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過了太子的冊封禮,趙志皋覺得自己的身子實在是無法再繼續立於朝堂之上,便向朱翊鈞提交了辭呈。
朱翊鈞猶豫了一下,倒是允了,卻為趙志皋保留了他的次輔之職。現在內閣的幾個大學士挺穩定的,朱翊鈞對現狀很是滿足。可人實在老病,也不能拖著不讓人休息。
此舉於趙志皋這個心軟的老實人而言,倒是真正的天賜皇恩。離京的馬車上還感激涕零地朝著宮裡回望,嘴裡不斷同家人說當今聖上有多好多好,更狠狠鞭策了自己的兒子好生參加來年的科舉,爭取有朝一日能入朝將滿身學問貨與帝王之家。
趙志皋一走,朱翊鈞就琢磨著是不是該動一動內廷。陳矩近來像鵪鶉一樣老實,人是好,但他覺著不是個做事的料,不過果斷。比起陳矩,他更欣賞田義,凡事都能摸透了自己的心思,還不等自己張嘴說話,底下的事就都給辦妥當了。
陳矩倒是早就看出了天子對自己的不滿,所以一直隱忍不發。這幾日見朱翊鈞好似對自己越發不滿,便籌劃著是不是早早地給退了。他在掌印這位置上倒是沒怎麼拿人錢財,不過底下的孝敬還是少不了的。此時退了,也是好過日子的。
田義一直沒說話,兩個人的心思都叫他看在了眼裡。雖然心裡早就垂涎著司禮監掌印之位,但在宮裡這數十年的時光,令他更懂得什麼是韜光養晦。在朱翊鈞身邊的這幾年,他已是摸清了天子的脾性。輕易提出來並不可取,得將天子給伺候得舒服了,到時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自己頭上。
現在就等著,看陳矩什麼時候撐不住了。屆時掌印之位便是唾手可得之物。
陳矩沒熬多久,就主動向朱翊鈞提出告老,想要出宮去。到底是服侍了自己有些年頭的人了,朱翊鈞雖然允了他的請求,另還給了他不少銀錢,讓他可以在宮外安度晚年。
陳矩一走,田義就心安理得地等著朱翊鈞的旨意。不出他的意料,不過第三天,升任掌印的旨意就到了。
不過叫他奇怪的是,秉筆的位置卻空著。這樣重要的位置空著,莫非天子另有心中所屬之人?
底下早就有人想用銀錢買通了田義,讓他在天子跟前說幾句好話,能將自己給提拔上秉筆的位置。田義不敢輕易收了錢,先從天子這頭旁敲側擊了幾句。
朱翊鈞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並不點破。哪裡有宦官不貪財的呢?也就只有那個拋卻了秉筆之位,一心出海的史賓了。他是有心想招史賓回來,只漳州那頭要由誰領著,又是一樁要煩心的事。
田義在朱翊鈞這邊碰了個軟釘子后,就再不敢提起這事。若是惹惱了天子,怕是剛到手還沒捂熱的掌印就給削沒了。沒有官職的太監會落得什麼下場,他心裡一清二楚,可不敢輕舉妄動了。
心裡卻有幾分埋怨。似這般不清不楚地吊著人,便是連句準話都沒有,自己也摸不清聖上的意思,不知少了多少銀錢入賬。
田義生怕自己那一問,令朱翊鈞不開心給抹了大太監的位置,慌忙絞盡了腦汁想著要如何扳回一局來。太監身家悉數繫於天子一身,入不了朱翊鈞的心,他們就什麼都不剩。
這點慌的心思,還不能在服侍天子的時候露出來。田義急了幾日,幾乎要上火了,日日拿黃連泡了茶,捏著鼻子將那苦藥湯子連藥渣一同咽下,苦得他乾嘔不已,幾乎要吐出來。上了火,就不得近天子跟前,待好了后再近身服侍,早就有人搶在自己前頭殷勤了。
田義年歲算不得小,看著底下幾個徒弟,年輕、腦子夠機靈,心裡的那股子慌就越發盛了。指不定那日,這些個徒子徒孫就越過了自己,把他這個老不死的給擠下去。
這種恐慌在看到新送來的私帑賬冊的時候消散無蹤。
