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朱常漵湊近她, 「大姐姐知不知道父皇同母後置氣了。」
朱軒媖自然知道, 好似是為著開礦的事, 「這都過去多久了?還沒和好?」她看著前頭步伐有些急促的父親, 「母后看著性子軟和, 是個好性兒的。可實際上啊,該硬的時候一點都不軟。」
朱常漵聽見姐姐輕輕的笑聲,不由轉過來看她,「大姐姐?」
「大抵這天下,能叫父皇將腰彎成這樣的, 也就只有母后了吧。」朱軒媖的眼神里有幾分失落, 也有幾分高興。
如果當年母后能……,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早就去了?
雖然孝端皇后的死看起來根子是因為前太子朱常汐的暴斃, 但在朱軒媖的心裡,卻覺得母親是一直以來太過壓抑。過去她看不破這一層, 而今婚後,與夫君鶼鰈相伴,感情甚篤,就比過去明白了許多。
父皇對母后一直就只有敬,而不曾有過愛。這於母后而言, 心中又該多悵然?當年嫁給父皇的時候,她好似才同自己這般的年紀。大婚之夜, 心裡是有過期待的吧,有過少女情懷,幻想過自己會同孝康皇后那樣。
縱然是不與孝康皇后那樣, 與孝宗多年一帝一后,宮中不曾有旁的妃嬪。起碼,一旬來看個幾回,也是好的。
朱軒媖不知道看過母親有多少次,面對著清冷寂靜的坤寧宮嘆氣。她原以為是母親嘆息自己無法生育嫡子,等有了嫡子后,又覺得是因為嫡子不爭氣。但現在知道了,那無聲的,不斷的嘆氣聲中,究竟包含了什麼。
朱翊鈞的腳步比兩個孩子要快,身影漸行漸遠。朱軒媖在他後面與弟弟慢慢走著,心裡想,也許終父皇這一生,眼中就只會有鄭母后一人罷了。
宮中的妃嬪早就不知道被父皇給丟去了哪兒,鄭母后也榮登后位,執掌後宮大權。看眼下的情形,也不像是會再開選秀的樣子。雖然不像孝宗與孝康皇后那樣一帝一后,可又有什麼分別呢?
朱軒媖不羨慕,她已是擁有了一份在世人眼中不般配,卻最適合自己的感情。她只是為自己的過世的母親有幾分不平。
明明,她的母親才是最該與父親琴瑟和鳴的那一個。
可又有幾分欽佩和慶幸。都說帝王之愛難得,能留得君主回眸,亦是足以慰藉一生。能留得父皇如此長久的眷顧,鄭母后,真的是很厲害。
「都道是一物降一物,大概母後於父皇,便是降住他的那一個吧。」朱常漵在花園門口停住,「我猜想,父皇想來尋大姐夫,大概是欲向其討教哄孩子的法子。父皇從來都是九五至尊,樣樣循著自己的性子來,而今碰上了鐵板,不得不低頭,將那鐵板化成繞指柔。」
朱軒媖笑得開心,「真是沒想到,竟然還能見著父皇帶孩子的模樣。」她搖了搖朱常漵的手,「聽說小妹妹身子弱,你們平日里可得看顧精心些才是。」
「哪裡用得著我們看顧,母后自己就將人看作眼珠子一般,現在是自己帶在身邊呢。」朱常漵一嘆,「人都憔悴了許多,父皇怕也是看不過去,所以才想到這個法子吧。一石二鳥。」他摸著下巴,「我們的父皇,說是個聰明人,偏許多事看不破,說不聰明,又總讓人覺得厲害。」
朱軒媖嗤笑一聲,「還聰明呢,真要聰明,就不會尋了這等迂迴的法子,直接對著母后使勁不就行了。還得靠個不知事的嬰孩來討好人。」
朱常漵摸了摸鼻子,「反正吶,女兒心,海底針,我是摸不透的。」
朱軒媖笑眯眯地看著他,「等轉過年,姝兒婚配后,就該輪著你啦。可惜我到時候不能同母后一起替你選妃,你自己可得提前和母后通個氣,別回頭挑了個摸不透的。」
朱常漵的耳根子都紅了,「這事兒,還得過幾年了。」他挺了挺胸膛,「我現下還小,很不用想這些事。」
朱軒媖長長地「哦——」了一聲,不再打趣弟弟,轉而將注意力放在朱翊鈞的身上。
花園那頭的朱翊鈞想討好外孫,幾番不成功,只得厚著臉皮貼上徐光啟,「咳咳,子先。」
徐光啟渾身一顫,眼神複雜地看著朱翊鈞。事有反常必為妖,天子這是在打什麼主意?
