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有地又有錢, 義學館的建造那是快地不得了。銀子一灑出去, 願意來做工的人那是大把大把, 每日都有人排著長隊來報名的。


  朱載堉深覺自己一個人做不過來, 就拉了徐光啟來當壯丁, 兩人一起合計著這事兒。


  徐光啟沒直接發表意見,只是在報名做工的地方看了幾日,回來后,對朱載堉道:「依著我,不妨叫人去窮一些的人家看看。」


  朱載堉沉吟了會兒, 「你的意思是, 優先請了那等家境不好的人來?」


  「正是。」徐光啟點頭,「義學館本就是惠民之事, 自建辦就因將這點拉出來讓大家知道。你也明白,而今絕大多數人在觀望, 因先前允諾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子弟入學,百姓都不大信,怕會是第二個國子監。況且,過來上工,也能給家裡多一份收入, 算是好事。」


  朱載堉覺得這個提議倒是不錯,「這個好, 若是有人做工厲害,亦能給免考入學的資格。」


  免考入學卻是朱載堉自己想的,因為想要擠進來的人實在太多了, 朱載堉怕到時候義學館的教學無法保證質量,便想出了這麼個法子來。


  入學報名后,先進行考試,探探這些學子們的底,而後分作三檔,考得最好的,一概學費全免,次一等的,交一半,再下一等就得將學費悉數奉上,一個子都不能少。若是連第三等都考不上,那就只能道一句歉,等明年招生的時候再來吧。


  朱常漵還將鄭夢境的想法轉達給了他們,正式入學之後,義學館的學子若能考中,自童生,再到狀元,每一等都有銀兩的獎勵。只要才學高,那是一路銀錢拿到手軟。


  當初鄭夢境想到這個時,還怕義學館的錢僅夠開支,並不能支撐得起。而今看來,實在是綽綽有餘。半點都不用擔心銀錢的事。


  朱載堉的算術厲害,精打細算也不在話下。這點倒是讓徐光啟對其刮目相看。徐光啟是窮過的人,不通庶務,那是一家子都過不下去。朱載堉曾為鄭藩世子,家產不說萬貫,那也是吃穿不愁。這樣的人還能拉下臉面來管庶務,還能安排得井井有條,實在是難得。


  朱載堉帶著朱常漵主動送給自己的小苦力,一人一把算盤噼里啪啦算了整整三日,總算是將所有賬目都理清了。他們估算了日後義學館的日常開支,自每日,到一年的,餘下的錢挪出一部分來,作為考中的獎勵,還剩下的,且放著,當作救急錢。


  朱常治被攔在宮外三天三夜,想逃都逃不了。有個長輩兼師父盯著,還以身作則,累得他自己也沒睡多久。第四天一早,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入宮來給鄭夢境請安。


  鄭夢境這次月子要坐得久一些,依著李建元的意思,最好是三個月,三個月之後要不要繼續,還得看鄭夢境的恢復情況。


  是以朱常治來的時候,鄭夢境還躺在床上沒起來。朱翊鈞陪了一晚上,已是帶著朱常漵去啟祥宮視朝了,並不在。只一個朱軒姝,幫著母親照顧著小妹妹。


  朱常治回宮的時候都沒顧得上換衣裳,沾著泥土的靴子一腳踩進屋裡的青磚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響。他臉上一紅,乾脆將靴子脫下來,整齊地擺在殿外,赤著兩隻腳往裡頭走。


  朱軒姝聽見外頭的動靜,趕緊走出來,一看竟是幾天沒見的弟弟,皺起的眉頭就鬆開了。她有些心疼地迎上去,拉著朱常治上下左右細細看了一遍尚覺不夠,眼圈都紅了。


  「瘦了,還憔悴了。這幾日跟著叔父一定沒好好休息,是不是還餓著了?我先前就聽服侍叔父的宮人說,叔父忙起來沒個邊兒,吃飯睡覺通顧不上。叔母亦還未至京中,定是底下人沒伺候好了。跟著你一道去的宮人呢?也沒將你看顧好了?」


