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這是史賓第三次出海了。每一次出海,都帶給他越來越多的新鮮感。茫茫無際的曠闊海域上,伴著船行駛的魚群,自海面下潛上來,一躍而起,帶出點點水花,日頭好的時候,這些水花就在陽光的照耀下成了無數的斑斕彩虹。只一瞬,隨後消失無蹤。
史賓站在甲板上,一手扶著欄杆,一手伸長了去抓彷彿觸手可及的飛躍魚群——自然抓了個空。
抱著幾個小箱子的陳恕從旁經過,不禁笑道:「公子的玩性可真重。」他臉上有幾分驕傲,「我早就不玩這個了。」
恢復了女裝的林鳳兒,不,現在該叫她林海萍才是。林海萍穿著一身紅色的戎裝,好似火球,瞧著就彷彿同這無邊的海域不對付,偏又襯得她嬌美又英氣,叫人轉過不過眼。
林海萍是到了漳州之後,接了朱翊鈞旨意的第二天,就將史賓早就備下的紅裝給換上身的。
「當初在海上為寇,那是沒法子。現在你有官職在身,誰敢小瞧了你?」史賓輕笑,「何況方永豐還替你打著前鋒,你怕的什麼。」
上等的紅色細棉麻布,自有一股子韌勁,料子的顏色極正,沖眼看去,好似一團火要往眼睛里燒來。鋥亮的鐵質盔甲算不得上等,卻也非粗鐵所制。都說硬鐵如冰,可林海萍總覺得摸上去好像是有些溫度的,並不是那般冷。她是知道快要被凍死是什麼感覺的,在海上飄著,到了深夜時分,離天亮還早,既無厚衣暖身,又缺水少糧。放眼望去,白日里熱得快要曬死人的大海,此時隨著夜幕而翻了臉。
對林海萍而言,史賓相贈的這副盔甲,就好像是暗夜之中,將被凍僵溺死的她突然披上了一件暖入心的厚袍,瞬間就活了過來。她毫不猶豫地,就在第二天整頓軍務的時候,穿著這一身出現在昔日的好弟兄面前。
「我滴個乖乖喲。大當家……是個女的?!」幾個看直了眼的男子直接跌在了地上。他們怎麼都想不到這麼多年吃住都在一起的老大,竟然是個女子。
方永豐打有記憶來,頭一次見林海萍穿女裝,臉蹭地一下就紅了,再不敢正眼去看。
陳恕跟在史賓身邊,一臉地鄙視這些人大驚小怪。可實際上,早先林海萍穿著女裝去見史賓的時候,他就給驚著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私下同史賓道:「海上行走的規矩多,頭一個就是女人上不得船,說是會出事。可大當家一直都是女子,可從來沒見出什麼事。可見有些規矩,就是人云亦云,作不得准。」
自家裡出事後,陳恕發現許多的事都在挑戰自己過去的認知。當時深信不疑的,現在卻證明全都是錯的不能再錯。
史賓那書敲了敲他的腦袋,「怎麼還叫大當家?陛下都下了旨意,以後啊,得喚人家林鎮撫才是。」
林海萍不僅換回了女兒身,還將原本的名字也給換了回來。「林鳳兒,不過是我心中的不甘。我一直在想,如果阿娘將我生作男子,當年阿爹遠走的時候,會不會將我也一併帶走。」她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本名。海萍,海上飄著的浮萍,無根無家。
「非海,你我又怎能萍水相逢?」史賓卻對她的那點自卑不以為意,「海之大,誰人都想不到。能在海上相遇,非是緣分,又是什麼?」
也是。林海萍拋卻了一直壓在心底的多年芥蒂,高高興興地換作了本名。不過這一亮相,卻是驚掉了不少人的眼睛。
林海萍全不管他們心中如何想,依舊我行我素,只是受了鎮撫的官職后,多了幾分正規軍的味道。不過原有的習慣卻還是沒變,每日何時起,何時訓練,何時登船熟悉船上的一應事務,都按既有的習慣去做。幾日下來,他們的訓練量之大,讓旁的水師瞧得驚嘆不已。
對那些千戶、百戶的套近乎,林海萍嗤之以鼻,「我哪裡有藏什麼私,不都擺在那裡讓你們來看了?有心想學,瞧上半日功夫也就學得了。說白了,還是不夠錢,吃不飽,練的又少。等真對上了敵,還不是送命的份。」
林海萍也覺得人手有點少,於漳州當地另招募了些願意出海行軍,護著從月港領了船引出發的大明海商。所募之兵雖然覺得再林海萍手下辛苦,但每餐的油水飯食卻是足夠撐破了肚皮的,軍費不夠買米糧的,他們就自己下海去抓魚,一人抓個幾條,也夠大傢伙兒吃的。到手的餉銀也比其他軍隊來得高,苦歸苦,也算是有回報。
再有史賓這個財神爺在後頭頂著。林海萍一點都不擔心。
