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兒子的話, 朱翊鈞並非不心動。只是照這個說法算下去, 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去義學館的人大都是年方十五六歲, 等他們步入朝堂, 再一步步熬資歷上來, 少說也要二十年。


  朱翊鈞想要的是現在就能看到成果,隨著年歲漸大,耐心也越發少了起來。他的目光對上了面前的朱常漵,只看了一眼,就又收了回來。心裡既有一種對兒子小小年紀就有這番心思手段的欣慰, 又有一種時不我待, 己身已老的感慨。


  更有一種嫉妒,並不強烈, 卻存在。朱翊鈞自認,在朱常漵這個年紀的時候, 自己根本就不曾想過這麼許多,彼時的自己還糾結於笙歌燕舞,哪個伶人的歌聲更好聽,如何逃脫母親和張先生的管教,還有馮大伴的告小狀。


  朱常漵發現父親看自己的目光變得非常複雜, 這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無論是從前世,還是重生后, 兩任父親從未這樣看過自己。他無法體會朱翊鈞此時的心情,也揣摩不透聖意。


  只得將頭低得越發低,做出一副謙恭的樣子來。


  朱翊鈞緩和了一會兒, 目光變得溫和了些,「你說的,倒也不錯。不過時曠日久,容易產生太多變數。為今之計,是要著眼當下,想想有沒有什麼旁的法子,招徠人才效力。」


  他心中一嘆,現在才意識到,內廷外朝之中,有志之士太少,有才之人更是不多。且看一個歷學,朝中唯有一個刑雲路能站出來主持。旁的全是些閑散之人,諸如皇室的朱載堉、徐光啟,還有西夷傳教士利瑪竇等人。


  泱泱大明,難道真的就沒有什麼人才了?!朱翊鈞不信,打心底不信。便是一百個,不,甚至一千個,乃至一萬個人里,就不會有那麼一個?能為己所用的?


  朱常漵默然。縱他活了兩輩子,於此事上頭依舊束手無策。能想到的,都已經慢慢提出來,並著手去做了,可旁的……


  朱常漵頭一回生出和父親一樣的想法,他們都是凡人。縱有天子之名加身,亦不過凡夫俗子,逃不開生老病死。


  父子倆正相對無言之際,一個小太監飛快地衝進啟祥宮,在進殿的時候被門檻給絆住,一跤摔在朱常漵的後頭,差點將他給撞了。


  朱翊鈞皺眉道:「出了什麼事?!如此不知禮數!」說著就要叫人將這太監拉下去打,手剛抬起來,發現不對——這是翊坤宮的人。


  莫非?!

  莫非小夢出事了?!


  朱翊鈞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堵著那兒,一個字都擠不出來,只發出「嗬嗬」的聲音,胸口悶的慌,差點喘不上氣。


  朱常漵也認出他來,一把將人從地上拎起來,厲聲道:「翊坤宮出了何事?!速速報來!」


  那太監一張臉慘白,眼中看見的並非天子與太子,而是自翊坤宮正殿內一盆盆端出來的血水。剎那間,眼淚就成串地掉下來,聲音抖得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陛、陛下,小爺。」未語先哭,「娘娘,娘娘,娘娘……」


  朱常漵抓著他的衣襟,拚命搖著,幾乎貼上對方的臉,吼道:「母后怎麼了?!」


  「娘娘,娘娘,生、生……」


  後面的話不用這太監說,朱翊鈞父子就知道了。


  朱翊鈞迭聲叫著「請轎長!田義!馬堂!快去備鑾駕!太醫呢?太醫可去了翊坤宮不曾?!李建元今日可在宮中?!」


  殿內無人應答,全都忙作一團。誰都知道皇后這胎懷得不易,幾番見紅。


  更何況,預產期本在下旬,而今提前了一個月就發動了。憑先前的情況看,想要母子均安已是不易,倘若僥倖產下,怕是這早產之兒也難以存活太久,怕會早早夭折。


  朱常漵安慰道:「父皇,李御醫一直都在翊坤宮呆著,未曾出宮。現下母后當是剛發動,且不到時候,莫要慌神。」嘴上雖這般說,可白如紙的臉色卻騙不了人。他心裡也怕。


  朱翊鈞不再說話,只不斷地喘著粗氣,在殿里來回踱步。走了兩三步,他就停下來,探頭去看外頭的鑾駕備好了沒有,步子越來越急,汗珠也越來越密。


  宮人們心中惶惶然,生怕翊坤宮再跑來個什麼人報信。若是翊坤宮出了岔子,陛下會不會從他們之中尋出氣的。誰都想要活命,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倒霉,偏越怕越來什麼。