  原本還想和姐姐大吐苦水,說道說道自己這幾日有多辛苦,跟著皇叔父過得有多慘,現在叫姐姐一心疼,那點子苦都說不出口,反倒要勸她。「無事,過得挺好的,都按時吃、按時睡了。」怕姐姐不信,還拉了跟著去服侍的太監來說項,「不信你問宋和。」


  朱軒姝目光對上宋和,臉上的表情一下就換了,冷冰冰的目光盯得人雙腿發軟。「若是敢欺瞞於我,仔細你的舌頭。」


  宋和朝朱常治看了看,殿下正不斷朝自己使眼色呢,再瞅瞅沒給自己好臉色的皇女,兩條腿不自己地開始打戰。「回殿下的話,」宋和又朝朱常治看了看,咽了咽口水,「五殿下……在宮外很……好。」


  「果真?」朱軒姝的聲音上揚,滿滿的不信。


  宋和閉上眼,一跺腳一咬牙,「果真。奴才若是欺瞞殿下,就叫、就叫奴才被天公雷劈。」


  朱軒姝這才滿意,點點頭,「這才像話。這幾日你伺候有功,等下讓劉都人給你賞銀,就說是我說的。」


  「誒,奴才謝殿下賞。」宋和跪下磕了個頭,有些哀怨地朝朱常治投去一眼,又飛快地將目光收好,不叫朱軒姝看出端倪。


  朱常治怕姐姐又起疑心,趕忙換了個話頭,道:「幾日沒見母后同妹妹了,她們都好嗎?」


  「好。」朱軒姝笑吟吟地牽了他的手往裡頭帶,「媁兒方吃飽了,才睡下。昨兒鬧了一夜,母后也不曾睡好,現在也歇著。」餘光瞥見弟弟還赤著腳,責怪道,「就知道你唬我,這冷冰冰的地上怎麼好赤腳踩著?仔細著了涼。」趕忙喚來宮人上朱常治屋裡去取鞋子來於他穿。


  朱常治笑嘻嘻地道:「無妨,我身子好得很。」話音剛落,就打了個噴嚏。


  朱軒姝斜了他一眼,親自從宮人手裡接了鞋子,蹲下|身於他穿好了。「動作輕些,可別吵了母后同妹妹。」


  朱常治「哎」了一聲,躡手躡腳地先去看了一回朱軒媁。他兩手搭在搖籃邊上,眼睛轉也不轉。妹妹看起來,似乎白凈了一些,眼睛微微上挑,倒是挺像父皇的。微微嘟起的小嘴有一下沒一下地吐著泡泡,就是唇色看起來有些白,顯得不那麼健康。


  心滿意足地將妹妹看個夠,朱常治伸手輕輕戳了戳朱軒媁的耳垂,這才走。


  「妹妹真可愛!」朱常治同姐姐咬耳朵,「姐姐小時候一定也這般可愛。」


  朱軒姝微紅了臉,抽出手來去打他,「就知道胡沁!」


  姐弟倆走到鄭夢境的榻邊,看了一會兒,母親還沒醒。宮人要給他們搬來綉墩坐,朱常治擺擺手,「不必費那個神。」他牽著姐姐出去,有話要對她說。


  「母后看起來……好像累極了?」朱常治有些不確定,「我記得,三日前我出宮時,母后還不是這般憔悴的。」


  朱軒姝嘆道:「有什麼法子?母后硬要將媁兒帶在身邊親自照顧,旁的宮人都插不上手,就連奶嬤嬤都日日漲著,也不叫喂。夜裡頭好幾次,我都睡下了,還聽見母后在哄媁兒。次次這樣,母后哪裡睡的好覺?你是睡得沉,所以沒能聽見。我挨得近,自然都知道。」


  朱常治覺得有些牙酸,這幾日他自己沒能好好睡上一覺,已經覺得快不行了。第一日尚且覺得新鮮,到了第二日就想趕緊回宮,第三日更是賬本上半個字都不想看。若真和姐姐說的這樣,每晚如此,那母后的確是夠辛苦的了。


