠公權柄加身,忽視天家更多,還是感慨文忠公執意實現志向更多。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放在以前,朱翊鈞也許會一味地去指責張先生。可如今,樁樁件件,沒有哪一個是不棘手的。他體會到了彼時文忠公的心思。他對這位恩師,感情是複雜的,既恨他,又敬他,說來也許荒唐,作為堂堂天子,他在心裡,大約還怕著他。


  可朱翊鈞現在看清了,沒有當年文忠公執意推行條鞭法的執拗勁,寧夏、朝鮮、播州,這三場大戰就打不下來。而今他在消耗的,全是當年文忠公一分一毫積攢下來的家底。


  「父皇?」朱常漵見父親陷入思緒,久久不出聲,輕輕喚了一聲。


  朱翊鈞醒過神來,朝兒子笑了笑,其中苦澀滋味,叫人幾乎要垂淚,「是朕害死了文忠公的長子。若當年沒有清算,張敬修就不會死。朕……食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到胸口脹痛才緩緩吐出來,「待朕駕崩后,你記得要加恩於張家。」


  朱常漵點頭應了,這是父親在為他鋪路。直到現在,士林之中還有人對當年的清算口誅筆伐。加恩於張家,可以讓自己獲得更多的士林好感,為以後的執政之路打下一個還不錯的基礎。


  「往後行事,你當三思而行,莫要聽憑小人之言。」想起張鯨、張誠這兩個混賬,朱翊鈞現在還有氣。只是人早就已經磋磨而死,想要叫來面前打一頓出氣都不行了。


  朱常漵恭敬地行禮,「父皇的話,兒臣銘記於心。」


  馬堂在殿門外揚聲道:「陛下、太子,晚膳都擺好了。」


  「先去用膳吧。」朱翊鈞從位置上起身,「你今日且晚一些走,用完了,朕要同你一起商量楚藩的事。」


  朱常漵應了一聲,乖乖陪著父親去偏殿用膳。


  食不言,父子二人對坐默默地用完晚膳。氣氛有些叫人不舒坦。


  朱翊鈞撓了撓頭,有些苦惱,「還是上翊坤宮去吃來得好,人多,也熱鬧些。」最關鍵的是小夢從來不在乎這些,吃飯還能說說話,逗逗樂子,胃口都好一些。


  朱常漵不無贊同,有弟弟那個活寶在,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新鮮事。對於身處宮中的他而言,是一個絕佳的獲得宮外信息的時候。


  兩人用過膳,就上不遠處的御花園去消食。


  朱翊鈞特地囑咐宮人離得遠一些,好讓他和兒子說說話。


  夜裡的御花園被高掛的燈籠照得明亮,春時百花綻放,夜中賞花別有一番趣味。不過朱翊鈞的心思並不放在這些風花雪月之上,「你怎麼看?」


  不用朱翊鈞提醒,朱常漵也知道父親這是問自己對汪若泉那封奏疏的看法。他想了想,「若是當年奏疏剛上來的時候就立即審問,楚宗當無話可說。現在已過去了十八年,貿然審問,怕會引起楚宗不安。」


  前有河南試點宗親除籍,後腳就鬧出楚王身世不明,無論怎麼看,都會叫人懷疑朝廷想要除藩。


  雖然現在的確是這麼在做,可朱翊鈞和朱常漵最初抱持的目的是減少低階宗親,溫和著來,太過激進難免生亂。朱常漵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是大明朝的末年,整個國家都岌岌可危,絕不能輕舉妄動。


  「朕也是這麼看的。」沒有理由,輕易發起審問,這很不妥。「不過既然太|祖說了,又確實有汪宜賓的奏疏,楚王的身份的確值得懷疑。」


  朱常漵心中一動,想起先前母親對自己說的話。「父皇,倒不妨先派了人上武昌府去打聽。如果楚王果真非楚恭王之子,民間亦會議論紛紛。就尋那些老人,他們活得久,興許當年還聽過。」


  朱翊鈞想了想,「嗯。可行。」


  「再有,當年武岡保康王代理府事之時,似乎楚王府也出過一些亂子。」朱常漵道,「不妨著人也上那兒去問問。」


  這點朱翊鈞倒是有些猶豫,「可是武岡保康王不是六年前就過世了?現在去問,怕也無人知曉吧?」


  「總有當年服侍的老人還在,既然都上武昌府去問了,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朱常漵努力說服著父親,「總不能平白無故就叫楚王擔了身世不明的名頭,若是輕易定罪,兩邊誰都不服。」


  兒子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朱翊鈞沉吟了一下,「馬堂!」


  一直尾隨在身後的馬堂立刻小步上前,「陛下。」


  「你自東廠挑人,去一趟武昌府,叫人打聽打聽,楚王的身份究竟是怎麼回事。武昌府當地的情形又如何。」想了想,朱翊鈞還加了一句,「莫要驚動了當地的官府,也莫要讓楚王府知道。」


  馬堂低眉順眼地通應下,「奴才這就去辦。」雖他的秉筆之位的確比田義要低,不過有東廠在手,以後為天子效力的地方還多著呢。


  且不急於眼前的相爭。


  接下來就是要等消息了,再沒有進一步的信息前,朱翊鈞和朱常漵不能擅動。至於朝臣遞交上來的關於收回除籍的奏疏,暫時還能拖一拖。


  朱常漵在心裡將事情全都理了一遍,心裡有幾分放心。父親別的不行,同朝臣打太極也算是這十六年來積累下的功力了。


  朱翊鈞打了個哈欠,今天沒睡夠,他覺得有些累了。「朕還要上翊坤宮去看媁兒,漵兒今日宿在哪兒?」


  「兒臣要回慈慶宮去,昨日看的書還沒看完。」朱常漵跟著父親慢慢往回走。


  朱翊鈞叮囑道:「莫要太晚了,傷眼睛。」


  朱常漵點頭,腳步分外輕快。


  第二日天尚未亮,早起的朱翊鈞就見到了在屋外等了許久的田義。田義昨夜本不守值,合該午後才來與馬堂換班的。實在是因有事緊急,不得不趕緊來見。


  「陛下!昨夜張大人病危!」


  朱翊鈞一愣,覺得有些莫名其,「哪個張大人?」


  「內閣大學士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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