  刺耳的碎瓷聲打斷了宮人們窸窣的腳步聲。不過沒有人停下來,只有那個犯了事的都人渾身顫抖地跪在殿中,等候發落。


  朱翊鈞沒理她,等馬堂進來報鑾駕備好了,立刻步履匆匆地出了殿。


  朱常漵旋即跟上,在和那個都人擦肩而過之時,他停了下來,朝那女子看了一眼。「母後生產,不易見血,饒了她一條命吧。」


  田義跟著應了聲諾,朝那都人狠狠踢了一腳,「還不快謝小爺!」


  都人煞白的面上這才有些血色,回過神來對著朱常漵的背影連連磕頭。


  田義冷哼一聲,繞過她幾步跟了上去。


  去翊坤宮的路上,朱翊鈞連番催促請轎長,讓他們加快步子。翊坤宮的宮檐看似近在眼前,可這路卻好似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往常覺得不過一刻鐘的路程,今日卻彷彿走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拐到了翊坤宮前的那道宮門,朱翊鈞再也按捺不住,迭聲讓請轎長把鑾駕放下來。還不等鑾駕停穩,就從上頭跳下來,飛快地跑向翊坤宮。


  朱常漵跟在他後頭,拖著那條廢腿努力想跟上,卻始終都差一大截。最後終於在宮門口追上了。


  也並非是追上的,而是朱翊鈞停了下來。


  翊坤宮裡一點都沒有喧鬧之聲,反而死寂得厲害。沒有人說話,只有宮人來回端著水盆自屋子進出的腳步聲,還有風吹草木的聲音。這種時候,往常聽起來分外悅耳的鳥鳴成了聲聲催著人入鬼門關的鬼魅之音。


  撲面而來的蕭索之氣令朱翊鈞心生膽怯,站在門檻前,遲遲不敢跨出那一步。他的心跳聲似乎特別大,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好像此間除了這心跳聲外,再沒有其他響聲了。


  朱常漵直愣愣地望著產房半開的門,喉頭動了動,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對朱翊鈞說話。「不會有事的,沒有哭聲,母后……母后、母后沒事。」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話說動了朱翊鈞的緣故,他終於邁開了步子,跨過去門檻,慢慢走近產房。


  朱軒姝是未嫁女,進不得產房,只得在外頭。她攬著弟弟,淚珠子一顆顆往下掉個不停,雙眼不曾離開過房門半刻,就連眨眼都少了,生怕一眨眼,帶來的就是壞消息。


  朱常治也緊緊抓著姐姐的手,大氣不敢出一聲。都人們不斷從屋子裡進出著,每個人手裡都端著一個銅盆,盆中的水隨著走動而微微漾開,紅色的血水粘連在盆壁上慢慢地下滑。


  雖然屏風外頭就有李建元坐鎮,還有數位太醫在,可朱常治就是莫名地害怕。他是鄭夢境現今最小的孩子,與上頭的幾個兄姐不同,從不曾經歷過母親的生產。同時,他也是朱翊鈞最小的孩子,自他后,宮裡再沒有其他孩子出世了。


  朱常治不知道婦人生產是什麼樣的,可身邊所有人的反應都告訴他,現在母親的狀況非常艱難。他腦海中突然想到不知從何處聽來的一句話:婦人生產,從來都是鬼門關前走一遭。


  朱軒姝感覺到弟弟抓著自己的手驟然加大了力道,收回了心思去看,不由暗暗焦急。弟弟的模樣,看起來可不大好。又想起此時不知身在何處的朱常洵,眼淚越發控制不住。


  若洵兒在,也便罷了。偏人不在,若是母後有個萬一……竟是要連這最後一面都見不著了嗎?