  「父皇倒是想過來陪著,只母后不讓他留夜,所以都是趕著早早起來,視朝前來看一眼,再順手把漵兒給帶著走。」朱軒姝抖了抖,「治兒,你說外頭的婦人是不是都這樣?要自己看顧著孩子,若是家境富裕些,大約還會請個下人服侍,這要是請不起,可不得累死了?」


  朱常治看了看她,心下瞭然。二皇姐總是喊著不願嫁,這些時日倒是消停了,該不會又起了這心思吧?雖然在他看來,婦人確是辛苦,但這話卻不能同二皇姐說。要是堅定了她的心思,回頭一口咬死不嫁人,又是一樁事。


  他撓了撓頭,「外頭啊,外頭的婦人都不見外男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過、不過,應當……不會像二姐姐說的這樣,被累死吧?總歸家裡頭有人願意過來搭把手什麼的?」


  朱軒姝有些惆悵地點點頭,這事兒問弟弟,確是問錯了人,以後若是見了大姐姐同舅母,問問她們。


  朱常治見她有些不開心,就尋了這幾日在外頭的趣事與她說:「義學館的地方老大老大,叔父說往後還要建供先生和學子住的地方。離李建元那兒也很近,走過去不過一炷香的功夫。」


  不能出宮的朱軒姝對這些聽得津津有味,「你有沒有到處去轉轉?還是就跟著叔父關在屋子裡算賬目了?」


  朱常治有些心虛,「出、出去玩了一下,也沒老關在屋子裡。這……不還有大姐夫嘛。」


  「大姐夫也會去?」朱軒姝瞪大了眼睛,「不是說他在家中忙著徐驥的功課嗎?」


  朱常治「嘿嘿」地笑著,「徐驥的功課哪裡用得著大姐夫幫忙。」徐光啟在八股文上的功底,蒙學是夠了,想要教出個進士,可是難上加難——要不然,他自己就是入翰林院了。


  「二姐姐你不知道,」朱常治拉著她往外頭走,「我以前可沒看出來啊,大姐夫竟然是那樣的男子。」他嘴上不住地「嘖嘖」,就是不說正題,急得朱軒姝不斷地催促,「你倒是快講啊。」


  「那日大姐夫領著我丈量學院的尺寸,徐宅里一個下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說大姐姐請他回去,我們那小侄子有些發熱,哭著喊著要找爹。大姐夫二話沒說,把工具給我就跑了。」


  想起那情景,朱常治還覺得特別神奇,「父皇還真是給大姐姐尋了門好親。我後頭去問了一圈,才知道,原來吶,自大姐姐除籍之後,家裡帶孩子的事全是大姐夫一個人乾的。大姐姐就還是那個榮昌公主一樣,一雙纖纖玉手,半點陽春水都不沾。」


  朱軒姝覺得有些怪,「大姐姐……不像是這種性格的人啊。」按著她對朱軒媖的了解,這種家務事,都是親力親為,哪裡會叫徐光啟回家去。


  「這個你就不懂了。」朱常治一副經驗十足,老神在在的樣子,「都說誰帶的小孩子久了,那孩子就親誰。瞧瞧現在的模樣,八成就是在家裡頭讓大姐夫給抱慣了的,一點小事就惦記著爹。」


  朱軒姝鄙夷地斜睨了他一眼,「說的好似你帶過孩子一樣。倒像個老嬤嬤。」


  朱常治不服氣,「二姐姐要不信,我們就來比比,看看以後媁兒更聽誰的話。」


  「誰跟你比這個,無聊。」朱軒姝吩咐宮人去燒好熱水,備下可口的飯菜,「這幾日你一定沒好好洗過澡,也沒吃頓好的。你自己聞聞自己身上的那股味道,臭死了!」


  朱常治扭頭不斷嗅著自己衣服,「有嗎?我怎麼聞不出來?」


  「久居蘭室而不聞其香,」朱軒姝走在前面,語調拖得老長,「久居鮑市——自然不聞其臭啦。笨治兒。」


  朱常治沒急著反駁,皺著眉拚命嗅著身上的味道。自己真有二姐姐說的那個味道?為什麼他就是聞不出來?難道鼻子壞掉了?!

