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牢里的酸腐味道很是難聞,比起這味道,陳矩更無法忍受的是從四面八方不斷傳入耳中的□□。他能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卻不能將耳朵給堵上。
「人呢?」陳矩緊皺了眉頭問獄卒。
牢頭弓著身子,用笑意將心裡那份對太監的鄙視給遮掩住。「公公,這邊兒。」
關著張差那間牢房的鎖被打開,縮在角落裡的他聽見鎖動的響聲,抖了抖,旋即從膝蓋中抬起頭。他看不清背著光的陳矩面容,只能從對方穿著的服飾猜測來人身份。
能穿這般華麗繁複的衣裳,一定是個大人物吧?張差想著,是不是來救咱的?
「裡頭腌臢,公公且停一停。」牢頭走進去,踢了踢張差,很是不耐煩,「起來,陛下要見你。」
張差有些受寵若驚,答應自己會救他的人可真是手眼通天,竟能說動天子?
自入獄后,他就一直混里混沌的,審案的人沒怎麼對他用刑,怕一個不小心反倒叫他起了逆反的心思,也怕將人給打廢了,審不了案。
張差縮在牢房的角落裡,想想自己過世的老父,想想舅舅同外祖父,再想想景氏。他歡喜景氏,想要同她一起回薊州去過生活,但景氏一直不答應,薊州哪裡有京里繁華。
京城是很繁華,但他們過不下去啊。張差為了能穩定兩個人的生活,想了許多辦法,甚至去爛賭,想要賺一大筆錢,買個大宅子,再買些田地,就在京郊,離京城也近,讓景氏做上富太太。
誰曉得沾了賭就停不下來,最後的一點錢都給輸光了。幸好這個時候有人找上了門,願意將養著他們。
那個宅子好大,好漂亮。張差這輩子都沒住過見過那麼好的宅子。雖然景氏總是嗤鼻,說沒宮裡好,但他覺得足夠了。
張差跟著陳矩,抬起頭來打量。紅牆上的琉璃瓦,叫日頭一照璀璨生光,不由心生嚮往。
這就是宮裡啊,果然要比那個宅子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把頭低下!」張差身後的太監打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張差喏喏地低了頭,想著那些人允諾了自己的話,只要過了這一遭,他就能白得了宅子和田地,到時候和景氏一同做個富家翁和富家婆娘。
陳矩讓張差先在門外候著,自己進去向朱翊鈞稟報,「陛下,張差帶到。」
「叫進來吧。」朱翊鈞用餘光朝里殿瞄了瞄,鄭夢境帶著朱軒姝正在裡頭。殿中與閣臣們對坐的乃是三位皇子。
張差一進來,猥瑣的模樣就叫裡面這些常年見慣了風流人的貴人們皺了眉。
竟是這樣的人物。
朱翊鈞打量著他,鼻間彷彿還能聞到對方身上的酸腐味。「你說是龐保和劉成養的你?給了你牌子讓你入宮來的?」
張差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不知重複了多少次,都叫他有些糊塗了。龐保有痦子,劉成是六指兒,記得千萬要這麼說了。
「是是,他二人確是這麼說的。」張差忙道,「草民記得,叫龐保的人這裡有個痦子。」他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耳下,「叫劉成的是個六指兒。」
全都對得上。
大學士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繼續等著天子發問。
「好,既如此,你現認認。」朱翊鈞朝田義使了個眼色,「把人帶上來。」
田義彎了彎腰,退下去,不多時領著一溜兒年歲差不多的太監進來。統共十來個人,悉數在殿前站定。
朱翊鈞掃了眼朝臣,特地往刑部主事身上多看了兩眼。他微微帶著笑,「你看看,是不是他們。」
張差磕了個頭,起來挨個兒地走過那些內監的面前。越看越迷糊,怎麼這個臉上也有痦子,那個也是個六指兒?
十幾人裡頭,倒有五個長了痦子的,三個是六指兒。
「劉成的六指兒是在左手,還是右手?」朱翊鈞見他遲遲認不出來,不由傾身往前。
張差猶疑了下,「好像……是左手,不對不對,是右手。也不對……」
刑部主事忙道:「陛下,張差已然瘋癲,根本不能認得了人。依臣之見,此番作不得准。」
還不等朱翊鈞說話,張差卻先惱了,「誰說俺認不得人。」他擦了一把額上豆大的汗,胡亂指著其中一個,「這個、這個就是劉成!」又指著末尾最後一個,「那個是龐保。」
殿中人頓時變了臉色。除了三位皇子和朱翊鈞外,朝臣們都有些尷尬。
張差一個都沒認對。
張位厲聲道:「你再仔細認認,莫要認錯了!」
張差梗著脖子,「既不信俺,怎得又叫俺來認,就是他們兩個!」他走到自己指認的「龐保」和「劉成」跟前眯著眼,「你不是很能耐嗎?說到時候會將咱家給保出來,還要送俺宅子和田呢,現在怎麼不支聲兒啦?」
那人冷冷瞪了一眼張差,「你認錯了。」
張差一愣,這聲音似乎同自己記憶中不大對。他躊躇著道:「好像……的確不是這個。」
一場鬧劇!刑部主事冷哼一聲,轉過頭。
朱翊鈞冷眼瞪了刑部主事,又問:「你還記得關你的那個宅子是什麼樣兒的嗎?」
