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自從朱常漵搬去慈慶宮后,鄭夢境就很少看到他了。
現下都快晚膳的時候了,宮人們早就擺好了碗筷,實在是沒想到都這個點了,小爺還回來翊坤宮。當下就又另添了碗筷擺好,位置也要調動一下。原本坐在鄭夢境右手邊的朱常治往後頭挪了一個位置,改換了朱常漵來坐。
朱常治倒是沒覺得哪裡不對,都不用旁人提醒,自己就先挪了位。「皇兄坐這裡。」
朱常漵勉強笑了笑,應了一聲,「好。」
鄭夢境不動聲色地朝他瞥了一眼,心裡就有了數。必是今日在啟祥宮受了什麼委屈了。此時她倒也不問,只讓幾個孩子們落座后一同用膳。待吃完了,同他們一起在院子里走了幾圈消消食,才將朱常漵獨留了下來,拉到里殿去問話。
「我方才見你在席上好似有些不大開心,可是你父皇又說了什麼?」鄭夢境有些不自在,假裝裙裾有些不齊整,避開了朱常漵的視線垂目去理衣裳。
雖然說破后的尷尬已經變得極淡,可兩個人獨處的時候,鄭夢境還是感覺有幾分不自在。她相信朱常漵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感覺,只是彼此並不點破罷了。
朱常漵並未想到這一層,或者說早先的遭遇已經讓他沒有心思再去顧及這尷尬。「父皇……他疑我。」
鄭夢境猛一抬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拋到腦後去,此時心裡唯一念的就是朱常漵要不要緊。
朱常漵迅速地眨了幾下眼,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白。「我同父皇提了宗親除籍的事,不小心說漏了嘴。父皇猜到我和皇叔父先前商量過了。」
鄭夢境沒說話。她太了解朱翊鈞了,知道朱常漵這短短的兩句話中包含了什麼意思。這已不是簡單的疑心兒子,而是在作為帝皇的朱翊鈞的心裡不自覺地起了殺心,想要掐滅了這個兒子的火焰。
「他可曾說了什麼旁的?」鄭夢境一邊想著如何解決,一邊希望得到更多的訊息。可無論她怎麼想,好似都無法破這個局。
依著朱翊鈞的想法,若是起疑,不單單隻懷疑朱常漵一個,連帶著自己,整個翊坤宮都會被惦記上。無論誰去說情都不頂用。若是孝端皇后還在,興許自己可以求著她去幫一把。朱翊鈞雖對她談不上愛,心裡還是敬著的。
千思萬緒都化作了一聲嘆。
朱常漵搖頭,「沒說什麼旁的特別的話。」
鄭夢境細細去看兒子的臉,發現雖然已經過去了些時候,可他的臉色還是那麼蒼白,不僅心生憐意。「可嚇壞了吧?」
朱常漵慢慢抬起眼去看母親,雙目略有些濕潤。他上前幾步,將頭埋在母親的胸前,過了很久,嗚咽地道了聲:「嗯。」
鄭夢境輕輕拍打著他,「今晚就別回去了,留在翊坤宮同我一道睡吧。」她翻了個白眼,「反正今晚你父皇是不會過來了。」
「可我已經大了。」朱常漵很不好意思。以前自己還小,也沒說破,尚能勉強說服自己同鄭夢境一起睡。現在都攤開來說明白了,哪裡還有這份臉子提出來。
雖然心裡還是想的。
鄭夢境輕笑著戳了戳他的額頭,「不是說當我是母親嗎?」見朱常漵面有赧色地低了頭,也不同他再多說,只吩咐宮人上朱常漵過去的屋子將他留下的一些東西取來。
雖說兒子搬去了慈慶宮住,鄭夢境還是記掛著,有些東西就收著也沒丟,朱常漵原本的屋子搬了些東西,可旁的東西還是留下的。要在翊坤宮將就住一晚也是能夠。
朱常漵立在一旁沒說話,只看著母親同宮人們前前後後地收拾著。等收拾妥當了,就乖乖地聽話去洗漱。
自大了後分了自己的屋子,朱常漵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和母親一同睡了。現在躺在她的身側,頗是懷念過去。那時候父親會夜夜同自己分說聖人言和律法,彼此之間毫無顧忌。
身邊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假寐的朱常漵睜開眼,轉過臉去看母親。她睡得極沉,睡臉看起來好似全無半絲憂愁,明明已是兩鬢露白的人,看起來卻好似嬰孩般的天真。
朱常漵側過頭看了許久,直到脖子發酸了,這才重新扭回來。他看了眼頂上被月光照著的帳子,慢慢地合上眼,聽著母親的呼吸聲,一點點地沉入了夢境之中。
今夜將會是一個好眠才對。朱常漵這麼想著,也如同他所願,做了一個好夢。
而身處啟祥宮的朱翊鈞就沒這麼舒坦了。他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
「田義、田義!」朱翊鈞煩躁地拉開了紗帳,喊著今晚值夜的田義。
田義正在外殿和衣歪著,兩隻耳朵卻是高高豎著,聽到裡頭動靜,趕忙跑進來。「陛下,何事吩咐?」
朱翊鈞胡亂趿拉著鞋子,「皇叔回來了不曾?」
田義一愣,沒想到朱翊鈞會問這個問題。從不曾留意天子行動以外的他自然不知道,愣了片刻后,立即就叫了外頭的一個小太監進來。「鄭藩世子今夜可回來歇著了?」
那小太監本是服侍朱載堉的,可服侍的對象三天兩頭沒回來,日子久了,田義就又將他收了回來,人雖還是掛著朱載堉的名下,可做的卻是服侍朱翊鈞的活計。
小太監一愣,腦子裡轉了轉,有些木地一時沒明白過來,就好似沒上油的自鳴鐘。田義瞧了氣不打一處來,沒見聖上正不高興嗎?!還這麼磨磨蹭蹭的!