「陛下?」
朱翊鈞清了清嗓子,想要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可太過刻意,落在外人眼中很是奇怪。「子先,駿兒……打小的時候,就是你帶著?」
「是。」徐光啟看著玩耍的徐駿,很是溫柔,「駿兒且算是我的老來子,媖兒的身子弱,懷胎的時候恰好遇上先太子亡故,心神俱傷,駿兒大約因此故,所以身子特別差一些。媖兒年紀小又為金枝玉葉,頭一回做母親,難免許多事不清楚,我年長些,就將一些事攬下來。」
徐光啟笑呵呵地捋著鬍鬚,「徐家過去窮困,請不起下人,驥兒小的時候,我是經過的。雖然那時候忙著科舉,許多事並不沾手,但看卻是看過的。到了駿兒,雖然初時有些手生,不大習慣,但後來就好了。」
「會……很煩躁嗎?」朱翊鈞撓了撓鼻子,「朕指的是,帶孩子的時候。」
「會,孩童一開始並不知事,只隨著自己的性子來。你同他說道理,也說不明白。」徐光啟想起剛開始的那段焦頭爛額的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下來的,「不過有趣的時候,也是極有趣的。」
他轉過來看著朱翊鈞,「重要的是,媖兒多了我這個幫手,能更好的休息,處理其他的家事。那時候雖然有陪嫁的宮人在,可哪裡比得上父母呢?」
「是……這樣嗎?宮人也是無法替代的?」朱翊鈞微微垂下了眼帘,慢慢想著徐光啟說的話。
這些都是他先前從不曾想過,也不曾遇到的。宮裡生養孩子,一直都是有宮人照顧著,有奶嬤嬤奶著,從不需妃嬪花什麼心思。鄭夢境對先前四個孩子,已是很上心了,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執意帶在身邊自己照看的。
眼前滑過鄭夢境照顧朱軒媁后累極了的模樣,很是憔悴。
朱翊鈞的心一疼。
便是辛苦,也總比朝臣好對付……吧?
朱翊鈞惦記著宮裡,沒敢在外頭多待,與女兒一家喝了會兒茶就走了。
還順帶捎上了兒子一起。
回宮的路上,朱翊鈞對著兒子千叮嚀萬囑咐,「若是不幸遇上閣臣,就說朕是因為外頭來報說你遇上事,這才急著出宮去尋你的,記住了沒?」
一定要把話給串好了,萬不能叫大學士們看出端倪來。
朱常漵很懷疑,「先生們會信?」他斜睨了一眼父親。這都多少年過去了,父皇這點還是沒變,生怕叫閣臣給捉了錯處。
就好像文忠公還在的時候一樣。
「不管信不信,事情就是這樣的。」朱翊鈞虎著臉,「要聽話,兒當聽從父母之言。」
反正大學士們也不會特別拆台,只要自己糊弄過去就行了。朱翊鈞心裡美滋滋地想著。
小心翼翼地自馬車上下來,警惕著左右,一路小跑回啟祥宮。
啟祥宮的殿門緊緊關著,守門的小太監一見天子回來了,趕緊將門給推開,好讓人進去。
田義自朱翊鈞離宮后,這腦門上的汗就沒停過,衣服濕了又干,提心弔膽了半日。現在見人回來了,這才鬆了口氣。
真真是祖宗保佑!要這樣的事再多來幾次,自己這條命遲早就得交代了。
「快!給朕更衣。」朱翊鈞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太監衣裳給脫下來。
幾個宮人趕緊上前幫忙,個個的都規矩得不行。
能不規矩嗎?打帝后不和,就有心思活絡的都人想借著自己近身天子的機會博個名分,只略動了動手腳,就叫朱翊鈞給拖出去打了個半死。
