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宅中所有的下人, 除了起先徐家自己買的, 其餘全是從宮裡跟出來的, 現在又跟著那些嫁妝重新回宮裡去。


  最捨不得朱軒媖的當是自小就將她帶大的奶嬤嬤, 拉著朱軒媖的手就是不願鬆開, 哭成個淚人,在宮裡派來的太監幾番催促下才依依惜別,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朱軒媖抱著小徐駿,將眼淚都擦在兒子的衣服上,怕叫人看見了, 卻還是逃不過徐光啟和徐驥的眼睛。


  父子倆一前一後進了書房, 將門關上,徐光啟便換了副面孔。「明歲的科舉你是趕不上了, 且開始準備二十九年的辛丑科。」


  徐驥肅著臉,「父親放心, 兒都知道。」


  徐光啟一嘆,「家中遭逢變故,往後咱們過得不會同先前那般好了。為父希望你享得了福,也吃得起苦。你——可能做到?」


  「自然!」徐驥點頭,又問道, 「父親呢?不與我一起備考?」


  徐光啟猶豫了下,搖頭道:「不了。而今家中銀錢不多, 且盡夠著你一人用吧。我已是上了年紀,便是考中了還得熬資歷。你與我不同,好好努力, 莫要辜負了你娘的一番心血。」


  徐驥沉默半晌,悶悶道:「我唯怕的便是駿兒大了以後,聽說了這遭事,會恨上娘。若如此,倒是我的罪過了。」


  「你慌的什麼。」徐光啟捋須哈哈大笑,「有你娘同我在,怎會將駿兒給教壞了?」他得意地看著兒子,「莫非你覺得為父沒將你給教好了?」


  徐驥嘟囔道:「我與父親還是入京后才見得多,先前父親總是天南海北地走,都不曉得你在哪兒,也就每旬一封家書。」


  徐光啟微有赧色,「這點確是,為父對不住你。多年來未曾盡父責。」他寬慰地望著徐驥,「不過而今見你待手足之情,我心中已是寬心許多。」


  朱軒媖未生育前,就曾向徐光啟透露過自己的擔心,怕徐驥會對小上十幾歲的手足心裡彆扭。徐光啟雖然嘴上安慰她,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現今看他倆兄弟處得不錯,別提多高興了。


  徐驥被父親誇得臉紅,有些不知所措,只取了白紙來,提起筆,擺出一副大人模樣,輕咳一聲,「父親,您說說課本同作業吧,我通記下來,回頭就按照上頭去看。」


  徐光啟沒揭穿兒子,略一思索,報了一連串的書單,讓兒子記下來。


  朱軒媖自書房門前離開,思索著自己該去趟外祖永年伯府。她聽說皇叔父有意在京中建辦義學館,屆時會請了大儒來授課,正是個好機會。徐驥獨個兒在家裡,也沒伴兒,去了學里正好認識些人。


  只是現今徐府除了日常的吃穿嚼用,再沒旁的多餘的錢,朱軒媖只得指望外祖家還惦念著自己,莫要生分了,便是將這個臉豁出去,說動了他們才好。


  朱軒媖記得……永年伯有一塊地一直閑著,正好就在醫學館的邊上。若是外祖家不願出錢,將這塊閑置的宅地讓出來也行。


  朱載堉要建造義學館的事在京中興起波瀾,由鄭家出面,率先慷慨解囊,捐了一萬兩銀子,後頭不少人跟風,也都多多少少捐了點,不過一旬功夫,竟有了幾十萬兩的款子,數額之大,令人咋舌。


  永年伯府自朱軒媖上門后,一直沒動靜。永年伯下不了決心,便是有永年伯夫人在一旁吹枕頭風都不管用。而今見大家都行動了,便咬咬牙,把那塊地給讓出來。地契還是永年伯夫人去送的,千叮嚀萬囑咐,裡頭有徐夫人的功勞,讓朱載堉往後別忘了收徐驥入學。


  朱載堉全部一口應了,他還琢磨著去請那些大儒來。他在懷慶時,就好結交名流文士,現在這些昔年的人脈全都派上了用。


  宮裡的朱翊鈞聽說宮外有這一番動靜,不免也關心了起來。不過朱載堉近日為了籌建義學館的事太忙,根本沒空覲見,所以問的是朱常漵。


  「這麼多的銀錢,你皇叔父可有說過交由誰去負責?」朱翊鈞皺眉,「雖然皇叔本身算術就好,可還有許多旁的事等著去做,他一人哪裡忙得過來?」


  朱常漵輕笑,「這些事啊,父皇就別惦記了,皇叔父應當自有人選。」實際上他早就和朱載堉私下舉薦了自己的親弟弟。朱常治能算是朱載堉的學生,又有皇子的頭銜,由他出面也能鎮得住一些宵小之輩。


  「你說……」朱翊鈞想到了已經除籍的女兒,「徐家也有個兒子,也差不多是年紀該參加科舉了吧?你說你皇姐……大姐姐會不會也存了心思讓他入學?」


  若是有這個念頭,自己這個做父親少不得舍了臉皮,去求一求皇叔。錢,私帑是沒有,不過天子的臉面總比錢還值錢……吧?


