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刑部這一次動作之快,令人瞠目結舌。不過人都知道,這是為了彌補先前的錯舉,有意在震怒的天子跟前提高好感。
順天府衙門在接到徐府的報案后,立刻就派了人跟著去找屍體。為了防止仵作驗不明屍首,還特地找來了剛從朝鮮戰場歸來不久的李建元。繼承了父親李時珍醫術的他立刻就發現了其中一人臉上的痦子被人挖掉的痕迹,划爛臉不過是為了遮掩那顆被挖的痦子罷了。另一人的六指也被砍了,不知道落在何處。
順天府尹將此事報於刑部后,他們很快就帶著張差過來認人。張差見著屍體先是一驚,縮在角落裡很久都沒敢上前說話,然後才戰戰兢兢地上來翻揀著看。最後從其中一名太監手臂上的胎記認出來,的確是當初囚禁了自己的那人。
因張差在殿前曾經認錯過人,現下刑部的人卻是不大敢信他的話了。在張差指天咒罵之後,才勉強願意相信。
正在一側洗凈雙手整理袖子的李建元將他們的對話悉數聽入耳中,手上的動作也漸漸慢了下來。他帶來協助的那名醫館學生輕聲問道:「李小先生,可有什麼差池?」
李建元愣了愣,搖搖頭,面色如常地整理好醫具上前告辭,帶著學生回了京郊的醫館。他站在醫館的門口,望著清華園的方向,久久不語。
先進門的學生見他許久不回,出來找人時,李建元方進去。
兩名太監的身份也很快就查清楚了。宮中太監都是登記在冊的,便是哪個病死了、叫主子給打死了,也都一一登錄在案。所以刑部一得了張差的口供,就上內廷去翻簿子了。
這二人是浣衣局的,一個叫余成、一個叫章保。還就像鄭夢境說的那樣,宮裡叫保啊成啊的太監,實在太多了。張差先前指認劉成、龐保,倒是對了一半兒。
余成與章保在月余前就不見了蹤影。不過浣衣局在二十四衙門裡是最為特殊的,所以並沒有人發現。浣衣局是唯一一個在宮外的,尋常在那裡的大都也是在宮裡犯了小錯,或得罪了某人,發配過去的。
因在宮外自由,所以上位者也常常有怠懶之舉,一連數月不來局裡,出了事由下頭人擔著,都是常事了。所以余成和章保沒被人發現,也就不足為奇。浣衣局的人也沒想著要上報。
到了人死了,錦衣衛查了過來,大家才想起此二人的確許久不曾來了。兩下一對,有痦子和余成和六指兒的章保就是那麼湊巧地樣樣都對得上,雖然位置和張差說的略有出入,但也足以引起刑部的重視。
因是兵分幾路,內廷外朝一起使力,所以才能速度極快地在一天時間裡就有了個大抵的輪廓出來。刑部的人再拿著文卷一潤色,就飛快地交到了朱翊鈞的手裡。
朱翊鈞雖還不足以完全信任,倒是因此對他們有了幾分改觀。只是因景氏、余成、章保這三人主要的關鍵人物都已命喪黃泉,餘下的張差看起來猥瑣又瘋癲亂語,案子陷入了僵局之中。
唯一高興的,就是翊坤宮的人了。余成和章保被發現,就證明翊坤宮和此事完全無關。鄭夢境一高興,給滿宮上下都發了雙倍的月俸,還額外給加了肉菜。宮人們就當是過年一般高興。
可線索的中段,也意味著幕後的主使還無法真正地繩之以法。事涉天家,不能善了,朱常汐作為唯一的嫡子,和現今的皇太子,未來的帝王,無一不牽動著百官的心緒。
就連許久不曾上朝的永年伯,也破天荒地在朝會報道,時時都盯著人,看誰有意將此事作罷的。
事情總得有個宣洩口,被竊取了出入牌的內閣就成首當其衝成了眾人攻訐的對象。
王錫爵作為首輔,便是頭一個。雖然他一力主持了朝鮮之戰的勝利,但對上國本,那點功勞就變得微不足道了。其餘次輔,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言官彈劾,有的不僅拿些陳年舊事出來,更用私事來挑撥。
面對這樣的局勢,朱翊鈞有心無力。每天的奏疏,每隔三日一次的朝會,都再次淪為了言官們的天下。朝臣面前他縱發了怒也無甚大用,回了宮便吵著他們整日不想著如何將此案破了,一心念著彼此攻訐。
宮裡的人個個都縮成了烏龜,再不敢大聲說話,生怕成了主子們泄氣的對象。與朱翊鈞同住在啟祥宮的王喜姐都已經不知道挨了多少次罵。累得嫁出宮的榮昌公主都入宮住著了。
而身為局中人的內閣眾人為了破局,不知碰了多少次頭,可都毫無辦法。他們控制得了朝堂人事,卻控制不了輿論。
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王錫爵決定上疏致仕,將所有的罪責都一人擔了。斷尾求生,雖然痛,卻比全都陷進去來得好。「以後,就要靠你們了,尤其是忠伯。這次的事,實在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唉!」
