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朱常漵在床上躺了許久才起來。單保一直在殿外候著,見朱常漵從里殿走出來,趕緊迎上去。「小爺可是醒了。」


  朱常漵「嗯」了一聲,「怎麼,有事?」


  單保道:「無錫顧家有消息傳來了。」說罷,低眉順眼地低了頭,一派恭順的模樣。


  「唔。」朱常漵道,「顧家都充軍了吧?」


  單保回道:「是。」


  總算是有一件好事了。朱常漵覺得方才堵在心口的那一股怨氣都消散了。他沒忘了前世最終是誰推了自己一把,東林黨,東林書院,便是他們自己不跳出來,他也不會就此罷手。


  如今沒了顧憲成,本就還未成氣候的東林書院想來再不會有什麼大陣仗了。日後便是個個入朝為官,也翻不了什麼大浪。


  這樣就好,太好了。


  朱常漵站在階上,望著烏雲散去后的太陽,叫陽光刺痛了眼睛也不避開。看著太陽發了會兒怔,他閉上眼,眼淚未能湧出眼眶,卻濕潤了乾澀的眼睛。


  如此一來,自己也算是對得起皇后了。


  無錫當地的書香世家因朝中為官的子弟牽連,一朝籍沒。這個消息不用多傳,無錫並不大,當地人是看著顧家被錦衣衛帶走的。事情發生地太突然,整個無錫都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顧家就已經人去樓空了。


  作為顧憲成的好友,高攀龍沒出面相送。顧允成在京中做了什麼事,他比普通百姓要了解的更多,根本不敢出面,生怕扯到了自己身上。他倒是不怕去陪好友,只是家中老小全靠著他一人為生,若是他沒了,老母幼子就得流落街頭餓肚子。


  待風平浪靜后,高攀龍再次回到東林書院,卻發現平日人聲鼎沸的書院中,此時門可羅雀,就連學堂中的讀書聲都寥寥無幾。


  不過一夜,東林書院就顯出了破敗之象。這個昔年靠好友四處奔走募捐銀錢而重建的書院,即將重新回歸以前的廢墟。


  高攀龍捏緊了拳頭,背在身後,腳步沉重地走入書院。在學堂外駐足看了一會兒,他梗著喉嚨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屋中的案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封書信,高攀龍就是不看都能知道上頭寫了什麼,無非是先生們的辭呈罷了。


  無論用的是什麼理由,剖開了看,就是這麼回事。


  強忍著心裡的憤怒與噁心,高攀龍壓抑著想要將所有的辭呈都付之一炬的心情,坐在桌前盯著那些辭呈發愣。


  沒前往送好友離開,他已是心中過意不去。若是東林書院最終破敗在了自己手中,他又要以何等面目去見好友。


  門外匆匆腳步停下,外面的人似乎是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敲開了門,「高先生在嗎?」


  高攀龍動了下嘴唇,鬍子抖了抖,嘶啞地道:「進來吧。」


  進來的人高攀龍很是熟悉,是他親自從浙江會稽請來的先生,專門教授宋史的。


  不等那人說話,高攀龍就伸出手,手心朝上,「拿來吧。」


  先生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高攀龍這是在向自己討要辭呈。他老臉微紅,抖著手將辭呈從袖中抽出來放在高攀龍的手上。


  「出去吧。」高攀龍現下心情惡劣,半分好話也不想說。


  這先生原以為高攀龍還會說些挽留自己的話,或者說些寒暄話,諸如他日有緣再見,若是得了閑,還望自己再來東林書院授學。可高攀龍的模樣顯見是不想搭理自己,完全和過去彬彬有禮的模樣截然相反,他氣得一甩袖子轉身離開,將門帶上的時候,門被摔得砰砰作響。


  高攀龍也怠懶去理他,只顧著一封封地將辭呈拆看看了,將要離開的人員名字一一記錄下來后,他拿著名單去找賬房先生。雖然人要走了,可束脩還是要給足了的。


  東林書院不差錢。但往後差不差,可就不知道了。


  高攀龍走到賬房,發現裡面空無一人。他屋前屋後轉了一圈,還是沒發現有人在。


  奇了怪了,難道賬房先生也跑了?


