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平靜如波的海面上幾艘大明朝的商船正緩緩朝月港駛去。


  史賓站在中間最大的那艘船上,身子探出圍欄,不住地往海面上看,心裡有些焦急。


  怎麼還沒上來。都下去那麼久了,假倭早就已經走了。會不會有事?


  史賓摸了摸心口,直覺跳得極快。他連眨眼都捨不得,眼睛一錯不錯地望向海面。


  陳恕在一旁勸道:「公子不必擔心,林鎮撫的水性好的很。單看前頭能潛入海中鑿穿了假倭的船底就知道了。」他臉上很是驕傲,「若是水性不夠好,根本做不到。」


  史賓嘆道:「正是因我知道她本事大,所以才分外擔心。」他望著面有疑惑的陳恕,「本事越大,心也就越寬,不容易冷靜,反而容易出事。」


  陳恕想了想,瞭然地點頭。公子說的還是有幾分道理。這般想來,他也免不了對海中潛著的林海萍起了擔心,同史賓一起在甲板上倚著欄杆往下看。


  「嘩啦」一聲,如鏡的海面被破開,陽光照射在上面,波光粼粼,好似點點星光,閃著人眼,還伴著無數的小小虹光。


  「把繩子放下來!」林海萍仰起頭,朝上頭喊著。


  其實也不用她說,史賓同陳恕就已經找來了繩子放下去,將林海萍吊上來。


  林海萍上了船,長長地呼出一聲,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利落偏緊身的短打將她姣好的身材一覽無遺,引來船上不少人看去。


  史賓微微皺了下眉,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快回去把這身濕衣服給換下來,免得著了涼。到月港還得有幾日,船上的藥材恐不夠呢。到時候病了可是你自己吃苦頭,得生捱著。」


  林海萍原還想犟,海風陣陣習來,打在身上不免凍得哆嗦。她攏了攏史賓的外袍裹緊了自己,抱怨道:「要不是天子的火器連個影兒都沒有,哪裡還用得著我這樣用土法子?我說,史大公子你不是同陛下關係不錯嘛,趕緊去給他寫個信催一催啊。反正神機營也用不上,倒不如通給了我們算了。」


  說到這事,史賓也無奈。每每攢下一筆銀子送往京中,他就會附上一封信,讓朱翊鈞考慮火器研製的事。可是天子遲遲不給自己回應。


  「這事兒我知道了。」史賓推著林海萍往艙房裡去,「你先進去將衣裳給換了。」


  林海萍不自在地將史賓放在肩頭的給手給扭了下來,回眸看人的時候,目光中那份似嗔還怒的模樣瞧得人心裡痒痒的,連陳恕都不敢正眼去看。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同個老媽子似的,事事都要管著。你定是在宮裡太啰嗦,被人嫌棄了才給趕出來的。」林海萍進了艙房,將門關上。


  史賓守在門口,在心裡默默算著。先頭陛下不應,大抵是因私帑不豐的緣故。這次出海前,聽說兩宮又被燒毀,又得一筆修繕銀子。火器只能延後,再延後。


  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史賓在心中嘆道。每每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卻總會橫生出一樁事來。


  林海萍換了乾淨衣裳開了門,邊擦著濕發邊問:「這回咱們同佛郎機人做了十萬匹絲綢的生意,那麼大一筆錢,總能說動狗……陛下應了吧?火器不用生了銹,就是堆廢鐵。給了咱們,我就能領著人橫行海上,看哪個假倭還敢來犯。」她叉腰哈哈大笑,「到時候讓你們知道姑奶奶我的厲害!」


  史賓掃視了周遭一圈,望著大家希冀的目光,嘆道:「等回了漳州,我再給陛下寫封信去。」


  「這才像樣嘛!」林海萍大力地拍著史賓的背,都把人給拍得咳嗽了。「哎你說,回頭陛下會不會也給我來個什麼世襲啊,飛魚服什麼的?上回見那個錦衣衛過來,我看著眼熱,那身大紅的飛魚服真好看。」