  「姝兒,治兒。」朱翊鈞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幾人慌忙起身,向天子行禮。


  朱翊鈞擺擺手,鼓足了勇氣問李建元和幾位太醫,「皇后的情形,如何了?是否……」話說一半,眼睛就盯著從身邊經過的都人。


  銅盆里全是血水。


  朱翊鈞腳下一軟,身子往後歪了歪,險些倒下,幸得朱常漵託了一把。站穩了之後,卻是連說話的勁道也沒了。


  早就說了!這個孩子不該留!


  李建元見天子不再說話,垂眉斂目地束手立於一側,不再說話。


  朱常漵見他模樣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心裡轉了一回,趁著眾人都沒留意的時候,上前輕聲道:「李御醫,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建元猶豫了會兒,點頭跟著朱常漵去了拐角處。「不知太子有何疑惑?」


  「你有法子可以救母后。」朱常漵很是篤定。與朱常治不同,他是有過喪子之痛的,也經歷了數次女子生育之事。有過太多經驗的他,太清楚李建元臉上的表情意味著什麼。


  李建元輕輕嘆了一聲,抬眼去看朱常漵篤定的模樣,無奈地道:「草民確有法子,可……不能對娘娘用。」見朱常漵不信,「陛下絕不會答應的。娘娘乃萬金之軀,不能……見外男的。」


  朱常漵奇道:「平日里李御醫不也給母后把脈診治?」只不過帳子都給放下來了,將裡頭的鄭夢境遮得嚴嚴實實的,腕上還搭著絲帕。


  看著李建元欲言又止的模樣,朱常漵忽然福至心靈,聲音都開始發抖,「你說的是……針灸?!」


  若是針灸,就難怪李建元這麼小心翼翼了。如果李建元是女子,或者病人是男兒,倒不會有什麼事。可偏偏,對象不僅是個女子,還是一國之母。


  這下就連朱常漵都沒把握,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答應。他在方寸之地不斷地轉著圈,停下來,想對李建元說什麼,又將兩張嘴皮子合上,將話給收回了,繼續轉圈圈。


  李建元在一旁看得眼睛有些發花,正低頭揉著呢,就看見斜下里伸過一隻手來將自己抓住,拽著他就跑。


  朱常漵是跑不快的,只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帶著李建元以最快的速度走到滿面愁容的朱翊鈞面前。「父皇。」


  朱翊鈞扭過臉,怔怔地望著他半晌,兩眼無神放空,好似有些不認識這個兒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紛亂的思緒給拉回來。他努力讓自己臉上堆起笑來,雖然那瞧起來分外難看,「漵兒,何事?」


  「李御醫,」朱常漵將李建元往前推了一把,「有法子可以救母后。」


  朱翊鈞的眼睛都亮了。他已經不知道坐在這裡看到多少盆血水自面前而過,好似這血永遠也流不盡,從未想過原來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的血。每看一盆端出來,朱翊鈞的心就不斷往下沉。


  而今有辦法可以將人救下,朱翊鈞心裡自然欣喜萬分。「快說!什麼法子?」他緊緊拽住李建元的手,絲毫沒將尋常的禮儀記著,「為何先前不說。」


  「陛下,針灸之法,娘娘不可用!」李建元的語氣中帶著些怒氣。不是他不願救人,而是規矩禮法擺在那兒,他便是心中再急,再想救也法子。李建元不是不知道按照現在這個出血量下去,鄭夢境和腹中的孩子危在旦夕,他方子也開了,法子也想了,通讓宮人和產婆去做了。


  可針灸,宮中沒有女子會此法。這且不是尋常三腳貓的功夫就能上手,沒有日積月累的經驗和打磨,根本做不到。是葯三分毒,針灸若是沒能善用,也是能死人的!誰敢下這個手?裡頭躺著的是皇后,太子的親生母親;她腹中的孩子是皇嗣,當今聖上的血脈之續。


  一個不當心,失了手,可就不是自己掉腦袋的事,全家都得跟著受累。誰能有這個膽子?誰有?!