  備好熱水的太監過來報了一聲,「殿下,可以入浴了。」


  「哦。」朱常治飛快地跑進屋子,把自己泡在浴桶里,舒服地喟嘆一聲。


  沒關係,反正皇叔父一定比自己更臭。


  和弟子一起吧賬給算好了之後,朱載堉給自己放了一天假。說是休息,腦子還是轉個不停,一直在想後頭的事。


  銀子的事解決了,學子……當也不會少。而今唯一可慮的便是先生了。算術、歷學、天文,這些自己和徐光啟都能教,他們經改歷之後,也算是大明朝小有名氣的人了,並不怕有人提出異議。


  只是這些都是旁門左道,科舉並不考,真正要緊的還是八股文、無韻文。


  朱載堉自己偏好於心學,所以私心請了而今有些式微的心學大儒李贄,暫時也並沒有請理學先生上課的想法。有韻文,便是詩作了,放眼當今,雖有幾個頗負盛譽的,不過在他看來水平並不高,無法與先前王世貞等人相提並論,便是請了來,也是誤人子弟。


  無韻文請何人前來,朱載堉想了很久。他一直很喜歡歸有光的文章,認為其是明朝無韻文第一人。可惜歸熙甫已是駕鶴西去,朱載堉沒法兒跟菩薩和閻王爺搶人,只能將目光投向現今文人之中。


  請誰好呢?


  朱載堉想了許久,最後將打上了朱常漵的主意。他現在已是白丁,入不得宮,自然也見不著貴為太子的朱常漵。不過自己身邊的這個小苦力倒是可以跑跑腿,當個傳話筒。


  朱常治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自宮外回去,就跑了趟慈慶宮,不想撲了個空。


  單保躬身回道:「回殿下的話,小爺今日還未曾回宮來呢。」


  朱常治一愣,這些日子他都是晨起出宮去幹活兒,到了宮門快鎖了才回來的,都不知道自己兄長最近在做什麼。他有些懊喪,早知道就先差人問一下了,倒是白跑了一趟。「可知皇兄眼下在何處?」


  單保略一猶豫,「興許……在啟祥宮。」近來他近身服侍太子的時候,經常聽到小爺嘴裡嘟囔著「藩王」、「除籍」之類的話,大抵是削藩出了些狀況。若是如此,那最近應該都在啟祥宮同天子一起商討如何解決。


  朱常治嘆了一聲,「我知道了。」腳下一轉,又往啟祥宮的方向去。


  倒還真讓單保給說著了,朱常漵的確是和朱翊鈞一起討論這事兒。他們也沒讓閣臣來,只自己先細細想了法子,反覆推導,看是否可行,會受到哪些阻力。兩個人忙得連晚膳都沒用。


  馬堂在殿門外稟報,「陛下,太子,五皇子殿下來了。」


  「那今日就先這樣吧,我們明兒再商量。」朱翊鈞尚覺得意猶未盡,「讓五皇子進來吧。」他邊說邊將亂糟糟的桌面給信手理了下。


  殿門一開,朱常治就忙不迭地進來,「父皇,皇兄。」


  「治兒剛回宮?」朱常漵打量著弟弟的衣服,眼尖地看到他衣擺上沾著的泥巴,「可曾用過膳了?要是沒用過,就留下同我和父皇一道吃吧。」說著向朱翊鈞看去。


  朱翊鈞點點頭,並未出言反對。


  朱常治揉了揉肚子,「是沒吃過呢。」他絕對不是因為皇叔父還有身邊伺候的人做飯手藝太差才不吃的!

  「那就一起吧」朱翊鈞轉頭對田義道,「讓御膳房擺飯吧。」


  「諾。」田義抱著拂塵,出殿吩咐宮人上御膳房去取飯。天子到現在都沒進膳,御膳房一定早就備著了,人一去,馬上就能拿著飯菜回來。


  趁著飯還沒來的空檔,朱常漵拉著弟弟說家常,「今日怎得想起到啟祥宮來?」


  「唔,漵兒是天天跟著朕,治兒的確是稀客。」朱翊鈞回憶了一下,的確這個兒子很少過來。莫非今天有什麼大事?