私帑已是剩不了多少錢,可日子還是得照樣過,處處都得花銀子。
田義心思一轉,就想到了礦治上去。將所有的可能都想了遍,他心中暗暗點頭。可行,確是可行。聖上八成也會答應了。
不過需得找個時機往近前去說才成。再有,換了新的皇后同太子,自己可不能將他們給懟到對面去。這力啊,擰成了一股,才有作用。
且還得再瞧一瞧,看一看。
心中有了主意的田義好似定了主心骨,舒服地往圈椅上一靠,由著身後的小太監給自己捶著酸澀的肩膀,兩腿一伸,又有另一個小太監過來給他捶腿。
鄭夢境和朱常漵對田義的心思全然不知,他們尚在擔心由冊封禮上帶來的輿論。與眼下來看,這是件好事,足以讓剛剛上位的他們迅速站穩腳跟。但從長遠來看,卻是個麻煩事。
鄭夢境想了好幾日,最後還是決定將太子叫來跟前,好生說道說道這件事。
等人來了,她又覺著有些說不出口。自他們彼此二人知道了對方的經歷,單獨相處的時候就多了幾分尷尬。情誼還在,可這一時的尷尬卻是免不了的。
鄭夢境在心裡拚命地說服自己,管那許多做什麼,還是大事要緊。來回反覆地同自己說了無數遍,這才開了口。她清了清嗓子,希望能將方才尷尬的沉默給忘了,「這幾日的風聲,你當是聽見了。」
朱常漵恭敬地道:「是,孩兒都知曉。」
鄭夢境見他坦然相對,便知其心中自有底氣,也不多說旁的,只問道:「你且說說看,如何應對。」
朱常漵沉吟了幾分,道:「旁人要說什麼,我們擋不了,只得由著他們去說。等說夠了,自然就會膩煩而忘了這事。當憂慮的是日後由此事引出來的禍端。」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朱常漵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當年他在登基為帝之前,也是這般想著,自己一定可以做好兄長未能做好的事。可結果卻是自己成了亡國之君。
這對曾經的朱常漵而言,十分地羞於啟齒。可如今卻是看開了。命數,由不得自己。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一樣。他只能盡人事。
鄭夢境聽了他的話,點點頭,「我也是這般念著的。往後旁人都會覺得你身負天命,有足夠的能耐穩定朝局。若是往後步步而退,如今的誇讚就會一股腦兒地翻身,數落你的不是。」
到時候朱常漵就會變得比朱常汐更悲慘,畢竟朱常汐打小就是那個性子,無法改變,大家對他並未抱有什麼希望,只求別是個暴君、昏君便好了。
但現在大家心裡念的,大概是希望朱常漵成為一個聖君。
朱常漵雖有重活一次的奇遇,可說破了天也是個普通人。凡人焉能不犯錯。
「只能接著往下走。還有什麼旁的法子不曾?」朱常漵苦笑,被封為太子后,他早已想過自己未來會是什麼樣的了。「不過倒也好,往後我要做的事起碼不會太難。」
被輿論賦予了天命之後,朱常漵的一言一行都帶上了迷幻的色彩,就好似廟裡供著的菩薩一樣。凡是他要做的事,自會有人贊成。毫無理由地贊成。
有人支持自然有人會反對。朱常漵早就想好了,從宗親除籍開始必須得開始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勢力。踏上科舉之路的宗親外戚不僅僅是聽命於天子,他才是真正的領頭人。只是此舉雖好,但若過了頭便會招來朱翊鈞的懷疑與不滿,認為自己等不及想要廢除父親的皇位。
朝有黨爭是大忌,對於身為太子的朱常漵而已,身涉其中亦是禍事。必須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到了極點才行。