  李建元行醫數十年,針灸之法於他早就熟練貫通,心裡也急著想救人,可偏生叫禮法給攔在了門外頭,連進去望聞問切都做不到,更何況是施針。


  朱翊鈞愣在原地,默默咀嚼著李建元的話。針——灸?他抬眼望向其他太醫,想聽聽他們的話。


  太醫見躲不過去,只得上前為他解惑,「陛下,施針是不能隔著衣服的,摸不準穴位,反而於娘娘有害。」要不然,他們早就自己上場了。


  所以說……要想針灸,就必須……脫衣服?


  朱翊鈞的后槽牙一下一下地磨著,怎麼都無法說服自己點頭。只要一想起小夢要赤著身子被一個男人看,就算是為了診治,那也……辦不到!


  就在朱翊鈞打算開口一口否決的時候,朱常漵將他截住了,「父皇!」他死死拉住父親的袖子,「父皇且聽我一言!」


  「你說。」朱翊鈞從他手中將袖子抽回。他不是不願意救小夢,救自己的嫡親骨肉,可、可這也太難為人了!

  這孩子怎麼來的,朱翊鈞心裡很清楚,要不是想起史賓與中宮的陳年舊事,自己根本就不會叫憤怒給蒙蔽了眼睛。事後冷靜了,再想想,只覺得自己實在是荒謬。宮中從未傳出過鄭氏與史賓過往甚密的不堪之言,二人也一直循規蹈矩,所謂的私情,所謂的曖昧,悉數全都是自己胡亂的猜忌。


  自己已經傷害了小夢一次,絕不想再傷害她第二次。


  朱常漵知道得不到父親的支持,可為了將母親的命給救回來,心下一橫,「請問眾位太醫,李御醫,照現在下去,母后……還能撐多久?」


  醫者彼此對視一眼,紛紛搖頭,「娘娘原本身子就差,至多……一個時辰。」血並非無窮無盡,繼續照現在這樣子下去,便是孩子悶死在腹中,母體也血盡而亡。


  「倘若……施以針灸呢?」朱常漵又趕緊加了一句,「所有能用的法子,全都用上呢?母后能……能不能、能不能……」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成拳頭。前世失去母親時,他束手無策,這一回,便是拼盡了全力也要將人給留住。


  朱常漵不信,老天爺讓他與母親重生一遭,絕不是為了在這一刻將母親的性命給收回去的。


  母親還未曾見過義學館建成,還沒能見到大勝歸來的洵兒,還沒能與自己一同看見大明朝躲過幾十年的滅國之運。


  母親絕不能就這麼沒了。絕對不能。


  李建元不敢把話說得太滿,與幾位太醫商討一番后,站出來道:「若是依著殿下說的,什麼法子都願意用,許有一線生機。」


  「那就是能活下來?」朱常漵等李建元點頭后,二話不說,當即跪在朱翊鈞的面前。


  朱翊鈞撇開頭,雖然兒子沒說,可在場的所有人誰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思。自己絕不能答應,絕……不能……


  這、這於禮法不合啊!

  心裡雖這般想,可朱翊鈞一萬個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偏有這般多的禮法,這麼多的教條?這些東西悉數加在自己身上,現在竟連最心愛的女子也救不得。


  朱翊鈞早就想好了,等鄭夢境平安生產之後,他就帶著小夢出宮一回。先前那次出宮去看陵墓,小夢因孕不能成行。這麼多年來,一直也沒有機會,邊趁著皇嗣出生的新禧,出一回宮,帶她去看看以後與自己長伴的地方。


  他甚至想好了,一路都慢悠悠地走,也不貪快,小夢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便是想回大興都行。政事就全交給太子,自己無事一身輕,正好全心全意地陪著小夢。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就這麼呆在她身邊就好。


  朱翊鈞自腦海中那些歡聲笑語里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面前跪著的不止朱常漵,還有一個朱常治。這個最像自己的兒子,抬高了小臉,臉上的淚痕叫風吹得乾乾的,一道一道的。