  朱常治搖頭,「不是的,是叔父讓我給皇兄帶句話。」跑了兩趟,原話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基本已經想不起來了,大概……就是要和皇兄見一面,說什麼什麼,無韻文先生之類的事。」


  「哦?」朱常漵挑眉,與父親對視一眼。他可不記得自己有認識什麼大儒,給自己上課的不是翰林院的人,便是閣臣。大明朝歷代閣臣大都是翰林院出身,在裡頭熬資歷,總比舍了十年寒窗得來的官身去民間教書來得好吧?


  「我不知道,記不得啦。」朱常治半點愧疚心都沒有。要不是自己白白跑了一趟慈慶宮,哪裡會忘掉。反正不是自己的錯,哼哼。


  他有些抱怨地道:「義學館本就是母后同皇兄提出來要辦的,皇兄你也得了空出去看一回嘛。旁人現在都說叔父的好,你們兩個首先想到的,卻是落不到什麼好。」


  「這倒是無妨。」朱常漵滿不在乎,整個天下都是朱家的,還在乎這些做什麼。不過弟弟的話倒是提醒了他,有民望,總比沒有民望來的好。母親先前多次受輿論之害,確是應該替她將名聲正一正。


  想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我知道了,這幾日就抽空去見一見叔父。」


  朱翊鈞探頭看了一回,見飯菜還沒送來,便問道:「朕聽說徐光啟也叫拉去了?他在那兒做什麼?」


  其實朱翊鈞更想問的是,徐光啟不在府上,那媖兒同公爹和那個便宜兒子相處要不要緊。有個人做調停,總歸比沒有來得好。


  這倒是多慮了。


  朱常治道:「大姐夫忙得很呢。」


  「忙什麼?」朱翊鈞心裡非常不爽,就知道在外頭忙活,也不知道顧顧家。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他他……


  這個徐光啟!嗐!


  「忙著看孩子。」朱常治憋笑,「大姐夫可疼孩子了,大姐姐也拿小侄子沒法子,還得請了人過來將大姐夫叫回去。」


  朱翊鈞一愣,「看……孩子?!」心一松,不錯不錯。轉念又生起不滿來,每日在家帶孩子,連正事都干不好,怎麼能做大事呢。自己的媖兒又要顧著家裡頭,又要算計營生,真真是苦。


  這就是丈人看女婿,哪哪兒都不順眼。


  朱常漵卻笑眯眯地道:「有大姐夫在,想來大姐姐也不會太辛苦。而今徐府下人不多,樣樣都要親力親為,光是處理庶務已是不易。」他朝朱翊鈞偷偷瞥去一眼,「母后也是剛生產,要是沒有宮人服侍,想來也是累得很。」


  朱翊鈞一愣,慢慢消化著兒子的話。


  朱常治趕忙叫道:「哪裡!我前日去看母后,她都瘦了好多,下巴尖兒都出來了。」說起這個就忍不住絮叨起來,「宮人們是不是服侍地不盡心啊?父皇、皇兄,你們倒是勸勸母后,別讓她自己帶著皇妹了,我看了都心疼。」


  朱翊鈞默然,他哪裡能勸得上半個字,小夢根本就不想見他。要不是每日抽空借著看女兒的名義,大概連翊坤宮都不會讓自己走進去。


  都過了這麼久,這氣性怎得這般大,直到現在也不消氣。朱翊鈞有些心虛地想著。他朝朱常漵投去一眼,見兒子沒往自己這裡看過來,才鬆了口氣。


  可不能叫兒子看出來才是。


  「陛下,飯菜都備好了,還請陛下同兩位殿下挪步。」田義在隔壁將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才過來。


  朱翊鈞清了清嗓子,「那就過去一道用吧。」


  朱常治「哎」了一聲,他早就等不及要吃,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朱常漵默不作聲地把要離開的弟弟一把拉住,等父親走到他們前頭了,才鬆開,慢悠悠地跟上。