若王錫爵致仕,那麼下一任的首輔,論資排位,該是輪到王家屏了。「元馭安心。」
王錫爵苦笑,「若真能安心,那可就好了。」他抬起渾濁的眼眸,一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只怕我走了之後,你們每一個都會赴我之後塵。」
沒有人說話,他們的心裡都叫蒙上了一層黑紗,逐漸籠罩了整個身子。
王錫爵遞上去的告老奏疏很快就被朱翊鈞給批複了。
不允。
王錫爵再上,依舊是不允。
為了儘快脫身,王錫爵不得不在朝會上第三次提出致仕。
攻訐內閣的人紛紛表示贊同,在風口浪尖之上,朱翊鈞雖捨不得先生,卻也無奈,躊躇了許久,終於是答應了。
吏部的人冷笑一聲,默默低下了頭,暗自歡呼雀躍。一直以來,鐵杆的王錫爵都想再次奪回銓選,現在人一走,內閣卻是勢弱了。反倒是吏部可以再次鞏固手中的銓權。
王錫爵雖然致仕,但受到的待遇並不差。宮裡連番賜下了諸多賞賜,還特許了王家離京歸鄉時可以走驛道,住驛站。這是極大的優容了,雖然出生名門望族,祖上為太原王氏的王錫爵並不在意這點小小的錢財,可心裡還是感激天子對自己臨走前的這一番照拂。
離京當日,王錫爵出了城門后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抬頭望著城門上的幾個字,老淚縱橫。他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如何離開京城,如何離開內閣,但沒有想過竟會落得這般下場。
「老爺。」馬車旁的下人輕聲催促他上車。王錫爵嘆了一聲,復上了車,在車中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痕。
這一路,得往太倉走上很長一段路。
行至第一個驛站時,王家人怕王錫爵年老受不得久坐,就停了車,讓大家休整。
王錫爵下了車,北望京城,眼眶再一次濕潤了。他尚有抱負未能實現,今日這般狼狽出京,實在是與心難平。專註著心事的他沒有發現周圍人都默不作聲地跪了下來。
「王先生。」
熟悉的聲音驚得王錫爵一愣,幾息后他才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陛下。」王錫爵望著微服出現於驛站的朱翊鈞,淚涌而出,「陛下!」
朱翊鈞含著淚,將先生扶起來,「先生今日要走,朕來送一送。」怕是此後他們師生再沒有相見的一日了。
王錫爵和申時行是朱翊鈞還留於世上的唯二教導過自己的先生,當年沖齡聽學猶在眼前,一眨眼他們卻都已白髮蒼蒼,不得不離自己而去。
原以為,他還有許多的時間,有很多的事,還能和先生商量的。結果,顯示申先生,再是王先生,全都受到了朝野的攻訐,轉身離開。
「先生,此去多保重。」朱翊鈞只說了一句,便哽咽得再說不出話來。
王錫爵泣不成聲,只點著頭。他雙手反架住朱翊鈞,用力,再用力。他教出來的學生很好,很好。縱有些許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可聖人,尚且有錯。
二人哭了一場,心緒才稍稍平復些。
王錫爵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日後老臣不得輔佐於陛下左右,還望陛下近賢臣,遠小人。」他吸了吸鼻子,「王忠伯雖剛直,不得陛下心意,願陛下效仿明君,容他一二。」
朱翊鈞含淚點頭,「朕知道王次輔心憂國朝,乃朕有錯,才會直言不諱。往後朕便聽先生的,都改了。」
王錫爵應了一聲,拿袖子抹了淚,絮絮叨叨地又說了許多話。最後還是田義催促說時候不早,才停住了。
「先生歸家后,萬萬要給朕寫信寄來。」朱翊鈞回望王錫爵最後一眼,騎上馬,一揮馬鞭。
王錫爵彎著腰,作了一個長長的揖。「陛下亦當保重身體。」這句話已經走遠的朱翊鈞沒有聽到先生對自己的叮囑。
夜色漸濃,王家人陸續進入驛站準備用膳休息。而清華園附近,一個瞧不清身影的人正在附近徘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