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太子不好做,從古至今都是如此。朱常漵兩輩子加起來不知道看了多少書,對這點再清楚不過了。可心裡明白透徹,也不如身處其中來的兇險。


  朱常漵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了對自己的警惕和不滿。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緊繃的神經一刻都不敢放鬆。昔年他未經太子之途,直接接過了兄長手裡的權柄。彼時他不知道自己為帝是什麼模樣,而今卻是通過父親的那一眼知道了什麼叫伴君如伴虎。


  「父皇,此乃家事。」朱常漵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皇叔父是我長輩,我有不懂的地方,自然是向長輩請教。」


  朱翊鈞眯起了眼睛,這話聽著是沒有錯,可誰知不知道這是朱常漵自己想的,還是背後有人教的。若是兒子自己想的,念在頭一回,他倒是願意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可若是有人教的。


  朱翊鈞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來,他倒要看看,是哪個人如此能耐。私自揣測上意,胡亂教導太子,在他的心目中這是大罪。


  就如同後宮不得干政一般。


  朱常漵覺得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太過緊張,他的臉上反倒沒有出汗,兩頰也沒有燙手的跡象,裡衣雖是已叫冷汗浸透了,可面上卻還是能唬人。「父皇覺得我說的有錯嗎?若是有錯處,還望父皇指出來,我尚年輕正是錯多對少的時候,當是需要父皇費心教導。」


  「你沒說錯。」朱翊鈞緩緩道。他將身子慢慢地往椅背上靠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這個兒子,「你是如何問的?你皇叔父是怎麼說的?」


  雖然父親的語氣很是溫和,但朱常漵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問的是為何皇叔父想要除爵,宗親之中如皇叔父這般想要除爵的人是否還有。」


  朱翊鈞點點頭,朝他揚了揚下巴,「還有呢。」他看得齣兒子的緊張來,但不知道這緊張是因為被他看穿了,還是自己的表現太過嚴肅,嚇著了孩子。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朱翊鈞就在心中笑了。旁的孩子也許會被嚇到,這個兒子怕是不會的。


  他自小就同其他孩子不一樣。


  「皇叔父說,宗親中還有許多旁的人,他同我說了不少河南當地的一些宗親的情狀。我覺得其情可憫,太|祖本意為好,可現在看起來卻是行不通了。」朱常漵微微仰起頭,「父皇,既然當年文忠公破例給慈聖皇祖母加徽號,為何不能再破一次例?」


  兒子說的是沒錯。甚至可以說,大明朝的禮法從來都是想用的時候拿來用,不想用的時候就撇去一旁,無人會再提起。端看上位者想不想用了。


  朱翊鈞的指頭在桌子上來回敲擊著,不斷發出「篤篤篤」的清脆聲音來。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高深莫測起來,這還是朱常漵頭一回看到自己父親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帝王,而不是那個在翊坤宮可以彎下腰來讓自己騎在他脖子上的父親。


  朱常漵艱難地咽著口水,雙腳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後退去。朱翊鈞餘光一瞄,發現兒子下一腳即將踩空台階,趕忙眼疾手快地將人一把拉住。


  「小心!」朱翊鈞將驚魂未定的兒子摟在懷裡,想起方才的景象不禁后怕地責備起來,「慌得什麼!」


  朱常漵緊緊抓住父親的外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的臉色煞白,被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溫暖的懷抱熟悉極了,這是那個會對自己百般寵愛,從不吝嗇任何誇讚的父親的懷抱。


  朱翊鈞感受著兒子在懷中的顫抖,略一猶豫。自己是不是對他太過苛刻了?朱常漵自小就不是作為太子來培養的,許多規矩不明白也很正常——並沒有人教他,不是嗎?勤學好問不也正是自己常誇獎他的地方嗎?如今倒好似成了他的錯處了。


  這般一想,朱翊鈞的手就開始一下一下地拍撫著兒子的背,將他的身子往上聳了聳,給兒子調整了一個舒服的位置。


  朱常漵被父親寬厚手掌的拍打安撫了下來,情緒逐漸穩定。可還是有些怕,身子禁不住地微微發抖。


  朱翊鈞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肩上,用腦袋去蹭了蹭,「不怕了,都過去了。」許久,他才聽到朱常漵低低應了一聲,「嗯。」


  帶著無盡委屈的聲音讓朱翊鈞回憶起了去年的事。朱常汐毒發卧榻,閉著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自己親手送了長子去鳳陽圈禁。還有他躲在角落裡,望著朱常洵遠去的馬車。