  說到做到,朱常漵第二日就抽空出了趟宮,去見朱載堉。「叔父,治兒說您要見我?」


  「殿下。」朱載堉先行了一禮,樂呵呵地道,「殿下請坐。」


  朱常漵撩了袍子在凳子上落座,「叔父不必如此,我們還是自家人。該不會除了籍,叔父就不認我了吧?」


  朱載堉擺擺手,「不敢。」又道,「今日請了殿下過來,乃是想要商討正事。」


  「哦?叔父但說無妨。」朱常漵抿了一口又苦又澀的老茶湯,面不改色地放下。口腔里迅速生出甜津來,將這股子苦味給蓋過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嘴巴舒服些。


  朱載堉身子微微往前傾,「是這樣。」頓了頓,「我記得今歲八月,陛下安排了翰林修撰充了東宮講官?」


  朱常漵點頭,「不錯,父皇尋了好幾個翰林修撰,不知道叔父指的是哪一個?」


  「袁姓哪一位。」朱載堉笑道,「殿下也知道,近來我一直想要找一位先生來教無韻文,不過思來想去,覺得都沒有合適的。」不由再一嘆,「可惜歸熙甫去的早,不然除了他,放眼當今還有何人能出其左右。」


  朱常漵略一思索,「叔父指的是袁伯修?」


  「正是此人!」朱載堉興緻勃勃地道,「袁宗道在朝中不起眼,不過其所作的無韻文在士林之中不少人稱讚。」


  朱常漵有些為難,「不過……袁先生應當不會舍了翰林修撰的官職,來義學館當先生吧?」若叔父打的真是這個主意,那就是說破了嘴皮子,他也不敢應下。這擺明了就是讓自己去貼人的冷屁股。


  「非也非也。」朱載堉連連擺手,「殿下有所不知。公安三袁而今小有名聲,我要請的並非袁宗道,而是他的兩個弟弟——袁宏道、袁中道。」


  朱載堉正色地望著朱常漵,「三袁乃當今無韻文的大家,袁宗道這兩個弟弟於科舉上大都無甚建樹,可在無韻文上卻是頗有心得。我想了許久,覺得可以請來。」


  朱常漵有些不明白,如果叔父真的想要請人,為什麼要找自己過來。打聽了袁宗道的住所,直接上門問一問不就行了?

  不等他問出口,朱載堉就主動作了解答,「我原是想自己親自過府,顯出誠意來。不過,又怕袁宗道礙於我的身份,不好拒絕。」他起身向朱常漵行了一禮,「所以還得勞動殿下,替我問一問。也不必強求,若是袁宗道覺得不合適,拒了也就無不可。」


  朱常漵這才恍然大悟。叔父讓自己出面,想來也不是以天家之威相逼,不過是個雙方一個台階可下,願意來最好,若是不願意,大家以後見了面也算是點頭之交,不傷臉面。


  朱載堉知道朱常漵的性子,若是問了,也絕不會直截了當,必是婉轉地帶一句,讓人自己回去細思。


  這時候倒是顯出有靠譜侄孫的好處來了。一個跟著自己當苦力,一個替自己出面請先生。


  朱常漵自然一口應下,不過也不敢打包票,「若是不應,叔父可莫要怪我。」


  「不會。」朱載堉應得痛快,「本就是抱著試試的心思,便是他們不願來,也無妨,誰沒有什麼盤算呢。」


  朱常漵又問:「不知道李卓吾什麼時候入京?」他還想與這位見一見,聽聽他對現今朝堂的看法。


  「義學館還在籌建,」朱載堉沉吟了一會兒,「大約明歲快建成了,才會過來。殿下放心,卓吾已經應下了,必定會來的。」


  那就好。朱常漵就怕他不願來。等人入了京,一切都好說。


  叔侄倆又說了會兒閑話,宮裡新添了小皇女,正是好拿來說的事。


  朱載堉有些可惜地道:「這個侄孫女我是見不著了。」又將那日差了人求來的一道平安符從柜子里取出來,「聽說是早產的孩子,身子一定不大好。將這個好生壓在枕頭底下,盼菩薩保佑安樂長壽。」


  「多謝叔父。」朱常漵接過符,餘光掃到窗外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有點不確定,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又不好這個時候追出去看個仔細。


  眼睛一眨,那人就不見了蹤影。


  朱載堉見他望著窗外,也跟著往外頭看。「怎麼了?」他倒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陛下?!」趕緊起身,轉過來看著朱常漵,「陛下怎得過來了?可是同殿下一道來的?」


  朱常漵愣愣地搖頭,「我、我也不知道……」他記得自己出宮的時候,父皇還在召見閣臣,怎得一眨眼,就在宮外了?