這一打倒叫那太監開了竅。他扶了扶被打歪了的三山帽,趕忙回道:「鄭藩世子已是五日不曾回來殿里住了。奴才想著,大抵還是在欽天監那處。」
朱翊鈞一屁股坐在綉墩上,自己提起桌上擺著的青花茶壺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聞言后,他道:「皇叔在欽天監?確定?」
「不曾有假。」小太監嘴上雖這般說著,可心裡還是直打鼓。他想著朱載堉平日里無處可去,整日不是欽天監就是回來啟祥宮睡一晚。偶爾得了假,也不過是在殿中看書。應該……是會在欽天監吧?
朱翊鈞將手中的粉彩茶碗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行,田義,差人去準備準備,朕要去欽天監。」
田義出了一腦門的汗,這大半夜的,是要鬧什麼啊?「陛下,這宮門都已經落了鎖。陛下若是尋鄭藩世子有事兒,不若明日奴才親去請了人回來。明日可還要早朝呢,若是此時去了,明日怕是……」
朱翊鈞重重一拍桌子,「讓你去你就去!哪裡來這麼多廢話!」
田義被這一聲吼嚇得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打他貼身服侍朱翊鈞來,已是很久不曾見過天子發這麼大的火了。當下迭聲應了,連滾帶爬地跑出殿去叫人。
請轎長們早就睡了,屋子被田義一腳踹開,挨個兒地喚著他們起來。「一個個兒的,全是懶蟲!陛下都沒睡呢,你們睡的什麼勁!」
自己在陛下跟前聽罵聲,這群人倒好,睡得香極了。
田義拿寬大的袖子扇著風,不斷催促道:「快著些!陛下可還等著呢!鑾駕呢?抬出來了沒有?!沒有?還不快給咱家去抬出來!」他往身邊回話的太監屁股上一踹,將人踹到在地。
那人的額頭正好撞在門檻上,當下就見了血。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只自己知道額頭破了,咬了牙強忍著。
朱翊鈞在殿中坐了許久,只覺度日如年。他朝自鳴鐘上看了一眼,好似離方才田義出去的時候剛過了一格,心裡不由煩躁起來。
「怎得?還沒好?」他嘴裡嘟囔道,「真是老了,不中用!」
倘若田義此時在,聽見朱翊鈞這麼一番話,怕是得老淚縱橫,哭得不能自已。
好不容易等鑾駕備妥了,朱翊鈞也在都人的服侍下穿戴完畢,坐上鑾駕連聲催促著他們快些走。他不停地朝欽天監的方向看去,那裡還是燈火通明,好似裡頭的人都沒睡一般。
欽天監里,徐光啟同朱載堉正捧著一本曆書商量著什麼。刑雲路因第二日有朝會,所以早早就回家去休息了。徒留下他們兩個皇親國戚解決今日新研究出來的問題。
先前他們已經大致地將《大統歷》給理了一遍,如今想要算當年或者近日的吉日倒是容易,可若要整理出一套切實可行,能讓以後的人都能用上的曆法,怕是還得費些功夫。
徐光啟捏了捏發酸的鼻樑,「今日不妨就先歇了吧。也是不早了。你我年紀也不小,該是好好留意養生。」
朱載堉笑了笑,將曆書合上,與徐光啟道了別。回到自己的住所后,他沒留意裡頭的燈光,一抬頭,發現裡面竟有人在等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