史賓早就往京里送了密報,希望從每次出海的海利當中撥出那麼一點來,用作漳州一帶水師的軍費。他信上是說得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明白,這筆軍費就是特地給林海萍求的。史賓所求的不多,況且林海萍是真心實意歸順大明,若日後壯大,確能震懾周圍海域的佛郎機人和倭寇。朝鮮之戰大明朝的水師不比朝鮮,已經讓朱翊鈞很惱火了,這次見史賓有意,當下就准了。
有錢好辦事,林海萍也不是眼皮子淺的人,看不上底下那些餉銀。她小時候,親爹林鳳還在,那時候還是過過好日子的。林海萍這模樣,看在底下的兵士眼中,就成了大義。區區女子,心胸卻比其他水師千戶們更大,民望之高,漳州遠近聞名。只要她一開口招募,有意入伍謀生的人,就沒有不來的。
因招來的人一下多了不少,林海萍跑不開,所以史賓第二次出海,她就沒去。令方永豐領著原來的五十人親自護送史賓一路回來。
等史賓第三次出海,訓練的人也差不多了,林海萍將新來的募兵與舊部們打亂,留下方永豐繼續操練,親自領著兩個總旗的人上了船,跟著史賓一路出去。
上船前,林海萍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等船一開,前前後後跟著不少商船,她就糊塗起來了。
途徑一個無人小島,商船們停泊歇腳時,林海萍跑去找了史賓,「公子先前叫我多帶些人,就是因為這次有商船跟著一道走?」
史賓點頭,笑道:「是不是頭一次看到月港有這麼多商船一同出海?」
林海萍慢慢搖著頭,又飛快地點頭。她記得,原先為了逃稅,大明的私船異常猖獗,從月港出海的根本就沒幾個。這次出海的量,大約是平日里幾個月加起來的。
陳恕老神在在地道:「大當家,這你就不知道了。」林海萍看都不看他,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叫鎮撫!」
眼淚汪汪的陳恕揉著泛疼的後腦勺,一副可憐樣兒。「上回出海,二當家……」叫林海萍一眼瞪過來,趕緊改口,「方百戶同公子離開倭國之後,在去馬六甲的路上遇見了偽倭寇打劫旁的大明商船。他們就上去幫了忙。人倒是被打跑了,不過公子卻同那些被救下來的海商說要收好處費。」
話說一半,陳恕吃吃地笑起來。林海萍點頭,「這很合理啊。天上哪裡會掉白面饃饃?公子救他們一命,他們事後花些錢當買命錢,再公道不過了。」她還有話沒說呢,換做了自己,就在救人前將價碼給定下來。那些人為了能活,比天還高的價都敢點頭應,大不了就拿一船的貨抵了,總好過沒命。
「公子就坑在這兒。」陳恕捂著肚子,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倒有幾分像年畫上的賀喜童子,「公子問那些人,有沒有月港出海的船引?有船引的海商,大手一揮,分毫不取,讓人離開。拿不出船引的,依照律法,該上繳多少稅,公子就拿走了他們多少貨物。此外還狠狠敲了他們一筆好處,說是水師出兵也要錢的。」
陳恕偷偷看著周圍都在忙活著燒火煮飯的商人,小聲道:「這麼一折騰,誰還猜不透公子是什麼意思?頭次出海,公子因著咱們的事兒,暴露了身份,再做不得普通海商了。現在不少商賈巴不得同公子一路,就是領船引都快一些,又有水師一路護著,少了多少煩心事。」
聽著陳恕繪聲繪色的講述,林海萍的臉在火光的照耀下遮去了赧色。「公子總是有鬼點子。」她犟著嘴道,一朵極小的花兒卻從心底「嘭」地一下開出來。
陳恕不樂意,「這是公子主意多,夠機靈。」他不通男女事,沒看出來林海萍的那點小心思。不過常跟在史賓身邊,他早就調轉了方向,成了史公公的第一號狗腿子。
史賓早在陳恕講起當日之事時就離開了,他走到林海萍的軍船下,抬頭去看桅杆上飄著的林字旗。鮮紅的旗幟,與旁的黃色旗不同,混在一處也特別打眼。在夜幕火光下,反倒更顯得張揚。海風吹拂,偌大的林字一下一下地飄動。
林海萍坐在火堆旁,聽著陳恕絮叨著公子長,公子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抬頭看林字旗的史賓。她下巴擱在屈起的腿上,雙手圈住膝蓋,想著史賓一直以來的夙願。
所以,自己是不是應該把那個秘密告訴他?