  朱載堉顧不得問個仔細,趕緊出去相迎。「草民見過陛下。」


  朱翊鈞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後的馬堂,一定是他被人看出端倪來,才累得自己被發現了。「快些起來,不必行此大禮。」他彎了腰,貼著朱載堉的耳朵,「別嚷嚷啊,朕這是微服出宮,別叫人知道了。」


  朱載堉連連點頭,「陛……」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稱呼,索性先舍了這些虛禮,「快些裡頭去坐,外頭正在建學堂,灰塵大的很。殿下也在裡頭。」


  朱翊鈞正想擺手說「不去了」,一抬眼,就見兒子在門前狐疑地打量著自己。


  不去也得去了。他硬著頭皮走過去。


  「父……皇……」朱常漵一邊行禮,一邊歪著頭奇怪地看著父親,「父皇是微服出巡,查探民情?」


  真真是稀罕了,自武宗之後,朝臣們嚴防死守,就怕再來個「生擒瓦剌小王子」,大明朝的帝王再難出宮,今日怎得被父親給逃出來了?


  朱翊鈞連忙點頭,「對,朕就是來體察民情的。」他心虛地不敢看兒子,「你同叔叔談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朱常漵很老實地交代,「兒臣正打算回宮,父皇可要一起?」


  現在怎麼能回宮?!朱翊鈞趕緊搖頭,「朕還沒結束,你、你你先回去吧。」徐光啟的影子都還沒摸著呢,絕不能白出來一趟。


  「那不妨兒臣和父皇一起吧。」朱常漵道,「兒臣雖多次出宮,不過每每身邊都有許多人護著,不曾真正地體察過民情。」說著就要和父親一起出門。


  朱翊鈞臉色一白,拚命朝馬堂使眼色,讓他給自己解圍。


  馬堂硬著頭皮上前,嘴巴咧得老大,臉上皺成朵花兒,「小爺今日在外頭呆了不少時候了,快些回宮去吧,莫要讓娘娘擔心。」


  朱常漵看看馬堂,再看看不自在的父親,眼睛一眯。父皇絕對有事瞞著自己。


  有什麼事,是自己不能知道的嗎?


  朱常漵左思右想,最後就想到了武宗身上去了。


  游龍戲鳳,不就是武宗在宮外做下風流事嗎?

  心裡不由生了火氣。母后在宮裡拼死拼活生下的皇妹,父皇倒好,念著在外頭尋花問柳,半年都不顧忌母后的感受。


  真要尋了新人,倒是開選秀啊。偏又沒這個膽子。


  朱常漵越想越氣,鐵了心不讓朱翊鈞去尋那等「狂蜂浪蝶」,「我同父皇一起,父皇不回宮,我也不回宮。」


  朱翊鈞被纏得沒法子,他這是想了許久才想到的法子。田義還在啟祥宮裡假裝自己在批閱奏疏不見人呢,也不知道閣臣會不會揭穿了。


  若是運氣不好,一封八百里加急,必須要上呈自己,可別想再有下回了。


  朱翊鈞現在真是想哭的心思都有了,怎得運氣就壞成這樣?尋常聽話的兒子今日也不懂事起來。


  父子倆就此僵持住,朱載堉沒弄明白他們倆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不好說話,就這麼陪著干站著。底下一堆伺候的人也不敢說半個字,大氣都不敢出。


  不遠處,徐光啟一邊撣著身上的灰塵,一邊走過來,「伯勤,今日我先回去了。明日我來晚一些,駿兒這幾日身上不大好,有點燒,媖兒在家裡擔心,我得看著些。」


  一抬頭,不由愣住了。「陛下?」再看看氣沖沖的朱常漵,「殿下?」


  朱載堉朝他死命擺手。


  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們倆可別摻和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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