宮裡年長些的太監暗地裡都說那人活該。早些年陛下就因此記恨上了已死了的庶人王氏,要不是礙著慈聖太后的面,早就發落了。
這些年紀輕的宮女兒,就是沒個眼力價。想要爬上龍床,能不過去皇后那一關?念著在陛下身上動手腳,還不如上翊坤宮去使勁,看娘娘心腸夠不夠軟,會不會可憐人。
等身上衣服全換妥當了,正好王家屏抱著一摞文書過來。他是接到了急報,所以才特地趕著入宮的,本來今日他是休沐。
「王卿來了。」朱翊鈞心裡有些發虛,坐得特別端正,「田義,快賜座。」
田義應了一聲,指揮著兩個小太監搬來綉墩,讓王家屏坐下。
王家屏落座后,並不說正事,只來回不斷打量著朱翊鈞,看的後者很是尷尬。
朱翊鈞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臉,難道自己臉上沾了什麼東西?「王卿?」
王家屏覺得應該不大可能,但他確信自己看到的那個就是天子無誤。都相對了這麼些年,難道自己還能認錯了?!「陛下今日是不是出宮了?」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朱翊鈞摒得特別牢。
「朕今天一直都在宮裡處理政務。」朱翊鈞矢口否認,「田義一直陪著朕呢,是吧田義。」
田義能說不是嗎?「是,今日陛下特別用心。興許王元輔在外頭見的是長得像的。」
「哦,長得像的。」王家屏捻了捻鬍鬚,「本官不過隨口一提,田秉筆怎知本官見過陛下?」
完了完了完了!田義咽了咽口水,邊上朱翊鈞投過來的目光幾乎能叫他萬箭穿心。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朱翊鈞狠狠瞪了一眼田義,這個多嘴的傢伙。轉向王家屏的臉上堆滿了笑,「嗯……那個……王卿啊……」
「微臣並非不讓陛下出宮。」王家屏笑道,「鎮日處深宮之中,不知民生民事,卻是不妥。陛下有此心,很好。」
王家屏是休沐在家突發奇想,決定上義學館那裡看一看。朱載堉決心建辦義學館的事,在士林之間議論紛紛,都說是善事。王家屏自己也頗為上心,只是平日里並無什麼空閑,今日正好得了閑,便過去了。
也是前後腳的事,朱翊鈞剛走進去,王家屏剛到。兩個人沒在門口撞上。
王家屏不欲進去叨擾,只在外頭看看,聽說義學館所用工人都是京中窮苦人家出身,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有此善心善舉,當今實在難得。發完了感慨,正打算走人,卻見徐光啟帶著天子和皇太子從裡頭出來,浩浩蕩蕩地往徐家的方向去。
王家屏本以為自己看錯了,回家后仔細一想,裡頭似乎還有個人長得特別像新任秉筆馬堂的,心中便有了五六分的把握。他並非特別古板之人,覺得天子理當於宮中,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天子不能出京,在京城走走也是好事。一個會去義學館的人,理當沒有心思在尋花問柳上。
何況中宮已是多年盛寵,至今不衰,怕是陛下眼裡也容不得旁的女子。
雖說妃嬪太少,並不有利於天家的子息繁衍,但在王家屏看來,子嗣少,不打緊,有一個算一個,頂用就夠了,總好過生了三十個,三十個全是敗家子。
再者,君主沉溺女色,也並非好事。多少國朝都是亡在女子手裡的。
現在這樣就很好。
誒?!朱翊鈞眼睛一亮,首輔竟然沒反對?!而且看這口氣,好像以後也可以繼續出宮?