  恍惚間,朱翊鈞意識到了一件事,若是此時此刻他不點頭,就意味著往後,他的孩子們就再沒有母親了。


  而今宮中所有的孩子,全是小夢生的。每一個出生的時候,都那麼鬧騰,那麼不安生。


  現在這個也是。


  一直留在屏風後頭的朱軒姝見父親久久不說話,不由出聲急道:「莫非父皇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母后死不成?!」


  女子尖利的聲音刺痛了朱翊鈞的耳朵。


  不!他一點也不想小夢死。


  「太醫……聽令。」朱翊鈞仰起頭,將眼中湧出的淚再倒灌回去,發酸發澀的鼻頭讓他說話聲音聽起來都怪怪的,「治好皇后,無論,用什麼法子。朕要皇后平安無事。」


  李建元上前一步,有些事不得不提前問清楚,「陛下的意思是要保皇后?那皇嗣呢?」


  朱翊鈞咬著牙,一字一頓,「保皇后,一切都以皇後為重。」


  必要的時候……若是犧牲了皇嗣,也在所不惜。


  「草民領命。」李建元朝著朱翊鈞一拱手,而後領著太醫就往產房裡頭沖。


  房中女子的聲音此起彼伏。


  「男人怎得進產房來了?!」


  「快些出去!」


  「不許靠近帳子,不許靠近娘娘!」


  朱翊鈞站在屋子外頭,沒跟著進去。


  朱常漵從地上爬起來,沒顧上撣身上的灰塵,上去牽住了父親的手。


  「你出生的時候,也是這般。」朱翊鈞哽咽地道,「那回也是朕的不是,喝醉了酒,累你母后早產,生下你。你母后一直擔心,怕你怪她。」


  他拿了手遮住自己的淚眼,「這回也是,也是朕。」


  「我從未怪過母后。」朱常漵在手上用了幾分力,「沒有母后,漵兒就不是現在的漵兒。」


  朱翊鈞勉強扯了扯嘴角,「小夢生的孩子,個個都是好的。你還不知道吧?洵兒投奔瀋陽明軍,與女真交鋒了幾回,已是個小小的武官了。」


  提起朱常洵,朱常漵的心中又是難過。親生的兒子,為著自己遠離身邊,再難有相見之日。母后,你有沒有因此事而怪過我?

  朱翊鈞摸了摸兒子的頭,將另一側朱常治也摟過來,一併靠在自己身上。「你們的母后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嗯。」


  朱常漵不信這個邪,自己的命絕不會那麼硬。母親一定能夠活下來的,一定可以的。


  日頭一點點從東邊,轉到了西邊。翊坤宮中所有人都沒有心思吃飯,也不知此時已是什麼時候了。


  都人端出來的銅盆,漸漸地,已是少了紅色的痕迹。這證明裡頭的診治起了效果,起碼,將這嚇人的血給止住了。


  月兒悄悄上了枝頭,鄭夢境的輕微的呼痛聲開始響起。逐漸蓋過了鳥兒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嬰孩一聲啼哭劃破了靜謐的月夜。


  每一個人的心都鬆了,旋即又提了起來。他們眼巴巴地盯著屋門,一眨都不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建元邊擦著頭上的汗,邊走出來。他臉上露出一個疲憊的笑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娘娘生了一位小皇女。」


  朱常治捅了捅朱軒姝,「恭喜皇姐,多了一位皇妹,往後宮裡可再不是我們男孩兒的天下啦。」


  朱軒姝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無論是皇妹,還是皇弟,於我都是一般的疼。」


  朱常漵忙問道:「母后呢?母后如何了?」


  朱翊鈞沒敢問,怕聽到的是自己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


  「母子均安,不過娘娘生產力竭,已是睡熟了。太醫正在裡頭琢磨著方子,之後得好好給娘娘補一補身子了。」李建元猶豫了一下,朝朱翊鈞施禮,「陛下,有一事,還望陛下勿怪。」