  高攀龍心頭警鈴大作,暗叫不好,拔腿就沖向賬房裡頭,將所有的抽屜柜子都打開。


  裡面空空如也,一個子也不剩。


  高攀龍跌坐在地上,若是發不出束脩,往後東林書院想再起來卻是不能夠了。無錢如何辦事?東林書院能有那麼多的學子願意過來,可不就是因為此處不僅有大儒授學,更有免費的食宿嗎?

  密密的汗水自他的頰上滴落。屋外走進一個梳著雙髻的小童,他見高攀龍坐在地上不由大驚,「先生!先生快起來!」他上前將人扶起來,關切地問道,「先生可是病了?」


  高攀龍愣愣地搖頭。現下的情況,比自己病了還糟糕。


  小童急得團團轉,「我扶了先生去屋裡歇著。」


  高攀龍煞白著一張臉,搖搖頭,忽地好似記起了什麼,反手緊緊抓住那小童的手,「先生呢?賬房先生上哪兒去了?!」


  小童奇道:「不是先生前日讓賬房回鄉去奔喪的嗎?先生忘了?」


  高攀龍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是、是的,是我讓他回的鄉。」他的腦中一片模糊,根本記不得自己究竟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柜子、柜子,賬房裡的柜子怎會是空的?」


  「哦——原來先生說這個。」小童一邊將高攀龍小心攙去屋子,一邊道,「賬房先生怕有人偷盜,將大錢都存去了錢莊上,小錢都在臨走前放在先生的房中了。就在多寶格第三個抽屜里,等會兒我取來給先生看。」


  高攀龍點點頭,回到屋中后就看著小童前後忙活著。


  「喏,先生,錢都在這裡。」小童笑眯眯地將手裡上了鎖的箱子往高攀龍面前一送。


  高攀龍點點頭,抖著手將那箱子一把搶了過來,不顧小童的奇怪面色把箱子攏在懷裡。「我盡知了,你去吧。」


  小童歪著頭,看了高攀龍許久,長長地「哦」了一聲,離開了屋子。關上門前,他又小心地往裡頭去看,見高攀龍還是維持著原先的模樣,不解地搖搖頭,將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高攀龍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后,立刻扭過頭去看。他的雙眼睜得銅鈴般大,死死地盯著好一會兒后,才重新收回了目光。他整個人都癱在圈椅上,看起來好似全身的力氣都叫人給抽走了。


  虛驚,不過虛驚一場。


  他這樣在心裡告訴著自己。


  但第二日,高攀龍就知道,這不是一場夢,也不是什麼虛驚。費盡周折請來的先生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學生們也開始躁動不安,偶有幾個心性堅定的還能勉強維持著昔日的用功模樣,旁的都開始打起了隨著先生一同離開的念頭。


  當日請了那些先生來,顧憲成就砸下了重金,如今一朝回到最初,甚至比最初還更難堪的地步。


  再想請的旁人來,東林書院的名頭已是不好用了。若要花重金相求,怕也有些艱難。高攀龍雖並未多管賬冊,但他心裡還是有個大概的數。餘下的錢怕是僅能維持學院的基本日常,想再多挪些錢出來請人,恐是不能夠的了。


  與遠在千里之外的朱翊鈞一樣,高攀龍也遇上了缺錢的難事。朱翊鈞好歹拉得下臉,周圍也有一群人願意為他想法子。高攀龍一個讀書人,雖家中薄有小財,可骨子裡文人的清高氣質根深蒂固。


  哪有文人為五斗米折腰的!