王家屏道:「陛下想出宮,往後也不是不行。只是人心叵測,身邊得帶足了人手,切莫暴露了行蹤。」雖然只是在京裡頭走走,不妨事,不過難保有白蓮教眾伺機欲行不軌。他記得已經除籍的皇四子前幾年就遭白蓮教綁過,不得不防。
「朕記得了。」朱翊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他將王家屏帶來的那疊卷宗取了一本翻了沒幾頁,突然想起,「今日王卿不是休沐?怎得又進宮來了?」
王家屏這才記起正事來,「是這樣。先前除籍之事在河南試行,效果還算不錯,確有不少宗親主動上衙門遞交文書的。河南行省已將這些除籍文書送與禮部,這些便是禮部核實整理后的。」
說起此事,他有些欣慰,太子上此奏疏,真是救黎民於水火,不僅以後河南行省的稅賦當是會提高些,河南當地百姓的肩上擔子也會輕一些。
不過僅僅是這件事,王家屏並不會入宮。朱翊鈞對此很清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讓他等不及明天。
「不過……此舉雖好,卻一如我們先前所想的那樣,激起不少藩王的騷動。」王家屏的手伸進袖中,突然頓住了,一雙渾濁的眸子突然利了起來。
朱翊鈞掃視左右,「田義、馬堂,你們帶人下去,殿內一個人也不許留。去外頭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頓了頓,「若是太子來了,先通報一聲。」
「諾。」
殿中伺候的宮人悉數退出殿外,殿門被緊緊合上。
王家屏這才將袖中的那封信取出來,走過來放在朱翊鈞的面前,「陛下,不得不防啊。」
朱翊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拿起那封信飛快地拆了看。
「他們好大的膽子!」
朱翊鈞恨不得將這封信就此撕了。這就是靠著他養的宗親真面目!真真可惡至極!
王家屏忙道:「陛下息怒!」他看著霍地站起身來的朱翊鈞,「既然能將信送來給微臣,那麼旁的朝臣應當也會收到同樣的信。依臣之見,當不會是一家,而是幾個藩王聯手干下的。」
朱翊鈞在原地來回踱步,越走越氣,胸口起伏越來越大。他高舉著信,重重拍在桌案上,怒道:「你說,你說,朕難道對他們還不夠好嗎?!朕說了要削他們的親王之爵嗎?朕說了要讓他們跟著一道除籍嗎?哪樣同朕說了朕不應的?嗯?」
「一群國蠹!國蠹!」朱翊鈞怒不可遏地一揮手,桌上的文書通都掃到了地上。
王家屏無法,只得勸道:「陛下!為今之計,是先弄清楚有多少朝臣被收買的,藩王,而今尚且動不得啊!」
就是真的查出來,證據確鑿,朱翊鈞也不能動他們,只能當作沒有過這回事。甚至不能明面上以與藩王私通的罪名貶謫這些犯事官員。
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河南穩不住,其他行省的藩王都會悉數起了反心。大明朝現在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去對抗這一波內訌。
北邊兒的努|爾哈赤,還在虎視眈眈。播州之亂雖已接近尾聲,卻還尚未完全勝利。人馬皆疲,根本無法連番應戰。
大明朝的版圖看著是大,可實際控制區域非常小,許多地方都是歸附的土吏,根本就不完全聽憑朝廷指揮。藩王又群聚於中原地區,一旦起兵,整個中原都會陷入他們的手中,若想調兵,只能往東北遼東、沿海江浙下令。
可一旦調兵,先不說人夠不夠。女真蒙古來襲怎麼辦?倭寇佛郎機人藉機上岸肆虐怎麼辦?