  五個兒子,而今就留下了兩個。一個尚且年幼,懵懵懂懂,還不知事。這一個,則是自己一直以來夢想著的太子人選。


  朱翊鈞手下的動作不停,帶著幾分自責地想,是他對漵兒的要求太高了。漵兒尚未行冠禮,還不過是個孩子,現在初涉朝堂,許多事都難免不懂。自己作為他的父親,如果都不能體諒他,教導他,還有誰可以幫他呢。


  朱翊鈞時常覺得,自己在朝中並無什麼對象是可以傾訴的,朝臣各有各的念頭,並非一心向著自家。他又牢牢秉持著後宮不得干政這一條,強壓著一些心裡話也無法對鄭夢境說。


  這種感覺日漸一日地強烈。


  他不僅有些悲哀起來,往後這樣的日子,也即將是他的兒子要過的生活。難道這就是屬於帝王的宿命不成?不斷地猜忌著別人,即便對方是自己的親生子也不例外。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身處茫茫無際的原野之上,舉目四望,除了自己竟無一個人在身側。


  朱常漵窩在父親的懷中不敢動彈,只是會不由自主地哆嗦。他不知道懷抱著自己的父皇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是眼下殿中這一言不發的沉寂實在太過讓人心驚。


  朱翊鈞的手還在不自覺地機械性地拍撫著自己的兒子,腦子裡亂亂的,一會兒想到自己眼下的情狀,一會兒又想著是不是真的有人背著自己教兒子一些不好的事。


  直到華燈初上,殿內的宮人們默不作聲地將燭燈一一點了起來,朱翊鈞才反應過來竟然已經這麼晚了。他停下了手,將朱常漵從懷裡放出來,雙目緊盯著兒子的臉龐,「往後,再不可如此行事了。你有什麼不懂的,只管來問朕就行了。」


  經此一遭,朱常漵哪裡還敢再有旁的什麼大動作,忙不迭地點頭,示意自己知道錯了,也不會再有下次了。


  「去吧。去同你母后請安,晚上陪她一起用個膳。如今你搬去了慈慶宮,她身邊是越發冷清了。」朱翊鈞嘆了一聲,視線對上兒子詢問的目光。他知道兒子要問的是什麼,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朕今日就不去了。」


  朱翊鈞有些怯意,不想在這個時候去見鄭夢境。他覺得自己一定會將今天發生的事向小夢吐露出來,到時候小夢會是什麼反應?她那般疼愛著幾個孩子,一定會責怪自己對漵兒的胡亂猜測。


  他已經失去了兒子對自己的信任,不想再讓心尖尖上的那個人對自己側目相待,離自己遠去。他受不了。


  朱常漵倒是猜到了這一點,不過也沒說什麼,拱了拱手,將禮給行了,退出了啟祥宮。


  坐在肩輿上,朱常漵望著一路點著的宮燈,心裡做著鬥爭,不知道該不該將今日發生的事告訴母親。按理,應該是說的。除了他和母親,還有誰是能將這個國朝從懸崖邊上給拉回來的呢。沒有人知道幾十年後發生的滅國之事。


  可眼下,國朝的真正權力掌控者卻是他的父親。他和母親沒有絲毫的話語權,如同行走於薄冰之上。


  重生的十幾年來,朱常漵呆在鄭夢境的身邊,已是看多了後宮之事。鄭夢境的確稱得上是獨寵,連番巧合加上歷史某些並不曾改變軌跡的,這一點始終都不曾改變。


  可帝王之寵是個變數。


  鄭夢境已經老了,朱軒姝和朱常漵都已經到了婚嫁的年紀了。往後宮裡還是會源源不斷地招來直隸的女子入宮來做都人,那些女子,個個都比鄭夢境年輕,正當生育之齡,嬌艷地滴的出水來。朝陽照耀下的怒放之花。


  朱常漵不認為鄭夢境能比得過那些女子,倘若真有那麼一天,他的母親只有靠著這十幾年來的感情來維繫與父親之間脆弱地如同藕絲般的關係。


  藕斷絲連是沒錯,可一旦用力,那無數根的細絲便會在頃刻間斷開。


  肩輿在翊坤宮的門口停下,朱常漵從上頭走下來。他理了理衣服,才邁步往裡頭走。


  翊坤宮中的燈掛得高高的,將朱常漵的模樣照得分明。守門的太監一見是太子來了,兩條腿打著旋地就往裡頭去報。


  原本朱常漵想著有自己在,多多少少也能給母親添一份保障。現下看來,他們兩個都是泥菩薩,誰都顧不了誰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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