鄭夢境鬆了一口氣,「你既然心裡有數,我就不多說了。還是那句老話,凡事仔細些,總不會有大錯。」
朱常漵點頭,「母後放心,我盡知道的。」
旁的事鄭夢境就不再多問了,她相信以朱常漵的能力可以做到。前世的朱常漵輸在沒有經驗,也輸在其力不逮做不到力挽狂瀾的地步。現在同前世相比,大環境已經好了太多了,再加上朱常漵原本就有的勤勉,最終應該還是能做到的。
朱常漵正打算告退,就被鄭夢境給叫住了。「母后還有事?」
鄭夢境輕咬了一下唇,嘆道:「我知你同周后感情篤深,可你終究還是要大婚的。」
朱常漵沉默了許久。他以為不會再有人提起這個女子了。「母后……是想起了去歲我同治兒說的話?」
當時他曾開玩笑地說自己心慕的女子已香消玉殞。如今鄭夢境知道了原委,自然猜得出來。
果然,鄭夢境點頭,「還有什麼猜不到的呢。周后雖好,可只有一個。你……心裡得有數。」
朱常漵微微撇開臉,「母後放心,我會對太子妃好的。」之後也不想再多說什麼,只朝鄭夢境一拜,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鄭夢境嘆了一聲,她知道朱常漵並非在生自己的氣,而是想起了周后,情難自已。
鄭夢境見過周后,的確是個能入男人心中的一個好女子。可再好又有什麼用?家國一破,終究還是叫碾入了塵土之中。
劉帶金從外頭走進來,「娘娘,田公公來問給皇太子選妃的事了。」
「讓他等著,就說皇太子現在還小著呢,我捨不得。」鄭夢境眼睛一翻,別開了視線。田義想拿這事來討好朱常漵,怕是馬屁拍在馬腿上。
劉帶金微垂了眉目,應了聲諾就下去回話了。
朱常漵踉蹌了幾步出了翊坤宮的宮門,在肩輿前扶著單保站定。單保見皇太子渾身的汗,取了絲帕給他擦,嘴上不敢問,心裡卻在想,莫非是讓娘娘給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
「信王!信王!」
那個聲音又一次在腦海中響起。
朱常漵甩了甩頭,睜開緊閉的眼睛,「走吧,回慈慶宮去。」單保攙著他坐上肩輿,當中有一回險些給跌下來,「殿下可小心些!」
朱常漵朝他揮揮手,強迫自己定了神,盡量穩健地坐上肩輿。坐定后他吩咐道:「走吧。」
單保一躬身子,朝請轎長喝了一聲,肩輿自平地抬起,緩緩離開。
回去的路上,那個聲音還在朱常漵的腦子裡不斷迴響著。聽得多了,不知為何竟覺得雙眼有些酸澀。朱常漵拿袖子遮住有些怕光的眼睛,後背頹喪地靠在肩輿的椅背上。
湧出的眼淚浸濕了袖口。
「信王,這位便是你以後的信王妃了。」
「奴家給信王見禮。」
「奴家早就讓陛下聽了奴家的勸,陛下不聽,現下……再無挽回之地了。」
繁雜的聲音一句接著一句向朱常漵湧來。在煤山自縊時的難以呼吸的感覺再一次襲上心頭。
朱常漵摸著自己的脖子,那裡沒有白綾掐著。他輕輕動了動嘴角,露出一個奇異的笑來。總算他也是同皇後有了一樣的體會。知道了那種無望。
回到慈慶宮,朱常漵摒退了殿中的人,渾渾噩噩地走到自己的床邊,往上頭一倒。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淺笑著的女子,要說活潑,談不上,有些拘謹,卻也稱得上大方。那女子朝自己恭敬地行了一禮,是宮禮,顯見受過調|教了,但還是有些小錯。再一轉眼睛,邊上出現一個頭髮蓬亂,哭得梨花帶雨的婦人來。嬌俏的女子與憔悴的婦人重疊在了一起,朝著朱常漵撲了過來。
朱常漵趕緊將眼睛睜開,胸口劇烈地起伏。
是一個夢,一個真實無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