這些,朱翊鈞全都知道,一清二楚。正因為知道,所以才生氣,才憤怒,完全無法控制自己。
朱翊鈞仰起頭,望著頂上的大梁。他自認已經仁至義盡了,努力去避免了紛爭,給了最大限度的保障。可那些與自己有血脈之連的人還不滿足,還要對自己步步緊逼。
「太|祖真是給朕出了一個難題,天大的難題。」朱翊鈞仰天長嘆,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這麼無力。
王家屏心中一嘆,天子說得沒錯,可事已至此,不往前走是不行的。這次政令不過剛發至河南,願意除籍的宗親就有四千人之多,這是他遠遠不曾預料到的。
王家屏知道河南是宗親大省,可登記在冊的宗親,與文書上一些人根本對不上,憑空多出那麼多的人來,心中覺得奇怪。後來與禮部一溝通,才知道原來這些年因歲祿問題,禮部將爵位卡得非常死,十個遞交文書上來的,大約只有一兩個會加印給爵位,旁的人沒入玉牒,只能依附著主家過日子。日積月累下來,竟有一大批人是沒上玉牒的匿戶。
這次朝廷下發除籍旨意,他們這些人是最高興的,為了能脫離寄人籬下的生活,也為了能開始重新有個法子繼續過下去,這些人蜂擁而至,幾乎要將衙門給擠塌了。
河南的宗親,遠不止卷宗上記載的那麼一點。除了一百九十二萬在冊宗親,還有多少是匿戶?!
再往深里去想,王家屏甚至不敢細思。低階宗親本就會叫官府剋扣歲祿,更遑論沒有得到爵位的匿戶了,這麼多年來,是不是有許許多多的匿戶就此餓死家中?
堂堂天家之後,當今聖上的血脈之連,竟叫活活餓死。說出去,誰會信?
若是先前不知道這些,王家屏還可以不去做。現在知道這些人的境況,不由越發讚歎首倡的朱常漵。
人之所以為人,乃是因有惻隱之心。王家屏心中不忍,決意繼續推行下去,是以對試圖用重金賄賂朝臣,希望可以借用輿論收回旨意的藩王非常不齒。他不知道朝中究竟有多少人會收到這樣的信,連他這個首輔都收到了,只怕是人人都有,幾個次輔也不會例外。
朱翊鈞平了平氣,啞著聲音道:「速速將禮部送來的文書全都加印后發往河南,讓那些宗親及早成為良民身份。」又道,「中宮送往河南的銀兩,可有遭人貪墨私吞?」
王家屏搖頭,「這倒不曾有人提及,總共三萬兩,旨意上都是寫明了的,十兩一個,按人頭來算,通是有數的。若是發不到三千人,經手的上下官員都心知肚明必要受刑。」
現在擔心的是這筆錢根本不夠。中宮給了三萬兩,孝端皇后之女出了四萬兩。先前以為這些錢足夠應付一段時候,現在看來,怕是一個河南都不夠用的。再往後下去,這錢由誰來出?國庫是出不起,私帑也快叫三場大戰給掏空了。
若是以後出不了錢,後果不堪設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前頭的人有,輪到自己卻沒有了,天子這是兩頭不討好,既得罪了藩王,又遭除籍宗親的白眼。
王家屏能想到的,朱翊鈞自然也想到了。「錢……朕再想想辦法。」他重重地拍在那封信上,「現今要緊的是先處理了這事。」
朱翊鈞整張臉都擰在了一起,「若是朕沒猜錯,明日視朝就會有人上疏要求收回除籍的旨意。」他冷笑一聲,「朕等著,看哪個蠢的先跳出來!」
一個一個,全都等著找削!
王家屏想了想,一咬牙,還是決定先將這個話說在前頭,天子心裡如何看,那就是天子的事了,自己為人臣子,當為君盡忠。
「陛下,臣以為,當小心沈一貫。」王家屏面色凝重,「其脾性,當不會自己主動上疏,不過向其靠攏的人怕是不少,明日恐會引起一場風波。」
朱翊鈞對沈一貫的印象還不錯,聽王家屏這麼一說,第一反應是首輔在和自己告小狀。該不會是平日里兩人有所摩擦,所以趁此機會心懷不滿?
