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朱常洛的婚期很快就被定了下來,是在正月裡頭。禮部為著皇子的婚事,就開始搗鼓起來,婚服、封號,全都要一手抓。
當禮部上疏,要求朱翊鈞給朱常洛一個藩王封號的時候,他皺了眉。就連藩地都沒想好安排在哪兒呢。
朱翊鈞拿著奏疏想了想,暫且放在一旁留中。
朱常洛自婚事被定下后,就再不曾有什麼幻想了。封號定的什麼,也沒關係,藩地是偏遠之處也無關緊要。
橫豎,在父皇眼中,自己並不是他的孩子。
自呂秀女被朱翊鈞用一道聖旨攔下后,李太后就病得更重了。當日她是在滿殿的宮人面前說自己看中了,現今卻叫自己的嫡親兒子被活生生地下了臉子。原本還能好些的身體,再氣急與憤怒之下便日漸破敗。
偏武清伯府的人還沒進宮來。李彩鳳倒是能明白他們的心思,除了李誠鉅這等孽障后,武清伯府哪裡還敢再入宮來討嫌。一個月能見一次面,就已是令她心滿意足了。
明白歸明白,李彩鳳卻還是覺得心涼。她這一生,為了自己娘家不知做了哦多少事,可臨了頭,卻發現自己似乎根本落不著什麼好。病榻之前,連個想見的人也見不到。
李彩鳳從榻上起來,自己端過了葯碗一飲而盡,看著碗底的藥渣子,露出一個苦笑來。這笑比葯還顯得苦上幾分,又帶了冷意。
朱翊鈞雖給武清伯府定了閉門思過的責罰,但若李家有心,上疏說要入宮探望病重的李太后,他是絕無可能阻攔的。
現在看不到人,顯見是人心裡根本就沒有自己。
李彩鳳重新躺好,都人替她將被子蓋上,掖了掖。她睏倦地眨了幾下眼,微微側頭,望著花窗外探進來的花樹枝葉。綠意盎然,蓬勃而又朝氣,與她這半隻腳踏進棺材里的人正好相反。
當年,她也曾經風華正茂過。若非姿色過人,又怎能叫貪慕美色的先帝流連己身,生的兩兒三女呢。
李彩鳳慢慢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滿布皺紋半點的臉,又擼了擼手臂上乾巴地起了皮的皮膚。當日柔滑白皙的模樣不知何時都消失無蹤。
眼淚還沒流進髮髻,就讓乾枯的皮膚給吸收了乾淨,只餘一道淺淺痕迹,昭示著它曾經的存在。
「洛兒呢。」李彩鳳閉上眼,緩緩道。人在病中最是脆弱,她現在格外想見自己心目中唯一的那道曙光。正是為著他,才能強撐下來的。
田夫人俯下身,貼著她的耳朵,輕聲道:「大殿下在閣里聽學呢,要不要奴家去把殿下叫來?」
李彩鳳搖了搖頭,「別擾了他,讓他好好用功。」她將眼睛徹底閉上,「在宮裡的日子,左右也不過那麼幾日了。等成婚了,陛下給他指了藩地,就再見不得了這裡的人了。」
田夫人將腰桿挺直,立於榻側不再說話。
在聽學的朱常洛根本就沒有心思,先生在上面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聽得懂。可不管怎麼努力,那些話都在腦子裡糊作了一團。他好像聽見了先生在提問,他想站起來解答,可垂下的手沒有力氣抬起來,聲音在喉嚨里團著,死死地塞住。
朱常洛感覺到身後微微起了風,他知道是朱常漵站了起來。聽著皇弟的侃侃而談,他的腦子越發混沌了。
儼然成為贏家的朱常汐,也不再將自己的大皇兄作為敵手。但餘光瞥見他的心不在焉,還是免不得要高興一番。回了慈慶宮,朱常汐只覺得看誰都順眼,就連奉了母后之命來給自己送吃食的呂秀女都好似美上了幾分。
教授皇子進學的翰林一等下了學,就立即去了趟啟祥宮,將朱常洛的異樣報於朱翊鈞。
「朕知道了。」朱翊鈞揮揮手,讓翰林退下。他知道朱常洛的改變是因為自己先前的決定,縱然如此,他也並沒有打算更改。
朱常洛在朱翊鈞的心裡沒有太多的位置,只有那麼針尖大小的一塊兒地。但還是有他的。既然有了位置,對這個兒子自然也有幾分愧疚。
朱翊鈞這幾日已經想好了,要讓朱常洛去懷慶。封地不會太大,給的也不會太多,但懷慶現今的鄭王是朱翊鈞的皇叔,一個厚道人,到時候自己寫一封信去,讓皇叔好生看顧著便是了。
藩王的歲祿是餓不死朱常洛的。以後他們父子,還是不要再見面的好。
下了學后,朱常洛又默默地走向了景陽宮,他的生身之母在這裡。為了避人耳目,朱常洛並不是每日過來,但瞅著空,就會來這裡看一看,輕輕敲敲門,看母妃能不能聽見,出來同自己說兩句話。
朱常洛已經很久沒有聽見王淑蓉的聲音了。上一回他們母子倆隔著門說話是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忘了。他輕輕叩著斑駁了紅漆的宮門,一下,又一下。