  「可是針灸之法?無妨,朕恕你們……」聽說鄭夢境平安無事,朱翊鈞心中懸著的大石就放下了。只要人活著,其他都是虛的。他覺得自己……這點雅量還是有的,本就是他點的頭,太醫才會進去診治的,不該怪他們。


  李建元卻搖頭,「非也。」他抬起頭,目光沉靜如水,「陛下,娘娘此番生產太過傷身,往後恐再難生育。」


  說出這句話前,李建元在產房裡給自己鼓了很久的勁。不說,覺得對不起自己的醫者之職。說了,恐怕日後皇後會在後宮之中如履薄冰。後宮女子的存在,本就是為皇室開枝散葉,一個無法生育的女子,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李建元覺得自己不用多想都能知道。


  「是……這樣嗎?皇后傷了身子?」朱翊鈞的聲音很輕,很輕,語氣特別溫柔,而又悲哀,「往後,若是好好調養著,可會對壽數無礙?」


  他再也無法忍受身邊重視的人先自己一步離開。只要小夢能喜樂安康,便是不再生育,亦是無妨。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好太子,一個好女兒,一個開心果,一個機靈鬼。


  還有一個遠在天邊的驍勇大將。再沒有什麼不足的了。


  哦,今日還添了一個,不知道會是什麼性子。萬萬別長得像自己才好,得像她的母親,日後必是個小美人。性子也別像了自己,急躁、多疑,女子多疑容易嫉妒,往後不容易討人喜歡。


  李建元微有詫意,沒想到天子擔心的並非皇嗣,而是中宮的壽數。「這倒是無妨,不過往後必須得小心仔細,日常起居都得仔細精心。」


  朱翊鈞點點頭,「好,好好。」宮裡有的是人,往後自己再給翊坤宮多加派些人過來伺候,「賞,李御醫,太醫,都賞。」身上的力道一松,他就覺得腹中鼓聲雷鳴。


  「你們幾個也都餓了一天了,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不吃東西可不成。」朱翊鈞喚來馬堂,讓他進入把劉帶金給叫出來。翊坤宮的事,唯有這個都人是最盡心的,等小夢醒了之後,也得賞一回。


  出來面聖的劉帶金也是滿臉的疲憊之色,「陛下。」她福了福身,「奴婢這就去小廚房,差人將晚膳給準備起來。」


  朱翊鈞點頭,「全都累了一天,等會兒用了膳就歇下,準備得精緻些,量不必太多。」又道,「今日翊坤宮上下都辛勞一日,等會兒通吃過了就去歇息吧。朕調啟祥宮的人過來看著。」


  「諾。」劉帶金朝朱翊鈞福了身子,腳步虛浮地朝小廚房的方向走過去。


  馬堂過去將她攔下,「劉都人今日累了,不妨就由我代勞吧?」他扭過頭,朝朱翊鈞看去。


  朱翊鈞猶豫了一下,也覺得劉帶金的模樣看著實在是不大行,就點了頭,「去歇著吧。」


  「多謝陛下。」劉帶金用袖子擦了擦臉上虛汗,現在她已是累得連飯都不想吃。


  產婆沒將剛出生的小皇女抱出來給眾人見見。這個孩子太瘦小了,娘胎里就沒長好,怕見了風,一下就沒了。


  朱翊鈞也不在意,同幾個孩子一起用過晚膳,自己跑去產房看孩子。


  房裡伺候的人再沒了心思去說什麼「不能進產房」的話。能看的,不能看的,太醫全都看了個遍。產房雖不詳,天子福澤深厚,自有天威加身,更是無礙了。


  朱翊鈞沒敢將孩子抱起來。這個孩子看起來好小,好小,比自己印象中的每一個孩子小時候都要小上好多。他拿手去輕輕碰了碰孩子的臉,嫩得很,只一碰就留下個紅印子,嚇得再不敢去碰了。


  鄭夢境睜開眼的時候,轉過頭,沒見孩子在枕邊,心下就慌了起來。她已經感受到自己的肚子平了,孩子必定是生出來了。可為什麼屋子裡沒有孩子的聲音?