不過很快就否決了這一點。如果王家屏是這種性子,他今日就不會在摒退了宮人後才將那封信拿出來。一個小心謹慎,而且一心為國的人,不會這麼做。
保險起見,朱翊鈞還是決定問問清楚,「元輔此話怎講?」
「自沈一貫入閣后,臣對其並未有什麼偏見。不過近來不少人向臣透露,沈一貫有意在朝中結黨,不少江浙官員與其往來甚密。」王家屏不敢將話說得太滿,「陛下,宋亡於黨爭,不可不慮。」
浙黨?朱翊鈞皺著眉點頭,「朕會仔細再看看的。」為何東廠沒有及時上報?是田義,還是馬堂?他們兩個到底誰被沈一貫收買了?
該說的都說了,王家屏長吁一口氣,自座上起來,「夜深露重,臣已老朽,就先告退了。」
「元輔歸家時小心些。」朱翊鈞高聲將人喚進來,「送元輔回去,多派人手護送回府。」
馬堂尖著嗓子應了,殷勤地將王家屏迎出去。
朱翊鈞枯坐在位置上,一聲長嘆。
白日里的好心情,到了此時,全都消散一空。
明明已經很疲憊了,心情也差到了極點,可朱翊鈞的腦子還是轉個不停。
現今河南有五位世襲藩王,原本是六位,不過鄭藩的朱載堉自請除藩后,鄭王系就不復存在了。朱翊鈞現在要著手開始慢慢削藩,也不可能再去找人來繼承鄭王的爵位。
這五位藩王之中,為首的乃是開封府的周王,大明朝有名的四大富藩之一。現今承襲了爵位的藩王是朱肅溱,於萬曆十四年襲封,是周藩第十位藩王。
朱翊鈞對這個人的印象不錯,是個本分人,從來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也不曾有見過言官上疏彈劾,這事兒絕不會是他做的。
彰德府的趙王朱常清,是嘉靖四十四年襲封的,也是個不錯的人,曾因有善行而受到過嘉獎。也不像是會想到賄賂京官這種齷蹉手段的人。
剩下的三位,唐王、沈王、崇王。
朱翊鈞的眼睛盯著屋頂上的大梁,眼珠不住地轉動著。沈王朱珵堯,似乎性子並不算安分,經常能受到自河南送來的彈劾奏疏,只是一直被自己壓著沒有發落。餘下的唐王、崇王二人,向來與沈王交好,以其馬首是瞻。
答案呼之欲出。
王家屏的話還在朱翊鈞的耳邊迴響著。
不能動,不能動啊!
朱翊鈞垂在身側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剪的十分整齊漂亮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十個月牙來。
不!能!動!
朱翊鈞疲憊地閉上眼,此時的他尤其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坐一坐,靠一靠。
「馬堂。」
一陣小跑的腳步聲傳來,「奴才在。」
「去備鑾駕,朕要上翊坤宮去。」朱翊鈞睜開眼睛,無力地吩咐道。
起碼是在今天,小夢,能不能暫時別生氣了?對他笑一笑,好不好?
翊坤宮守門的小太監大老遠就見著鑾駕過來,飛快地往裡頭報,「劉姑姑,陛下來了。」
「知道了。」劉帶金端著手裡的托盤轉進產房中去,「娘娘,陛下來了。」
鄭夢境將剛餵飽的朱軒媁放在自己的床邊的搖籃里,「把搖籃推去外頭,別讓陛下進來,這幾日不曾通風,裡頭味道不好聞。」
劉帶金道了聲「諾」,剛要推著搖籃出去,就被鄭夢境叫住了。
「算了,把窗子都打開,通一會兒風再關上。」鄭夢境總覺得心裡頭有些不安,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難道是孩子要出事了?!她緊張地靠近搖籃,將搖籃往自己這邊又拉攏,細細地看著喝飽了吐泡泡玩兒的女兒。
朱軒媁的面色紅潤,唇色比起剛出生那會兒紅多了,不再那麼白慘慘的,只還帶了一些紫色。兩隻大眼睛撲閃撲閃,有精神極了。裹在襁褓里的小手小腳,一下下有力地撲騰著。
怎麼看都不像是有事的樣子。
不是媁兒,那難道是……洵兒?!