  史賓緩了緩氣,斜了她一眼,「你要掃平了假倭,陛下不僅給你飛魚服,八成還會賞你個驃騎將軍噹噹。你要不要做?」


  「做!當然做!」方永豐代林海萍回答,「這可是給林家光宗耀祖的好事!」


  林海萍登時冷了臉,「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別把我倆放一塊兒說。」


  史賓走到方永豐邊上,拍了拍他,「怎麼樣,馬屁拍在馬腿上了吧?要我說,你喜歡林鎮撫,就該順毛捋,哪能老撞人炮口上。總是看你吃癟,我都替你急得慌。」


  方永豐「哎」了一聲,到底沒再說話了,只拿眼巴巴地望著林海萍,像極了受了委屈的黃犬。


  林海萍理也不理他,站在甲板上讓鹹鹹的海風吹乾了頭髮,取了根頭繩將長發一把束起,乾淨利落。


  史賓走到她身邊,遠眺著,「快到月港了。這次回去,你好好歇會兒。下回出海,就不用跟著我一道了。」


  林海萍瞪大了眼,「怎麼?嫌我粗手粗腳?」她不滿地道,「方才要不是我去把人的船底給鑿了,你肯定又叫人給綁了去,信不信?」


  「信。」史賓輕笑,「但你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了。若是不喜歡永豐,那也罷。上回林媽媽給她家侄子說親,我去看過了,人挺不錯的一個小子。」


  林海萍望著越來越近的港口,沉默了許久。


  「你嫌我了。」


  「沒有。」史賓淡淡道,「姑娘家,總歸是要嫁人的。成了家,你還是鎮撫,照樣可以隨我出海。」


  林海萍譏諷地望著他,「然後呢?成家,懷胎,生子,帶孩子。我還能有多少時候能出得來海上?」能幫得了你。


  「你不用再勸了,我已是打定了主意,此生不嫁。林媽媽那處,還勞煩替我回絕了。」林海萍靠在欄杆上,身子微微向外傾著,看在史賓眼裡有幾分擔憂,怕她就這麼掉下去了。「現在這樣就挺好的。我很喜歡現在的日子。」


  史賓將她從欄杆上拉下來,從懷裡取了帕子替她擦弄髒了的手,「既不願,我也不逼你。只是擔心你日後後悔。」


  「我從來不後悔。」林海萍笑得恣意。束成一束的如瀑長發隨風飄動,幾縷髮絲拂上史賓的臉。發香帶著咸腥的海風味道,那是林海萍獨有的香氣。「哪怕將來鰥寡一人,我也絕不後悔。」


  史賓笑得開懷,「那倒是正好。做太監的也沒后,將來等我們老了,倒能做個鄰居。」


  林海萍望著他的笑臉,心裡有幾分悸動。「那就這樣說定了。」


  「嗯。」史賓有些情不自禁,視線中林海萍的臉同宮中的那位貴人不斷交錯、相疊。他想伸手去摸一摸,還沒舉起來,就貼在了袖子里。


  方永豐在一旁瞧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早就看出來林海萍對史賓傾心,只作自欺欺人,可眼前的這一幕,令他不得不承認心底最深處的那一份,不是希冀,而是無望。


  其實現在這樣也好。方永豐努力地說服著自己。能陪在她身邊,護著她,就挺好的。


  陳恕看看方永豐有些落寞的背影,再看看史賓和林海萍這頭的情深義重,心中嘆氣。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到了月港,史賓留下陳恕盯著卸貨,自己帶人將銀子運回宅子里。點清數目后,還不等歇一歇,一封京中送來的信就擺上了史賓的案頭。他細細看了眼封口,隨即拆了看信。


  林海萍將事情交代完,溜達著也到了史賓的書房。她一進屋,就見史賓面色不好,忙問:「出了什麼事?」


  「京里……要起風了。」史賓面色凝重地道,將那信貼身收好,並不給旁人看,「這次我要親自押送貨物上京。漳州這兒就交給你了,若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問陳恕,他知道。」


  林海萍脫口而出,「我不能也一起去嗎?」旋即發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別開目光,耳朵染上了紅,「我還沒去過京城呢,你就當……順道帶上我,到了京城,我自己耍自己的。不是說要做鄰居嗎?我先去瞧瞧宅子,買一個,就買在你家邊上。」


  史賓嘆道:「不是鬧著玩的事,宮裡出了大事。不回去看看,我心裡放心不下。你……等下回好不好,我一定帶著你去一趟京里。」


  「正因為出大事,我才要跟你走,不是嗎?」林海萍忐忑地望著史賓,「我們……是好友,不是嗎?若是出了事,我好歹有把子力氣,能幫得上忙也說不定啊。不跟著走,我就是留在漳州也會擔心,心神不定的,要是出了事豈非更壞?」


  史賓望著她許久,嘆了一聲。「罷了,你回去收拾東西吧。明日就走。」


  林海萍大力地點頭,走到門邊兒的時候又停下,轉過來端詳著史賓臉上的表情。「你沒有在騙我吧?不會今晚偷偷走了?」


  「不會的。」史賓將她推出去,「我何時騙過你。」


  林海萍撇撇嘴,沒說話,腳下生風,飛快地朝自己的屋子跑去,生怕史賓撇下自己先走了。


  你騙我的事,可多了去了。


  但我通不會與你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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