「旁的記得不大清楚了,就記得外頭有一顆老大老大的樹,可高可高了。在屋裡頭都能看見那棵樹。」張差比劃著,「宅子裡頭還有水池,還有高樓。那宅子也大的很,一天都逛不過來。」
閣臣們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張差先前指認的劉成的宅子,院前院后都沒那麼高的樹,更沒有什麼水池,也不大,就一個三進的宅子。
王錫爵怒道:「那你先前怎麼指認的宅子?!」
張差縮著腦袋,「是有人同俺說,只要說是被關在那個宅子裡頭,俺就能不下獄,出來了。」他憤憤道,「結果還是騙俺。俺說了,也還是在大牢里關著。」
「還記得是誰同你說的嗎?」張位凝神細問,「現在可還能認得那人?」
張差搖頭,「那人是夜裡頭來的,說是明朝會帶俺去認宅子,旁的都搖頭,到了第三所宅子點頭就是了。隔著窗,俺也見不得人。」
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唯一和刑部相關的刑部主事上。他挨不了,當下便跪了。
「把人帶回去。」朱翊鈞示意陳矩上前領人,扭頭望著閣臣,「現在,可能說皇貴妃與此事無關了?」
鄭國泰早在上個月就去了江浙,京里鄭宅留下的妻兒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事情一發生的時候就打探過了,近日一家子全回大興去了。宋氏的老父過世,去奔喪。
硬要攀扯是鄭宅留守的下人乾的,倒也說得通。只太過牽強了。何況鄭家因鄭夢境之故,並不與其他太監交往甚密,上哪兒去找太監來養著張差。
朱常漵望著離開的張差,心裡默默念著。京裡頭,有水池有高樹的大宅子並不多,若真是如他所想,這件事怕是最後只能不了了之了。他領著弟弟們起身向父親和朝臣們行禮,轉進了裡頭。
鄭夢境也在裡面苦思冥想,她覺得張差口中的宅子,倒是與武清伯府的清華園有幾分相似。
但這話不能隨意說出口,那可是慈聖皇太后的娘家。朱翊鈞再不喜歡舅家,再對母親有微詞,面上卻還是留了幾分情的。
「母妃。」朱常漵向鄭夢境拱手。
鄭夢境望著他,「漵兒,洵兒,你們曾多次出宮。依你們看,這宅子像不像……」她比著「清華園」的嘴形。
朱常漵點頭,「我也這般想。」
朱常洵和朱常治一頭霧水,不知道母親和兄長在說什麼。
「既如此,我心裡就有了底。」鄭夢境舒了一口氣。前世的梃擊案,她就覺著奇怪,現在雖提前了,但還是張差這個人,大抵就不會有錯的。
朱常漵正欲說什麼,就聽外殿朱翊鈞發了火,「此乃朕家之事!」
里殿的母子五個叫這震天響的聲音給驚著了,抖了抖身子。
「父皇好大的火氣啊。」朱常治往鄭夢境懷裡靠去,想著這樣的無妄之災可千萬別朝自己身上招呼。反正都已經證實了不是翊坤宮的人乾的,他們自然是清白。
鄭夢境抱緊了孩子,心思轉得飛快。事發至今,慈寧宮還沒有動作,皇長子也好似沒什麼反應。大約他們二人都不知道,當是底下人乾的。武清伯府是跑不了了,只不曉得王淑蓉的家裡人有沒有摻一腳。
朱常漵因接觸了外朝,想的就要比她多幾分。偷了牌子的文吏是江西人,如今外頭立著聽訓的那個刑部主事也是吳地的。近來三吳士紳可是在朝中勢起啊。
東林黨三個字跳入他的腦海。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是東林書院門前掛著的由顧憲成所撰的對聯。
京中的風雨,自然要入耳,讀書人不就為了貨與帝王家么?不了解朝堂動態,又如何拜對了廟門。家國天下事,除了天家還能有哪一個是能全都沾上邊的?自然要對著天家使勁。
朱常漵覺得自己應該去打聽打聽,看看是不是近來朝上除了齊楚浙黨外,又多了一股勢力。只百日免讀,他也無法借請教先生的名義接觸到朝臣。
母子倆對視一眼,各懷心思。
刑部這次是遭了大罪,不少人都叫朱翊鈞給一擼到底,官身功名全都沒了。叫徐光啟瞧在眼裡,不由冷笑。當日這些人可沒對自己少落井下石進行污衊,如今現世報到了自己頭上。
朱軒媖白著臉從外頭走進來,徐光啟與她夫妻情分越濃,見這般不由細問:「這是怎麼了?不是說今日去京郊廟裡拜佛嗎?還拜出事兒來了不成?」
朱軒媖說不出話,只喘著氣,倒是她身後的嬤嬤道:「駙馬,今日回程路上,因殿下想下車走走,便停了車。誰知道竟在小樹林裡頭撞見了兩具屍體。」她心疼地替朱軒媖拍著背,「可將殿下給嚇著了。」
「竟有此事?」徐光啟走過去接了嬤嬤的班,輕輕拍撫著朱軒媖的後背,「殿下莫怕,如今是到了家裡頭,再沒有此等污糟糟的事了。」
朱軒媖淚眼朦朧,「駙馬不知,那二人穿著的可是宮裡太監的衣裳,我原是瞧著衣裳眼熟才想去看看的。可他們臉叫划爛了,根本認不出來。」
她哭倒在徐光啟的懷裡,整個人都顫著。一路里都不敢哭,現今總算見著能依靠的人了,才覺得心頭一松,敢放聲哭出來。
徐光啟不住地安慰著懷裡的淚人兒,吩咐嬤嬤,「速速去順天府將此事報於府尹。」
「哎,奴這就去。」
第二日,那兩個人的身份就查明了。順天府尹抱著案卷匆匆入宮,呈於朱翊鈞的跟前。
朱翊鈞一翻開案卷,第一行字就寫著,此二人便是曾與張差密切接觸了一年的「龐保」和「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