鄭夢境的心一下揪了起來,自從這個兒子離開之後,每每想起,她就放心不下來。
鄭夢境摸索著想從床上起來,叫端著水盆進來給她洗臉的吳贊女瞧見了,趕緊攔下,「娘娘怎麼好下床?!李御醫都說了,這些日子就躺著,萬不能下來的。」她放下水盆,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濕潤的手,「娘娘是要拿什麼?奴婢來做便是。」
「我梳妝台左邊的抽屜里,裡頭有洵兒的信,你全取來給我。」鄭夢境有些急,「快著些。」
「哎。」吳贊女邊應著,邊將信取了來,放在鄭夢境的手裡,「娘娘是想四殿下了吧。」
鄭夢境漫不經心地應了一下,翻出最近寄來的一封信,如饑似渴地看了起來。雖然信上的內容,她已是看過無數遍,都已經能背下來了,可還是不如捏在手裡來得實在。
這是洵兒的字,洵兒親手寫的。墨不是很好,會褪色,紙還有些泛黃,一定是日子過得還不大好,紙墨只能將就著。
信上說他很好,可鄭夢境怎麼會信?這個兒子,一定是報喜不報憂,不知道怎麼苦呢。可偏偏自己都不能拉他一把,隻眼睜睜叫他去受了這苦。
鄭夢境看信看得入迷,都沒發現朱翊鈞進來了。他在一旁看了許久,「想洵兒了?」他坐了下來,同鄭夢境一起看,「朕也很想他。」很想,很想。
那些吃著自己的,用著自己的宗親藩王們,挖空了心思要對付他。可自己的兒子卻遠在邊疆吃著苦。
這口氣,怎麼咽得下?
朱翊鈞怔怔地望著兒子寄來的信,眼淚默不作聲地落了下來,滴在了鄭夢境的手上。
鄭夢境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有奇怪的感覺了,不是朱軒媁,不是朱常洵,是朱翊鈞。
「陛下?」她輕輕喚道,「怎麼了?」猶豫了一下,「可是前朝出了什麼事?」
朱翊鈞「嗯」了一聲,卻沒說究竟遇上了什麼。煩心的事,讓他一個人來承擔就夠了,他的小夢,往後都要好好兒的,再不要於這些事情上費心費神了。
他要她長命百歲,必須得活過了自己壽數。有了生朱軒媁的那一遭,朱翊鈞終於明白自己是不能接受鄭夢境的離去,與其讓他承受這莫大的痛楚,倒不如叫他自私些,先走在前頭。
鄭夢境撫上他的手,「都會過去的。」一個人的力量也許做不到,不過現在有了朱常漵,鄭夢境相信他們父子倆,一定可以走過去的,無論前面的路,再難,再險。
「朕……今日出宮了。」朱翊鈞收起自己的悲痛與煩躁,挑了有趣的事來說,「去見了我們的外孫,還有媖兒。」
鄭夢境垂眸,「可惜我卻是見不著了。聽說是取了名兒,叫徐駿?駿兒是不是長得同媖兒特別像?」
「嗯,眼睛特別像,鼻子倒是像孝端皇后。」朱翊鈞把下巴擱在鄭夢境的肩上,「媖兒說眉毛和嘴巴像朕,不過朕看不出來。」
兩人在屋子裡私語著,搖籃中的朱軒媁睜著大眼睛,扭過頭來看他們,也顧不上吐泡泡了,咧著嘴笑起來。
不過並未引起父親和母親的注意。
朱常洵的信散在榻上,一封一封,飽含著自己的思鄉之情,對父母手足的挂念。朱翊鈞和鄭夢境重新翻開著,彼此猜測著兒子遇到的事,時而開懷,時而皺眉。
劉帶金在窗外駐足往裡頭看。
翊坤宮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安寧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汪地一聲哭出來,查了半天資料沒搞定昨天的6000 食言了qaq 頂著鍋蓋飛奔離開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