  挨家挨戶去求無錫本地的富戶,這個臉高攀龍是斷斷拉不下來的。


  事情就僵在這兒了。不過比起銀錢,高攀龍還得去求幾個好友,讓他們來書院暫代先生之職,同時也希望他們可以替自己想想法子,如何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


  顧家被籍沒,有人暗地裡笑,就有人在家中不忿,覺得這是直隸朝中黨爭碾壓之故。顧允成非任何一黨之人,熟知內情的都知道。推斷來推斷去,最後便覺得是那些不滿顧允成同流合污之人下的手。可惜天子慧目被遮,並不知這些內情,累得顧家滿門都從無錫沒了。


  高攀龍正著急,就有人雪中送炭。一些當地的商賈親帶了銀錢上門,他們有些人是因家中子弟在東林書院讀書,權當做是來交束脩,有的則是惋惜顧家,覺得東林書院當是危難之時,想來解困的。


  無論抱著什麼樣的心思,高攀龍想要的錢是有了。重新振作的念頭開始出現在他的心裡。朝著那些曾被自己瞧不起的商賈重重行了一禮,高攀龍用袖子遮住臉上的淚。


  總算能繼承下好友之志了。高攀龍在心裡暗暗下了決心,他日定要讓這些東林學子在朝上與那些害得顧家殘滅的國蠹抗爭。有那些人在朝上,大明朝還會好嗎?!

  顧家的事才罷休,京里就又掀起一陣新的風波來。


  事情的起因在於鄭藩世子朱載堉的一封奏疏。奏疏上還是他的老一套,讓爵。只這次多了一條。朱載堉願意將自己的所有家產統統捐獻出來,在京中辦一處義學,供那些家境貧困的學子們讀書。他自己也願意在歷學之事了了之後,留在義學館做先生,將自己一身所學傾囊相授。


  按理,藩地的錢財在除爵后都是歸了私帑的。朱翊鈞想著那些錢,心裡有幾分捨不得——他正窮著呢。可皇叔的這封奏疏已是讓大學士們看過了,再要開口說不行,必得有人對自己側目。也顯得自己太過貪財。


  朱翊鈞還是要些臉的,心裡再捨不得,還是勸說自己就此作罷。


  朱常漵現在被父親日日帶在身邊,開始學習如何處理政事。雖然他早就和皇叔父說好了要怎麼做,但直到在啟祥宮見了奏疏,心裡才安定了下來。他見朱翊鈞一臉惋惜地望著奏疏,便知父親的意思。


  想了想,朱常漵道:「都說皇叔父是異人,異人做奇事也是正常。父皇,兒臣覺得皇叔父的提議很好。」


  朱翊鈞在心裡嘆了一聲,點頭道:「是很好。」他沒留意身旁朱常漵的表情,「朕也打算就照著他的意思去做。」到底是利民的好事,攔不得,也不該攔。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朱翊鈞同意朱載堉除爵並將鄭藩除藩的旨意很快就經由閣臣之手頒佈於天下。朝野內外對朱載堉的讚譽又多了幾分,其名望也一升再升。


  不過最為高興的得算是河南當地的官府,河南多藩王,藩地越多,官府能徵收的田賦也就越少。如今鄭藩一除,多出來的田地天子並未另撥給旁的藩王,這就意味著往後這些良田通歸了官府。


  來年的田賦能多一成了。自己的考績也能得個優。想起這事兒,河南大大小小的官員就連睡了都是笑醒的。


  可隨之而來的消息就顯得不是那麼美妙了。


  朱常漵在被冊封為皇太子之後,第一次上疏,朝中上下都關注著這封奏疏會寫什麼。等揭開謎底后,誰都沒說話。


  就像先前朱常漵和鄭夢境商量好的那樣,這封奏疏是關於開放宗親自願除籍為民的。明面上的話,朱常漵都寫進了奏疏中,一些不能擺上檯面講的,朱常漵是直接同父親說的。


  「此舉看似荒謬,實則於天家和朝廷都是利事。」朱常漵極力說服著父親,「年年都撥出這許多的歲祿,養肥了宗親,卻讓國庫一再空虛。而今連著幾年收成不好,國庫越發收不起錢了。父皇,總得往長遠了去看。」