許久之後,裡面也沒有動靜。
朱常洛頹喪地放下手,大抵,母妃沒有聽見吧。他慢慢轉過身,走下了台階,最後再望一眼宮門上蒙了蛛網和灰塵的門匾。
「是……洛兒嗎?」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聲音並不大,但在這條幾乎無人經過的宮道上卻能讓朱常洛聽得一清二楚。
朱常洛的眼裡湧出淚,他衝到門前大力地拍著,「母妃?是母妃嗎?!母妃!是我!」
「洛兒,我的洛兒。」王淑蓉緊緊貼在門板上,感受著兒子一下下有力的敲擊。
很好,她的兒子很康健,力氣很大。
粗糙又臟污的手指在被摸得光滑,帶著陳年血跡的宮門上貼著,木板的冰涼漸漸溫熱起來。
「母妃,你還好嗎?」朱常洛哽咽著,「兒不孝,多日未能來見你。」
王淑蓉將臉貼上宮門,努力地想讓兒子的聲音充斥著自己的全身。「我很好,很好。你在學里可有用心?先生有沒有誇你?前幾日送飯的小宮女說宮裡在給你選妃,選好了嗎?是什麼樣的女子?你見過不曾?」
朱常洛在門的另一邊靜默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和母妃去說。
知子莫如母,王淑蓉縱然近十年沒和兒子相處,也能從他的沉默中知道兒子的心思。「怎麼?是不是挑的人不好?不如意?我就知道!王氏和鄭氏只會苛待你,哪裡會替你想著半分?慈聖太後娘娘沒替你說話嗎?她怎麼說的?」
王淑蓉咬牙切齒地道:「該不會娘娘見你已然沒了做太子的可能,決意要拋下你不管?!當年她挑了我,就是為著李家,現在李家犯了事,倒要怪在你頭上不成?若你不爭氣也罷,可娘的洛兒那麼好!那麼好!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朱常洛看著門板被敲打著,不斷地落下灰來,眼淚模糊了視線,可腳下的地還能感受到微微的震怒。他的母妃為了自己動怒了,為著自己好的永遠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朱常洛將手貼上門板,不知是不是錯覺,手下只覺得涼意之中還帶了一絲溫度。是不是母妃的手也在哪裡?他用力地,緊緊貼住,努力不留出一點縫隙。
「母妃,」朱常洛終於願意將事情對她說出口,「父皇……他將慈聖皇祖母替我看中的人,留給了太子。」
門后靜了幾息,隨後他聽到母親說,「陛下憑什麼厚此薄彼?!」
「那人,原就是母后想留給太子的。只是皇祖母去了后,覺著好,想給我做正妃。」朱常洛有些艱難地說道,話語中滿是對父皇和母后的不滿,濃濃的怨望籠罩著他。「母妃,原就是為了我選妃才選秀的,為什麼最後要把最好的留給太子?」
「母妃,父皇他是不是很厭惡我?就連婚事都不願替我著想,站在我這邊。太子庸碌,便是娶個好妻又有什麼用?」朱常洛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淚水從指縫中漏出來一些,混著黑乎乎的灰塵化成了一片。
王淑蓉聽著兒子的抱怨,心中的怨毒升到了極點,恨不得現在就破開門去找王喜姐和朱翊鈞。她已經被關了這麼多年,雖生猶死,倒不如索性為著兒子搏一次,將這條命死了乾淨。
「洛兒,洛兒你別怕。」王淑蓉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天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不過一個秀女,算不得什麼。只要你成了太子,還有更好的在後頭等著你。洛兒,只有你做了太子,繼承了大明朝,母妃才能與你相見啊。」
太子,太子。太子!
朱常洛幾乎已經要放棄這個曾經的夢想了。他深知自己婚後立即會就藩,此後遠離京城,就連母妃的聲音都聽不得了。如今母妃殷殷的期盼就在耳邊,自己還要最後再努力一次嗎?
朱常洛望著門板,怔怔地發著呆。宮門那頭,王淑蓉還在說著。
「洛兒,只要你成了太子,你父皇也奈何不得你。便是中宮、鄭氏,所有看不起你的人,統統都不得不對你行禮!洛兒,你不想見母妃嗎?只要你成了太子,我們就能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