  「父皇不必擔憂,兒臣聽說大姐姐已經說動了永年伯府,永年伯府讓出了一塊地用來建造義學館。」朱常漵望著父親,「永年伯府在大姐姐除籍后依舊不忘,父皇看著,是不是到時候尋個由頭給人升一升?」


  歲祿肯定是不給的,宗親除籍說到底,還是削藩,為的便是那點歲祿。外戚領不了什麼官職,唯有虛銜是不論的。


  朱翊鈞笑道:「這個還用得著你說。」他沉吟一番,「朕決定等明年孝端皇后祭日,下一道旨,讓永年伯世襲三代,你以為如何?」


  「可。」朱常漵點頭。大明朝外戚的爵位很少有世襲的,到了如今的萬曆二十五年,也只一個武清伯,那還是佔了已故的慈聖皇太后的光。


  朱翊鈞將手中批好的奏疏擺在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可知皇叔打算請哪些大儒來?」


  朱常漵扳著指頭,「泰州學派,師承何心隱的李卓吾,說是要請來授心學。有韻文皇叔父說不打算請了,而今沒有幾個作詩文好的,通比不上七子。」


  「李卓吾?李贄?」朱翊鈞皺眉,「何心隱的學生?朕覺得此人不好。」


  何心隱當年得罪了文忠公,被尋了由頭下獄處死。李贄師從何心隱,比其師荒誕益甚,為世人所痛心,哀嘆王公創心學不易,而今幾個弟子都是不守禮法,猖狂地令人生厭。


  朱翊鈞對李贄的印象不好,並非因為何心隱之故,乃是李贄本身就太過放誕。四處講學本為好事,可總說些驚世駭俗的話就不好了。李贄的名言,譬如說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千古一帝」,又稱女子為帝的武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是聖后。這些都是與時下風氣完全大相徑庭。


  朱翊鈞是支持廣開言路,但並不希望李贄這樣的人也來摻一腳。


  朱常漵心中微動,「父皇覺得他不好,可兒臣覺得他再好不過。」


  「哦?」朱翊鈞挑眉,很是不以為然,「說來聽聽?」


  「父皇,」朱常漵上前一步,「父皇可曾想過提高商稅?」他就不信父親不心動。


  朱翊鈞愣住了,李贄和提高商稅又有什麼干係?八竿子打不著。難道李贄還贊成朝廷提高商稅不成?


  怎麼可能?!

  李贄六世祖本為泉州鉅賈,靠私船行海事牟利,只是後來家道中落。一個商人之後,再明白不過朝廷少收商稅的好處了,難不成還會支持?!


  這個想法太過天方夜譚。


  朱常漵之所以這麼說,卻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李贄是萬曆三十年因時任首輔沈一貫的上疏而被下獄,而後自刎。無論是前世還是重生后,朱常漵都與他並無交集。


  可在朱載堉透露出自己會招徠李贄入京授學后,朱常漵去細細打聽了一番,還將李贄已經刊印的基本著作都看了。幾番下來,對李贄就有了一個還算比較深入的了解。


  朱常漵朝邊上豎著耳朵偷聽的馬堂掃了眼,將目光重新放回朱翊鈞的身上。「父皇可知,李贄曾說過,『不言理財者,絕不能賓士天下』。」


  朱翊鈞一愣,有些不確定地道:「李贄……支持重商?!」


  好嘛,又是個同絕大多數人不一樣的觀點。


  對朱翊鈞而言,對現下的整個大明朝而言,重商的確是個正確之路,可想要做到這一點何其不易。李贄能想到,還敢說出來,這份膽量的確值得敬佩。


  「不僅如此。」朱常漵笑道,「他還支持重武。」


  朱翊鈞眼前一亮,「其可為將才?」


  朱常漵搖頭,「非也。不過父皇,他所贊成的,都是我們現今最急需的,也是朝臣們最為反對的。父皇,我們需要李贄,非常需要。」他頓了頓,「李贄曾為官,不過之後就致仕了。想來官途並非他心中所欲。」


  這樣的人,錢財、爵位、官職,都是招徠不來的。


  「不過勢必會想要將自己畢生學說找個弟子悉數傳授。」朱常漵狡黠一笑,「這難道不是眼下的絕佳機會嗎?」


  只要李贄在義學館授學,每一個曾經在這裡聽他講課的學子,都會在心中烙下一個痕迹。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眼下這一點點,完全不起眼的水滴終究能匯聚在一起,成為一片汪洋大海。


  朱常漵有幾分把握,自己需要的只是熬。等這些人步入官途后,才是真正改變大明朝結局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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