  她想起身看看,卻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全身上下都脫力一般,再沒有一絲力氣。


  忽地,屋中響起了嬰孩的啼哭聲。很是微弱的聲音,並不有力,叫人生出對孩子的擔心來。孩子哭了幾聲,再沒了聲音,死一般的寂靜比剛才更叫人擔心。


  鄭夢境拼盡了全身力氣,在床上一挪一動,想要坐起來,卻始終都做不到。


  「小夢?你醒了?」朱翊鈞湊過來,坐在床邊。他伸手探了探鄭夢境的額頭,溫度不高,沒燒起來。心裡鬆了一口氣,先前李建元就說過,要提防小夢發燒,本就身子不好,若是再得了風寒,越發不得了。


  現在的鄭夢境很脆弱,一點點小病都有可能令她就此纏綿病榻,再下不來,或是就此一命嗚呼。


  無論哪一個,都不是朱翊鈞想要看到的。


  鄭夢境有些不自在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根本沒有力氣,只得讓朱翊鈞掌心的溫度在自己有些冰涼的額上停留了許久才消失。


  「孩子呢?」她默默地移開眼,不與人相對。


  朱翊鈞默了半晌,小夢……還是在生他的氣。「方才皇兒餓了,已是讓奶娘去奶著了。」他抓起鄭夢境的手,「是個皇女,小夢又給朕添了個小公主。論資排輩,是皇七女。」


  鄭夢境渾身一凜。皇……七女。她顫抖著聲音,「陛下,可曾替這個孩子取過姓名?」


  「朕早就想好了,」朱翊鈞將她的手抱在掌心裡,「媁,朱軒媁。小夢覺得好不好?」


  鄭夢境已顧不上許多,眼淚一串串湧出來,不住地點頭,「好,這個名字很好。」


  媁兒,朱軒媁。她的壽寧回來了!


  不,還沒見過那孩子呢,尚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媁兒。


  鄭夢境擦了把眼淚,迭聲道:「快將皇七女抱來我i瞧瞧。」她記得媁兒腿上是有個胎記的,一個小小的,赤紅色的月牙。


  奶嬤嬤將剛喝飽了的小皇女放到鄭夢境的懷裡。


  鄭夢境抖著手,一點點打開襁褓。朱翊鈞有些奇怪,但並未阻止,只是朝都人們使眼色,讓她們趕緊將通風的門窗都關起來,免得讓鄭夢境和朱軒媁冷著了。


  有的,有的!

  鄭夢境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一模一樣的月牙兒。是她的媁兒,就是她的壽寧。


  將孩子緊緊摟在懷裡,鄭夢境怎麼都不願放開手。壽寧,這一回,母妃再不會同你置氣,也不會聽憑小人的話了,你可要好好兒地活著,健健康康地長大。


  朱翊鈞靜靜地望著喜極而泣的鄭夢境,沒有出聲打擾。這個孩子,是小夢成為中宮后所生的第一個,也許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一個意義非凡的孩子。


  與旁的孩子不同,這一位,是個嫡女,與朱軒媖一樣,都是嫡女。而今朱軒媖被除籍,真正的嫡長女,便是朱軒媁了。


  「小夢,」朱翊鈞從興奮過後有些疲倦的鄭夢境手裡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給奶嬤嬤抱回去,「你已是累了一日,暫且歇下,再好好睡上一覺。」


  鄭夢境只覺得自己眼皮子直打架,確是困意又襲上來。不過躺下后,都快閉眼了,她還抓著朱翊鈞的手不放,嘟囔著說話,「我要親自喂孩子,再不許讓奶嬤嬤喂她。往後也要同我一道睡,我要親自養著她,不叫旁人來幫忙。」


  「好好好,都依你。」朱翊鈞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待人睡熟了之後,才起身去看朱軒媁。


  小小的,就那麼點大,卻怎麼都看不夠。五官還沒長成,不知道最後究竟會像哪一個。


  朱翊鈞彎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輕輕點了點朱軒媁的鼻尖。


  快快長大,莫要叫你母後為著你累心。往後啊,該做個乖巧的孩子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高不高興?驚不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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