  朱翊鈞很是猶豫,「話……是這麼說。可你也知道,舉凡願意除籍的大都是什麼情況。」雖然宗親多少都有歲祿,可要遇上當地的官員強勢些的,一句今歲收成不良,沒有,那也是落得餓肚子的結果。


  「正因為知道,我們才更應該讓這些人從玉牒除名。父皇,也這也是給他們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不是嗎?」朱常漵道,「太|祖定下這規矩,無非是怕朱家後人過得不好。」


  朱元璋是窮苦出生,吃過苦頭,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子子孫孫也受這種苦。也因為他飽受欺凌,所以對商賈有著極大的偏見。


  「可而今這規矩已是讓許多的朱家人受累。因是宗親只能被榮養著,旁的事都不能幹。」在上疏前,朱常漵為了穩妥起見特地向朱載堉和徐光啟求教,知道了不少過得不好的宗親的日子,「有些人為了能吃上一口飯,甚至都隱姓埋名去當腳夫苦力了。」


  朱翊鈞皺了眉頭,舉起手,「且等等,容朕想一想。」這是件大事,不能輕易定奪,無論同不同意,之後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問題。


  若是不同意朱常漵的上疏,會有人以為自己對兒子不信任,同時也會降低朱常漵的威信,對他日後執掌朝政有極大的影響,怕是難以坐穩地位。


  倘若同意……


  朱翊鈞心中一嘆,「你說吧,你後頭打的什麼主意。」這個兒子自小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斷不會只這麼一件就完事了的。


  朱常漵自知瞞不過朱翊鈞,也沒想著瞞,見他問了,便道:「皇叔父不是要建辦義學館嗎?我尋思著讓那些願意參加科舉的宗親除籍后入京來讀書。」


  朱翊鈞失笑,「他們本就沒了錢,哪裡來的路費入京?」藩地不管遠近,都離京城有些路,就是捨不得租馬車,全用腳走,也得十天半個月才能到京城。這段日子裡,他們吃什麼,喝什麼,在哪裡住?


  「我已同母后商量過了,母后願意出銀子當路費。」雖然鄭夢境讓兒子別說,但朱常漵覺得這樣的善事自當該讓父親知道,「全是母親多年來的體己銀子,並非下頭的孝敬。」


  朱翊鈞臉色一沉,「你怎得同你母后說這等事。你可知……」


  「我知,但父皇別忘了,那些人無論除籍與否,都是朱家人。母後身為一國之母,自當心存憐憫。這並非干涉朝政,而是因心善而想讓那些人過得好。」朱常漵打斷了他的話,「十年苦讀一朝高中,誰不想自己過得好呢?況且母后這般做,也是為著父皇。」


  「為了朕?」朱翊鈞拿指頭指著自己,狐疑地望著兒子,「朕倒想聽聽你的歪理。」


  朱常漵輕笑,「非是歪理。乃是正道。宗親入朝,不正是父皇的助力嗎?」


  朱翊鈞一嘆,「朕何嘗不知。只是你得知道,漵兒,朝中無人是傻子,誰看不出來你這奏疏背後存的是什麼心思?你不僅得考慮長遠的,還得考慮眼下的。朕不想應下,並非覺得此事不好。」


  話說一半,朱翊鈞覺得再向兒子解釋也沒什麼用,且讓他自己多在身邊呆兩年,看看朝上的情形。到時候便是他不說,兒子自己也會明白過來。他將奏疏擱在一邊,正是留中的那一堆,「日後再說吧。眼下且不是時候。」


  朱常漵在一旁急得眼睛都要紅了,「父皇,怎得就不是時候了呢?趁著皇叔父除爵,這就是最好的時候!」


  朱翊鈞突然福至心靈地明白過來,猛地轉過臉來,面色有幾分猙獰,「你同朱載堉商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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